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悅然(深圳實驗學校,廣東 深圳 518055)
?
人文精神與集體意志的碰撞——《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內在價值觀比較
齊悅然
(深圳實驗學校,廣東 深圳 518055)
【摘要】本文通過對《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在人物塑造、矛盾沖突設置和讀者觀感上的不同特點分析,探討同為復仇主題的兩大悲劇,其內在價值觀的差異。
【關鍵詞】人文主義;集體意志;哈姆雷特;趙氏孤兒;復仇
《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同屬復仇主題,作為中、西方兩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它們誕生于兩種不同的文明中,所處的國家時代背景大相徑庭,帶有各自的文化烙印。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巨匠,作品體現出人文主義價值觀,彰顯的是“基于理性和仁慈的哲學理論和世界觀”。品咂兩劇的差異,能深深感受到人文精神和封建社會集體意志的碰撞,這種碰撞體現在人物塑造、戲劇矛盾沖突設置等多個方面,讓《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展現出不同的魅力。
總體來說,《哈姆雷特》人物性格多元,形象飽滿;《趙氏孤兒》相對而言人物形象較為單薄,類型化明顯。這源于在人文主義價值觀下,每一個個體都是獨立的、自由的、具備復雜情感和理性思維的人,而在集體至上的觀念下,個體歸順于集體,應當以集體的意志作為個人意志或為集體意志犧牲個人意志,所以當對人物進行類型化區分后,每一個個體的人在道德層面趨同,正面人物的忠義、勇敢、堅定和犧牲精神成為標配,他們不需要太多思考,只要做集體認為他應當做的事便為“忠”、為“善”,就符合了社會的倫理道德觀。這一點,在兩劇中有充分的體現。
以兩位復仇者為例,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在復仇前的境況還是比較相似的,一個是被眾人追捧的王子,一個是權臣屠岸賈的義子和接班人,能文能武,相貌堂堂,可謂天之驕子,意氣風發。可一夕之間,哈姆雷特被父親鬼魂告知真相,孤兒從程嬰處得知身世,二人決意復仇。
雖然都是復仇,但以常人之理推斷,兩人內心的仇恨激烈程度應該是有很大差別的。《哈姆雷特》一劇中,殺父奪權辱母之仇是哈姆雷特當下經歷的,鮮血尚未凝固,死者不能安息,母親為仇人做妻。相比之下,趙氏孤兒的仇恨是久遠的,他只能通過程嬰手繪的畫冊和口述來了解當年發生的事。程嬰的仇恨刻骨綿長,甚至被歲月淬煉得更加尖銳猛烈,但再深的仇恨,再動情的敘述,講起來都不過是從傍晚到天明,而仇人屠岸賈是趙氏孤兒現實中的義父,待他如親子,教授他十八班武藝,還打算“弒了靈公,奪了晉國,可將我的官位都與孩兒做了,方是平生愿足”。二十多年前遙遠的仇恨與二十年朝夕相處的父子之情擺在一起,本是一個充滿矛盾和痛苦的境遇。可在劇中,從此處開始,二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哈姆雷特做出復仇的決定后,在自身性格和宗教思想的牽絆下,勤于思索卻耽于行動,一面發狠要報仇,一面又下不去手,他的種種躊躇顧慮,猶豫不決,讓他的形象從書中跳脫出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有缺點有感情的人。隨著他的思考的深入,他不僅有血有肉,還被賦予了靈魂,一個可以與之對話、讓人欽佩或嘆息的靈魂。趙氏孤兒則相反,他甫知真相,就發狠要“把鐵鉗拔出他斕斑舌!把錐子生挑他賊眼珠!把尖刀細剮他渾身肉!把鋼錘敲殘他骨髓!把鋼銅切掉他頭顱!”內心沒有絲毫矛盾掙扎,所有人性化的猶豫糾結都被抹去了,留下的是咬牙切齒、毫不留情的仇恨。這讓劇中人物被抽離了靈魂和血肉,真實性大損,趙氏孤兒這個形象也被固化在書中,成為了推動情節發展的傀儡。
《哈姆雷特》劇中其他人物的形象也是豐富飽滿的。每一個人做出的決定都是權衡了自身利益和價值判斷后的結果,體現了每個人性格的多面性。克勞狄斯狠毒、奸詐、虛偽、自利,但在面對上帝時也有渴望獲得救贖,卻不敢懺悔的掙扎,而“越是掙扎,越是不能脫身的膠住了的靈魂”讓他恐懼不安。背叛了先王的王后,在哈姆雷特的斥責下“靈魂交戰”;正直沖動的雷歐提斯輕信讒言,被克勞狄斯利用殺死了哈姆雷特,自己也被毒劍刺中,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尊貴的哈姆雷特,讓我們互相寬恕。”而在《趙氏孤兒》這部劇中,集體意志包含了道義、忠誠和血親的重要性,因此塑造了一大批忠臣義士,鋤麑撞樹,韓厥自刎,公孫杵臼撞階基,他們出場后的最大使命是犧牲,用性命保全忠義。而對血親的重視,更是體現在程嬰為了“保趙家一點根苗”,不惜獻出獨子,用一個嬰兒的性命換取另一個嬰兒的性命這樣的情節設置上。所有人在做出犧牲的時候都沒有半分猶豫,慷慨赴死,舍身成仁。這樣的行為特征有違人性,卻完全符合集體意志。
正因為以集體的價值觀作為思想和行為準則導致人物性格單一和扁平化,《趙氏孤兒》無法演繹人物的內心沖突,劇中人物除了程嬰和屠岸賈之外都是次第出場,完成情節賦予的使命后退出舞臺,這樣一來,此起彼伏的矛盾沖突就承載起了推動全劇發展的重任,使《趙氏孤兒》擁有了極強的故事性。與《哈姆雷特》不同,趙氏孤兒的復仇只出現在了最后兩幕,劇作家花費大量筆墨用于講述屠岸賈如何作惡以及程嬰如何救孤,復仇行動本身則進行得非常順利。實際上,上升到集體意志層面的個人意志是不會因個人思想、情感或性格原因而動搖的,這必然使趙氏孤兒的復仇果斷而堅定。當復仇最終得以實現,“賜孤兒改名望,襲父祖拜卿相,忠義士各褒獎”,懲惡揚善的主題得到了宣揚,集體的價值觀取得勝利,全劇在高潮中結束。雖然是悲劇,但結局卻是慰藉人心的。
哈姆雷特從快樂王子到憂郁王子、復仇王子的轉變是全劇的主線,構成了戲劇發展的內在推動力。最初,哈姆雷特認為“人是了不起的杰作”,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這是一個典型的人文主義者的觀點。突逢變故之后,哈姆雷特悲傷、憤怒又思慮重重、不知所措,他躲在瘋癲的保護殼下,用瘋言瘋語傾吐心聲,發泄不滿,安放自己的軟弱和無助,他清楚自己背負著復仇和重整乾坤的重任,卻沒有與之匹配的勇氣和能力,正如歌德評價的那樣,“他是思想家而不是行動家”。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怯懦無力,轉而又對這種怯懦無力感到深深的自責,甚至憤怒,在這種反復的自我鞭策和自我否定中,哈姆雷特幾乎要陷入崩潰的邊緣。當他提出“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命題時,已經不堪重負。最后甚至轉向悲觀而虛無的宿命論,這實際上是一種逃避,是心理上一種自我解脫的嘗試。凡此種種,皆與當時文藝復興后期人文主義者的心境吻合。在黑暗的現實面前,人文主義者的天真樂觀不復存在,專制王朝的腐朽力量占據絕對優勢,人文主義者試圖改變現狀,重整乾坤,但苦于沒有勇氣和力量。哈姆雷特的抑郁和延宕折射出的正是人文主義者的無力和無奈;他的悲觀和虛無主義,則是人文主義者理想幻滅后的失落心境的反映。哈姆雷特遭遇的困頓也對應著人文主義者的精神危機。
有趣的是,沉思中的哈姆雷特始終無法完成他的復仇,反倒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當他發覺自己身中克勞狄斯的毒計后,憑血氣之勇做出最后一擊,殺死了克勞狄斯,隨后毒發身亡。復仇的成功倉促而意外,與此前的深思熟慮毫無關聯,但哈姆雷特的死也使他再沒有機會完成重整乾坤的重任,這似乎傳達了人文主義者在苦無出路的情況下一種復雜的心態:過度的沉思會瓦解行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但他們又對人文主義理想的最終結局抱有悲觀看法,即使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打算,也可能只是飛蛾撲火,扭轉不了乾坤。這樣的結局沉重而無奈。
都說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自由的解讀來自于戲劇創作的大量留白。人文主義秉承的開放、寬容、獨立的態度體現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最大特點是給予角色自由意志,人性有多復雜,對這部劇的解讀就多么富于變化,因為觀眾解讀的不僅是哈姆雷特,也是自己的內心,哈姆雷特在行動與思考面前的徘徊、對生存還是毀滅這個人類終極問題的思索,還有他身上背負的道義、責任與情感、宗教精神的糾結纏繞,像一塊塊磁石,總能觸發觀眾內心的某一點,讓人不由自主地靠近、思索,進而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哈姆雷特,并從中獲得啟發、汲取力量。
《趙氏孤兒》是一部典型的中國式悲劇,正義人士前赴后繼,為維護道義不計生死,不惜代價,最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中國傳統文化中“善”和“美”的一面得到弘揚,忠奸各歸其位,得到應有的待遇和評價。在篇幅上前重后輕的安排,也是為了最大限度調動觀眾情緒,為結尾處酣暢淋漓的復仇蓄勢,讓觀眾體會懲惡揚善的快感。
莎士比亞對人文主義理想的追求,紀君祥對集體意志的謳歌,都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背景和人文背景,作為兩部經典悲劇,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的復仇各有千秋。不同之處則在于,人文主義倡導的以人為本和集體主義倡導的集體至上存在價值觀上的巨大差異,這導致《哈姆雷特》和《趙氏孤兒》在內容和形式等方面形成強烈反差,成為風格迥異的兩部經典之作。
【中圖分類號】TU251.3
【文獻標識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