劉朝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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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再造的”中國大運河:遺產話語背景下的地方歷史、文化符號與國家權力
劉朝暉
本文通過對中國大運河杭州段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遺產文本”和“歷史敘事”進行比較分析,剖析“威權式遺產話語”是如何再生產“遺產事實”的社會實踐過程。本文選擇杭州段運河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申遺前后社區歷史和文化“再生產”的實地調查,發現其經歷了遺產話語再生產、遺產空間再生產和遺產文化再生產等“遺產化過程”。橋西文化歷史街區的研究表明,遺產空間的再制造盡管滿足了世界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標準,但同時造成了對原有社區歷史的“矯飾”和“文化靈韻”的銷蝕。文章認為,中國大運河其實是在遺產話語的“綁架”下,經過對地方歷史和文化符號化的再生產,“被再制造”出來的。
威權式遺產話語 遺產事實 文化靈韻 全球的在地化 社區參與
2005年12月,鄭孝燮、羅哲文、朱炳仁以《關于加快京杭大運河遺產保護和申遺工作》為題,聯名致信18個運河沿岸城市的市長,呼吁加快京杭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工作;2006年5月,全國政協組織委員和專家考察京杭大運河保護情況,發表《京杭大運河保護與申遺杭州宣言》;2006年6月,京杭大運河被列入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年12月,國家文物局公布了重設的《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將原先榜上無名的京杭大運河列在首位;2007年9月,在國家文物局的主導下,揚州舉辦了“首屆世界運河名城博覽會”,中國大運河聯合申遺辦公室在揚州正式揭牌,標志中國大運河申遺進入實際性操作階段。2014年6月25日,在卡塔爾的首都多哈召開的第38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同意將中國大運河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至此,中國大運河成為中國第46項世界文化遺產。
中國大運河的八年申遺歷程,彰顯出典型的“中國特色”:一是“舉國體制”下的國家動員,二是與“國際遺產標準”快速接軌的行動邏輯。申遺過程中的“國家在場”與各相關利益群體間的權力博弈,彰顯了文化遺產申報背后的“遺產政治學”。本文不立足于國家權力是如何參與遺產再生產的社會實踐過程,而是聚焦于遺產化過程中的“遺產話語霸權”是如何再生產遺產的歷史文化“真實性”問題。由于資料獲得的便利性和實地調查的可操作性,本文僅選擇中國大運河杭州段作為研究對象。杭州段是中國大運河的“南端”,作為遺產標志的6個遺產點和5個河道段,在申遺過程中“被成功打造”成為分別符合世界文化遺產的“四個標準”。“橋西歷史文化街區”是中國大運河杭州段六個遺產點之一,文章通過對“申遺前后”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歷史再敘述”和“文化再生產”的實地調查,討論遺產話語背景下的地方歷史和文化符號是如何基于“遺產標準”的原則,再生產“遺產事實”的社會實踐過程。
眾所周知,以西方文化價值觀為基礎的遺產保護理念,一直在影響全球文化遺產的保護、管理與利用方式。Smith稱之為“威權式遺產話語”(Authorized Heritage Discourse,簡稱AHD)。AHD強調遺產的真實性、物質性、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以及它本身所具有的史學、藝術與科學價值。AHD體現了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的現代歷史觀和文化思維邏輯,反映了中、上層白種人的旨趣,AHD進入并構成了UNESCO的公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及其分支機構的憲章和指導原則、各國的法律與文化政策,成為普遍的標準和毋庸置疑的常識*Smith, L. Uses of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2006, pp. 13-42.。朱煜杰認為,這些標準反映出西方文化遺產價值標準的“功能取向”,忽視了東方文化遺產中所蘊含的“文化和精神價值”*朱煜杰:《中西遺產保護比較的幾點思考:一個跨文化的視角》,《東南文化》2011年第3期。。
筆者認為,支撐這個“威權式遺產話語”有兩個基礎:一是遺產標準,二是遺產價值。根據1972年《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和2011年修訂的《實施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操作指南》規定,至少滿足以下六條標準的其中一條,才可以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它們是:
標準一、人類創造精神的代表作;
標準二、展示出在一段時期內或世界某一文化區域內建筑、技術、古跡藝術、城鎮規劃或景觀設計的發展方面人類價值觀的重要交流;
標準三、能為依然存在或已消失的文明或文化傳統提供獨特的或至少是特殊的見證;
標準四、是一種建筑、建筑整體、技術整體及景觀的杰出范例,展現歷史上一個(或幾個)重要階段;
標準五、是傳統人類居住或土地使用的杰出范例,代表一種(或幾種)文化,特別是由于不可逆變化的影響下變得十分脆弱;
標準六、與具有突出的普遍意義的事件、活傳統、觀點、信仰、藝術作品或文學作品有直接或實質的聯系。(本標準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作為遺產列入《名錄》的理由并且應與其他文化或自然遺產標準一起使用)。
基于以上六條標準,全球已經有849項世界文化遺產(包括35項世界自然和文化雙遺產,截至2016年10月)進入名錄體系。可以看出,這六條標準只是規定了基本原則,但在《操作指南》中,強調“突出普遍價值”的概念,旨在指導任何意欲申請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事項,必須證明自己具有“超越了國家的界限,對于全人類的現在和未來均具有普遍的重大意義”。可見,“遺產標準”的確定立足于遺產本身的“物質性”和“價值標準”,以及隱匿在其后的“話語霸權”。
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通過的《保護非物質遺產公約》,標志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發生質性轉變。這個轉變不僅僅只是“新增添”了文化遺產的種類,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文化遺產“保護范式”的轉變,即從物質文化的“客觀性”本質,轉變到人類的“主觀性”經歷*D. Fairchild Ruggles & Helaine Silverman.From Tangible to Intangible Heritage, In Intangible Heritage Embodied, edited by D. Fairchild Ruggles and Helaine Silverman, New York: Springer.2009.p11.。一方面,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出現無疑可以視為對世界文化遺產“標準六”的合法性確認,直接挑戰了原來以“物質文化遺產”為基礎的“威權式遺產話語”;另一方面,肯定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人”作為遺產標準的核心價值,亦即肯定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附著在“人”而不是“無生命的物”的遺產*Logan, William, Closing Pandora’s Box: Human Rights Conundrums in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In Cultural Heritage and Human Rights, edited by Helaine Silverman and D. Fairchild Ruggles, New York: Springer. 2007. pp. 33-52.。但該《公約》規定可以采取“所有必要的手段”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就可能導致國家/政府權力的濫用,使得除了“國家”之外,其他任何團體和個人,包括被國家“排斥”的社群或少數族裔,都沒有資格確認和商議“什么應該是世界遺產”*Galla, Amareswar. The First Voice in Heritage 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angible Heritage, 2008. 3: 10-25。Also, Kirshenblatt-Gimblett, Barbara. World Heritage and Cultural Economics. In Museum Frictions, edited by Ivan Karp,Corinne Kratz, Lynn Szwaja, and Toma′ s Ybarra-Frausto,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6.pp. 161-202.。不僅如此,那些已經加入該《公約》的國家,仍然擔心被他們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在西方眼中卻是不符合“人權標準”而遭非難,因為這些遺產的確認完全是基于其自身的文化習慣,而不是西方的標準*Silverman, Helaine and D. Fairchild Ruggles. Cultural Heritage and Human Rights. New York: Springer,2007.。可以說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出現和合法性,不僅挑戰了文化遺產的“紀念碑”原則,也對文化遺產的所有權和價值標準提出了直接的質疑。
伴隨遺產標準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等級化”的遺產價值。在全球性的遺產保護實踐中,無論是物質文化遺產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建立了“名錄體系”,在名錄體系的指導下,出現了不同層級和不同價值的遺產類型。這種名錄體系由于過于注重“政治因素”、“便于管理”,以及“現實利益”等原因,頻遭詬病*Meskell, L. From Paris to Pont drift: UNESCO Meetings, Mapungubwe and Mining. South AfricanArchaeological Bulletin, 2011. 66: 149-56;Meskell, L. The Rush to Inscribe: Reflections on the 35th Sess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mmittee,2012. UNESCO Paris, Journal of Field Archaeology, 2011.37: 145-51.。是否進入“遺產名錄”一是取決于是否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突出普遍價值”的標準導致對遺產價值的“等級判斷”,赫茨菲爾德稱之為“全球價值等級”(global hierarchy of value)*Byrne, Denis.Archaeological Heritage and Cultural Intimacy: An Interview with Michael Herzfeld. Journal of Social Archaeology, 2011.11 (2):144-157.。那些已經成為文化遺產的文化事項,也被劃分出不同等級的“高低、優劣”,更不要說那些還沒有進入遺產名錄的。這就造成了那些處于地方的,或者處于遺產分級體系中的“低層級的”文化遺產,由于分享的人數較少,與大多數的人“沒有關系”而被視為價值很低,從而被排除在名錄之外,或者較高級別的名錄之外。除非它進入到更高層級的名錄體系,才具有“較高的價值”,被官方認可,并獲得保護的合法性*Shelley, Greer. Heritage and empowerment: community-based indigenous cultural heritage in Northern Austral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 2010.Vol. 16, and Nos. 1-2, 45-58.;二是取決于由遺產機構和“遺產專家”同構的“遺產話語霸權”。世界遺產名錄的確定不僅受限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民族/國家政府等主流話語,還與世界遺產委員會(WHC)的領導身份,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部的精英分子(如工作人員、學者)的個人愛好、利益驅動,以及遺產專家的主導作用等方面所表現出來的“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e)緊密相關,有時甚至就是由以上因素決定的*David Harrison. Introduction: Contested Narratives in the Domain of World Heritage. In D. Harrison & M. Hitchcock. (eds.) The Politics of World Heritage. Clevedon/Buffalo/Toronto: Channel View Publications, 2005.pp7-9。。
“威權式遺產話語”所秉承的價值理念也在影響和引導中國文化遺產保護的政策和實踐。中國已經建立了以“看得見的”為基礎的文化遺產保護體系,這個體系涉及到以文物、建筑群、遺址為客體的“物質性的(tangible)”保護形態;以博物館為載體的“文物保護”模式;以文物主管部門為保護主體的“垂直縱向的”管理架構,以及基于考古學、歷史學等為學理基礎的文化遺產保護理論等四個方面,因此,我們有(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而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不僅如此,那些被視為“非物質的”文化遺產,在近代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和“文化大革命”中,一直被視為封建迷信而遭遇打壓和唾棄*參閱:高丙中《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整合性的學術概念的形成》,《河南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高丙中《中國民俗學三十年的發展歷程》,《民俗研究》2008年第3期;施愛東《學術運動對于常規學科的負面影響——兼談民俗學家在非遺保護運動中的學術擔當》,《河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周星《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與中國民俗學——“公共民俗學”在中國的可能性與危險性》,《思想戰線》2012年第6期。。2004年,中國作為第六個成員國,正式加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由此拉開了持續至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熱。盡管到現在為止,中國已經初步建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體系,但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具有的活態性、社區性、實踐性等特征,使之在具體的保護行動實踐中,處于“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的窘境。反觀中國大運河申請世界文化遺產,無論是申報文本的敘述,還是保護政策和措施的實施,依然只是“重視”物質文化遺產,“輕視”,甚至“矯飾”非物質文化遺產。
橋西街區位于杭州市拱墅區,京杭大運河最南端的西岸,因位于拱宸橋的西側而得名。這個街區的形成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明崇禎四年(1631 年)始建的拱宸橋,此后沿橋和運河兩岸的周邊區域逐漸形成街市。明清之際,拱宸橋屢遭破壞,順治初年,曾一度坍塌,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重建拱宸橋,運河兩岸的商業街區日漸繁華。清咸豐平定“太平天國內亂”時,因連年戰事,導致拱宸橋損毀嚴重。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由杭州地方士紳發起重修,此后歷經百年,至今基本保存光緒時重修后的原貌。晚清以來,拱宸橋一帶被稱為“北關夜市”,在這里形成了橋弄街、橋西直街、如意里、吉祥寺弄、同和里、敬勝里、通源里等傳統街巷。北關夜市的主要業態為米行、木行、土特產行、竹炭等,居住的多為商人、小業主、碼頭挑腳工和運河纖夫等城市中下層平民*蔡禹龍、汪林茂:《運河邊的租界——拱宸橋》,杭州:杭州出版社2015年版。。
1889年,浙江最早的民族工業企業“通益公紗廠”在這里建立。1895年,“合建世經絲廠”在“如意里”創立,拉開了杭州近代工業發展的序幕。此后,在橋弄街南側逐步形成了以紗廠工人為主的城市平民聚居區,并在橋西直街、橋頭形成了與之相配套的,以城市中下階層為服務對象的商業區域。1895年,日本在杭州開辟租界,大量日本商人和僑民曾定居在這里。清末至民國期間,拱宸橋地區發展成為運河沿岸航運、個體工商業者、近代產業工人的聚居區和杭州近代重要的商業中心*徐吉軍:《杭州運河史話》,杭州:杭州出版社2015年版。。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沿襲輕紡工業的歷史傳統,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拱宸橋橋西一帶集中了以浙江麻紡織廠、杭州絲綢聯合印染廠、杭州第一棉紡織廠和華豐造紙廠等四大工廠為主的輕紡工業產業區。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市場經濟的沖擊和國營企業的改制,這里的輕紡產業逐漸衰微,造成工廠停滯,工人失業。一直到中國大運河申遺,橋西街區才遇到新的發展機遇,進入了“遺產時代”。
橋西街區現存的文化遺跡主要有體現運河碼頭文化的“富義倉”、城市商業文化的“中心集施茶材會公所”和城市平民信仰文化的“張大仙廟”、“財神廟”等。富義倉建于清光緒年間(1880-1884年),是杭州城北部地區重要的倉儲建筑群。原有四排倉儲式長房,現尚存三排,基本格局尚存,卸貨的碼頭仍在。“中心集施茶材會公所”由當地的挑腳工人王嘉耀發起,建于1924年,當初是木材商人的會所,后來演變成為慈善機構,專門給碼頭工人提供幫助。現在這個有500多平方米的會所舊址已被修復,更名為“老開心茶館”,成為杭州評劇的演出場所。曾經興盛一時的“北關夜市”,到民國時期發展到鼎盛,其時的六行(米行、魚行、紙行、酒行、柴行、洋行)和六館(煙館、茶館、戲館、菜館、賭館、妓館)都沿(運)河筑店,使得橋西街區一時號稱“小上海”*仲向平:《杭州運河歷史建筑》,杭州:杭州出版社2015年版。。
“張大仙廟”和“財神廟”既體現橋西街區作為物質文化遺產的“遺址”價值,又彰顯社區民眾的信仰體系和民俗傳承。現在的張大仙廟重建于2009年,是一座移址重建的“新廟”。原址的張大仙廟位于拱宸橋和運河東岸,其時建廟是為了紀念清咸豐年居住在拱宸橋運河一帶的湖北籍道士張勝貴。據說張道士1872年從湖北輾轉云游,來到杭州拱宸橋附近,結草為廬。張道士醫術高明,行善積德,素為閭人敬重,后因舍身救一墜河婦女,溺水而亡。當地民眾念其善行,于清光緒己卯年(1879年),在拱宸橋的運河以東,為其修建碑亭*黃公元:《杭州運河宗教文化掠影》,杭州:杭州出版社2015年版。。20世紀上半期,基本上處于風雨飄零之中,解放后,也沒有得到修繕,一直到2008年,為配合運河申遺,移址于此重修。現已經成為游客參觀必經之處。同和里的“財神廟”始建于民國初年。運河沿岸民間素來有迎財神的習俗,一般都是農歷正月初五,財神生日時,信眾聚集于此,祈福納祥。民國期間,財神廟曾為某石油公司的員工宿舍,但財神堂中依然供奉財神像,后轉為民居。1984年失火被燒毀。現在的財神廟于2008年在原址重建。前來財神廟祭拜的多數是橋西直街和天香弄附近的居民,也有往來的商賈旅人。
可見,橋西街區的“四百年歷史”可以視為江南運河街市和商業發展的“縮影”,其所蘊含的文化形態是以運河文化、商業文化、民間信仰、地方戲曲等為底蘊的城市中下層平民文化。那么,“遺產化”后的橋西街區又是怎樣的呢?
在申遺文本中,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歷史和文化意義所表現出來的“遺產價值”為:杭州橋西歷史街區位于大運河(杭州段)主航道西岸,是依托拱宸橋作為水陸交通要道的地域優勢而形成的一個城市居民聚集區,其發展歷史是運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體現河、橋節點作用的重要區域,是反映大運河(杭州段)沿岸歷史場景的重要區段,充分證明了杭州段運河對運河聚落的格局與演變有著重大的影響。
橋西街區的“歷史文化”內涵被“鑲嵌”在城市空間規劃的坊巷機理之中:保護該街區清末、民國初期地方城市建設的風貌特色、自然環境特色,保護歷史及傳統文化特色。規劃明確規定降低杭州市區段的運輸功能,強化文化、生態、旅游功能,保護和恢復沿線文物古跡和歷史景點,建設成為布局合理、功能明確、環境優美,能充分展示運河傳統風貌的城市景觀帶。作為遺產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從原來的居民區,演變成為有邊界的“遺產區”:北起杭州第一棉紡廠保留倉庫,南至登云橋北側。西至小河路,東抵京杭大運河西岸,總用地面積為9.2公頃,規劃面積約為9.7公頃,其中重點保護區面積為75,813平方米。
橋西歷史文化街區按功能的不同,分為近代工業區、平民居住區和倉儲運輸區。不同的區域履行著不同的職責和功能,同時也存在著不同的空間結構和建筑特征。以杭一棉工廠為主要代表的工業區,規模較大,建筑大都為民國時期,保存較好,多為一層的廠房和倉庫,少量多層辦公樓。在居住區,從空間結構角度,以內橋弄街、吉祥寺弄、如意里、同和里、通源里與小河路、橋西直街組成“五橫兩縱”的空間構架。從建筑角度,有一定數量的沿街下店上宅、前店后宅集商業與居住混合的形式的建筑和大部分的以居住為主的民居。以杭州土特產公司倉庫為主要代表的倉儲運輸區,空間主要由完整的四幢倉庫建筑,及街面、碼頭組成。富義倉位于杭州市拱墅區運河主航道與支流勝利河的交叉口附近,便于糧食的收儲與轉運。富義倉是江南運河杭州塘運河沿岸保存較完整的古代城市公共倉儲建筑群,見證了歷史上米市、倉儲和碼頭裝卸業等經濟業態曾經的發展和繁榮。下圖展示了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空間坊巷機理。
規劃后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成為一個具有明顯“邊界化的物理空間”:原有的近現代輕紡工業遺留的工廠,已經轉變成為工業遺產文化的“博物館群落”。中國刀剪劍博物館、傘博物館,在橋西原土特產倉庫的基礎上改建。“杭一棉”所留下來的老東紡廠區,已被改造成拱宸橋西的“扇博物館”,其中生產車間成了集中展示杭州剪、扇、傘制作工藝的手工藝活態展示館。原本橋西人生活中最熟悉的物件,現在被掛在明亮的櫥窗中,成了靜態的運河工業文化遺產中的一部分。“杭一棉”其他地皮被賣給了開發商,“浙江麻紡織廠”成了一片形態各異的樓群,“杭絲聯”廠房被改造為“創意空間”,在這里開設了“蜜桃”咖啡、攝影工作室、民謠音樂會及各種標新立異的文化創意產業。結果,遺產化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成為集居住、商業、創意產業和文化旅游為一體,集中體現杭州清末至解放初期依托運河而形成的近代工業文化、平民居住文化和倉儲運輸文化的文化復合型歷史街區。

圖:街區歷史資源與人文資源分析圖
另一方面,遺產的“空間再生產”體現在對“物理空間”的“意義再生產”。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空間規劃立足于打造出鮮明特色的城市街坊機理的“空間意義”:一方面,在空間規劃中,分出“民居保護區”、“倉儲文化創意園”、“杭一棉近代工業文化創意園”三大片區,旨在延續清末民國時期建筑風貌;另一方面賦予空間的文化意義和功能導向。譬如居民區彰顯傳統民居建筑和“原住民文化”;工業園區演繹為“工業文化創意園區”;而作為曾經的運河漕運糧倉的富義倉,盡管已經不具有原來的倉儲功能,但“被打造”成為“文化創意園區”。因此,這樣的“空間意義”看似遺存了“歷史的痕跡”,但遍地都是“符號化的”現代文明景象。用當地的居民話說,就是“房子是改建的,廟是新修的,人是搬遷的,只有橋、河(拱宸橋和運河)是真的”。為什么會出現“歷史真實性”和“遺產真實性”之間的差異呢?
世界文化遺產“突出普遍價值”標準的基點是“真實性”和“完整性”。依據《實施世界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2011)和《奈良真實性文件》(1994)規定的“真實性”特征有三:一是各項遺產要素的外形和設計、材料和實體;二是當前有實用功能的遺產要素的用途和功能;三是組成部分的位置和布局、精神和感覺。就作為“遺產要素”之一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而言,在“申遺文本”中,其具有“良好的”真實性和“基本完好的”完整性,“符合”世界文化遺產的標準。不過,比較前述橋西街區的“遺產真實性”,可以看出,作為遺產的橋西街區各“文化要素”經歷了“遺產話語的再生產”,以符合世界文化遺產“突出普遍價值”的“真實性”標準。而在運河居民的眼中,橋西歷史為文化街區的遺產價值不在于上述的“遺產真實性”,而在于他們自己的“文化真實性”感知。
下面我們結合世界文化遺產“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標準,增加對居民之于“遺產價值”的認知,來剖析為什么作為遺產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味道”正在漸趨式微。

可以看出,基于遺產標準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原則,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各遺產要素在遺產化過程中,除了“材料與實體”,其他諸如“外形與設計”、遺產真實性概念的“用途與功能”、“位置與布局”、“精神與感覺”都不同程度地發生了變化,尤其是“用途與功能”方面,比較遺產標準的“真實性”原則,存在很大差距。而在“精神與感覺”上,更是與歷史文化本身“無關”。盡管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完整性”基本上可以保持,但其遺產價值則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方面,對于遺產價值中的“物質性”,借助當代的技術、工藝和新材料等手段,可以完全“恢復”其原有的形態和形制,另一方面,其蘊含的“非物質性”,由于其“用途和功能”發生變化,導致其處于全面的“瀕危狀態”。由于遺產申報的需要,比較物質文化遺產的“實踐性”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更多的體現在對“意義的陳述”和對“歷史的回憶”中,鮮見實質性的政策措施和行動方案。
在社區居民的眼中,盡管遺產價值的“物質性”可以恢復和重建,即使是那些曾經的物質遺產喪失了原有的“用途和功能”,但那些附著其上的技藝、技能、民間傳說,以及建筑風格等非物質文化遺產,不但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退出,更重要的是,作為歷史文化的“持有者”也一直在變化之中。現居橋西街區的居民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世居“原住民”。由于政權更替,運河沿岸的居民一直處于更替當中。調查中發現,最早的“原住民”歷史可以追隨到清末民初來自江西、安徽、江蘇和浙江等地的纖夫、船民、城市這下層工商業者等。即使在現居的居民,也有不少的外來人口。因此,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常住人口”中,既有原住民,也有“遷住民”,還有就是在此租住的“外地人”。他們對作為遺產的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社區認同感不強,為什么呢?一是他們對于社區的“歷史記憶”與現實的“遺產事實”有一定的差異,或者說,現在的遺產社區的歷史文化與他們的歷史記憶具有不少的“差異性”;二是他們當下的生活方式與運河既沒有歷史和現實的關聯性,也與“遺產各要素本身”也沒有交集。所以,無論是原住民、遷住民,還是游客,在面對遺產旅游的選擇中,行走在橋西歷史文化街區,卻很難感受到其中的歷史感和“文化味道”。
橋西歷史文化街區被確認為中國大運河杭州段申遺的遺產節點之后,經歷了空間的再生產,以及歷史文化的意義再生產的遺產化過程。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研究表明,遺產空間的再制造盡管滿足了世界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標準,但囿于世界“遺產標準”和“遺產價值”的原因,造成了對原有社區歷史的矯飾和文化靈韻的銷蝕。其實,從中國大運河申遺文本中,我們可以發現,橋西歷史文化街區的遺產化過程,遍布整個中國大運河各遺產點和河道(段),因此,可以說,中國大運河其實是在遺產話語的“綁架”下,經過對地方歷史和文化符號化的再生產,被再制造出來的,尤其是再生產了原有的社區歷史和文化符號,損壞了原有社區歷史的“文化靈韻”,造成遺產旅游的保護方式缺乏可持續性。這個案例研究告訴我們,后申遺時代的遺產保護實踐,不但要如何維護和保持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問題,更重要的是需要更進一步探索遺產“所有權”和“保護權”分離的新路徑,以及思考如何在遺產話語背景下,解決建立以權利為基礎的遺產保護的社區參與問題。
[責任編輯]蔣明智
劉朝暉(1968-),男,湖南衡陽人,人類學博士,浙江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社會學系副教授。(浙江 杭州,3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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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6)06-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