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柱
全球正義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
——以彼得·辛格的理論為例*
高景柱
全球正義;功利主義;援助義務;彼得·辛格
功利主義是全球正義理論的一種重要分析路徑,彼得·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是其中的代表性理論之一,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所負有的“援助義務”是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內核。雖然辛格曾回應了其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某些詰難,但是它仍然存在不少有待解決的問題,比如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中的將“拯救落水兒童的義務”擴展為“援助世界窮人的義務”這一關鍵論證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對人們提出了過高的要求,他在回應其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批判時有時違背了其推崇的“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同時,預設了一種不恰當的責任觀,面臨著功利主義通常所面臨的某些批判。
近年來,全球層面上的貧困、不平等和暴力等問題的加劇,日益引起學界的重視,不少學者從諸多視角出發探討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并對全球分配正義理論各抒己見。其中一個重要的分析路徑是采取自18世紀中期至20世紀60年代在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中占據支配地位的“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雖然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在以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為代表的一些哲學家的強烈批判下,功利主義原先所擁有的那種在法學、哲學和政治學等領域所占據的一統天下的態勢得以動搖,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功利主義已經成為一種毫無影響力的理論。為了回應羅爾斯等人對功利主義的批判,形態各異的功利主義逐漸在當代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中不斷涌現*現代功利主義包括規則功利主義(rule utilitarianism)、結果功利主義(outcome utilitarianism)和制度功利主義(institutional utilitarianism)等,具體研究參見Amartya Sen, “Utilitarianism and Welfarism”,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76, No. 9, 1979, pp. 463-489.。功利主義者既試圖通過重新闡釋功利主義的基本原則來應對其所面臨的挑戰,又試圖通過介入墮胎、安樂死和全球貧困等實踐倫理學中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來凸顯自身的理論優勢,將杰里米·邊沁等古典功利主義者曾經為社會改革尋求合理的基礎這一嘗試發揚光大。作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1](P1)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在辛格的不懈努力下,功利主義成為分析全球正義理論的一種重要分析路徑,同時全球正義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以及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在當代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領域愈發具有影響力。本文首先在簡要介紹辛格的功利主義倫理觀的基礎上,探討辛格是如何用功利主義來分析全球不平等問題的,然后關注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所面臨的批判及其回應,最后分析以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為代表的全球正義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的得與失。
在探討辛格的用于分析其全球正義理論的功利主義倫理觀之前,我們應當首先關注辛格對倫理相對主義和倫理主觀主義的批判,因為這是辛格的功利主義倫理觀的重要起點之一。倫理相對主義意為那些適用于所有人和所有地方的倫理判斷是不存在的,倫理判斷的客觀性或有效性只是相對于社會的文化、傳統或實踐而言的。辛格曾以性行為和奴隸制為例來探討倫理相對主義,倘若一種隨意的性行為孕育出了無法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該性行為就是錯誤的;倘若采取了有效的避孕手段而不至于懷孕,該性行為就沒有什么值得譴責的。在辛格看來,這種相對主義非常淺薄,19世紀開始出現了另一種倫理相對主義,它認為“不僅19世紀歐洲的道德準則不是客觀有效的,而且一切道德判斷都只不過是在反映其賴以形成的社會習俗?!盵2](P5)倘若有兩個社會,其中一個社會反對奴隸制,另一個社會為其辯護,依照倫理相對主義,上述兩個觀點并不沖突,當一個人說奴隸制錯誤時,他只是在說其所在的社會反對奴隸制;當另一個人聲稱奴隸制正確時,這個人也只是說其所處的社會贊成奴隸制。顯而易見,今天已無人為奴隸制進行公開辯護,倫理相對主義的上述立場是不可被接受的。倫理主觀主義聲稱倫理判斷依賴于判斷者自身是否持有一種贊同的態度,辛格認為它面臨著與倫理相對主義同樣的困境。例如,當某人聲稱對婦女的歧視行為是錯誤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在言說自己并不贊成歧視婦女,倫理主觀主義無法有效解釋各種倫理判斷之間的分歧。雖然斯蒂文森(C.L.Stevenson)等人所倡導的非粗陋的倫理主觀主義可以免受上述反駁,但是倫理主觀主義“否認在真實世界中有獨立于我們而存在的倫理事實——就此而論,它們無疑是正確的。可是,我們能否由此推論說,倫理判斷可以免受批評,沒有必要在倫理中訴求理性或論證,或者,從理性的角度看,任何倫理判斷都與其他倫理判斷一樣好?我不認為可做這種推論?!盵2](P8)辛格就探討了一種理性在倫理決定中占據重要地位的倫理觀,即功利主義的倫理觀。
辛格認為自古以來,諸多哲學家就一直在主張倫理行為是那種從普遍的視角看能夠被人們接受的行為,這種理念不僅源遠流長,而且歷久彌新。譬如,依照黑爾的說法,“我們的判斷必須是‘可普遍化的’(universalizable),才算是道德的判斷。他的意思不是指這些道德判斷必須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效,他指的是,我們必須隨時準備在不考慮我們扮演的角色的情況下,來描述它們——這也包括在不考慮運用它們是否讓我們得利或受損的情況下,來描述它們。”[3](P184)對辛格來說,這意味著我們要過一種合乎倫理的生活,意味著我們在倫理思考的最根本的層面上不能僅僅考慮我們的家人和朋友的利益,也要考慮我們的敵人以及陌生人的利益,功利主義就是這樣一種倫理觀,只不過辛格所認可的功利主義是一種基于利益的功利主義,而不是古典功利主義。依辛格之見,一旦我們認可倫理判斷必須源自不偏不倚的視角,我們就不得不承認不能因為某種利益是自己的,其重要性就超過了他人的利益的重要性。雖然每個人都有追逐私利的本性,但是一旦我們進行倫理思考時就必須采取一種不偏不倚的視角,將對自己利益的關照推廣到他人的利益身上,當然,這種不偏不倚的視角并不意味著人們從中得出的倫理判斷也必須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我們在進行倫理思考時,不能僅僅因為某種利益是自己的利益,其重要性就要超過他者利益的重要性,那么,我們應該如何進行抉擇呢?辛格認為我們在進行倫理判斷時,不得不將自己的行動所影響到的所有人或動物的利益都納入考慮的范圍,而不是僅僅考慮自己的私利或者人類的利益:“許多哲學家與其他的作者,在不同的形式下都曾提出對利益的平等考慮這項原則,以作為基本的道德原則;但是他們中間沒有幾個人看出,這項原則對其他物種與人類一樣適用?!盵4](P9)也就是說,辛格此時采取了一種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這種原則也是辛格所認可的功利主義倫理觀的主要組成部分。
辛格認為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的本質在于“在倫理慎思中,我們要對受我們行為影響的所有對象的類似利益予以同等程度的考慮。這意味著,如果某一可能的行動只影響X和Y,并且如果X的所失要大于Y的所獲,那么,最好是不采取這種行動。如果接受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我們就不能說:盡管有以上描述,但由于我們關心Y超過關心X,因此這樣行動就好于不這樣行動。該原則的真實含義是:被平等考慮的利益不因是誰的利益而有所不同。”[2](P22)辛格接下來還認為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要求人們要不偏不倚地權衡各種利益,將關注的重心放在“利益”上,而不是放在“誰”的利益上,因此,它成為一種能夠為人人平等進行辯護的原則。辛格所推崇的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包括哪些利益呢?辛格認為“人的最重要利益并不受智力差異的影響,這些最重要利益包括:避免痛苦,發展自己的能力,對于食品和住房等基本需求的滿足,享有親密的私人關系,享有不受干涉地追求事業的自由,以及其他許多利益。”[2](P31)在辛格那里,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是平等原則能夠唯一獲得辯護的基礎,它使得我們能夠捍衛那種涵蓋了人類所有成員的平等形式,無論人們之間存在的差別是什么,同時,雖然人與人之間存在諸多差異,比如人們在財富和國籍等方面是不同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人們是不平等的。雖然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受到了很多哲學家的擁護,但是只有邊沁將其適用于人類以外的其他物種,認為動物具有感知能力,能夠感受苦樂,因此人類不應殘忍地對待動物。[5](P349)辛格繼承了邊沁的觀點,在其《動物解放》中就探討了如何將功利主義原則應用于動物身上,認為一切動物都是平等的,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而且這種平等與人的國籍沒有關系。辛格正是將這種作為功利主義倫理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用于分析全球正義問題,接下來我們將進行具體的分析。
辛格之所以關注全球正義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與其對全球貧困和全球不平等的深刻洞察密切相關:“世界60多億人口中的大約1/5,或者說大約12億人,每天靠不到1美元維持生活……在這12億人中,大約8.26億人缺少足夠的營養,有超過8.5億的人是文盲?!盵6](P78)面對世界上的絕對貧困的赤裸裸的現實,發達國家采取了什么行動呢?發達國家確實進行了某種援助,但是這種援助在辛格看來是遠遠不夠的。那些主張偏好自己同胞的人認為國家的邊界具有道德上的重要性,認為人們對其孩子、配偶、愛人、朋友以及同胞負有一種特殊的義務,并認為這一觀點是不證自明的,不過辛格對這一觀點提出了異議,比如針對西季威克等人所說的白人應當優先關注其他白人的利益等觀念在當時所具有的吸引力非常類似于我們有義務偏愛自己的家庭和朋友這種觀念的直覺吸引力,“但是種族主義觀念已經造成了我們這個世紀(指20世紀)的許多最壞的罪行,而且很難看到它們帶來了多少好處,它們對補償所造成的災難確實是沒有什么益處的。……采取一種公正視角表明沿著種族路線的偏私主張,是我們能夠而且應當加以反對的。”[6](P165)在辛格那里,在目前世界上嚴重貧富分化的情況下,富裕國家的公民對外國人的義務要超過對同胞的義務。
辛格曾用了一個著名的、在其很多著作中反復提及的有關“拯救落水兒童”的思想實驗來反駁上述偏愛同胞的觀點。[7](P231)辛格首先確立了人們不會提出異議的兩個基本原則:第一,由于缺乏食物、住所和醫療保障所遭受的苦難和死亡是壞的;第二,倘若預防某些壞的事情的發生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并不會因而犧牲掉任何具有類似的道德重要性的東西,那么從道德上而言,我們就應該那么做。辛格設想,假如M在經過一個非常淺的池塘的旁邊時,發現一個小孩掉進去了,并意識到這個小孩有被淹死的危險。倘若M伸手去拉那個小孩,那個小孩就會得救,雖然這會弄濕M的衣服或者耽誤了M的一場演講;倘若M不施以援手,那個小孩將會被淹死。辛格認為根據上述兩個原則,M應該去救那個小孩,對辛格而言,如果我們從一種不偏不倚的視角出發,那么我們就不能因為一個人離我們較遠而進行區別對待。有人可能反駁道說當窮人離我們較近時,我們應當優先給予援助,而且可能更好地判斷窮人到底需要什么。在辛格看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通過某種組織或技術就可以直接將援助送到饑民手中,而且可以像援助我們的同胞那樣快捷,因此,因為距離的原因而進行的區別對待是不可行的。因此,對辛格而言,倘若預防一些非常壞的事情的發生是人們力所能及范圍內的事情,且不會因此犧牲其他任何具有道德重要性的東西,從道德上而言,人們應該去做。
在辛格那里,國家的邊界并不像其辯護者所認為的那樣具有根本的道德重要性。辛格還從“拯救落水兒童”這一思想實驗推導出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所負有的援助義務,這一論證也是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關鍵論證之一。他認為,一旦我們認真執行“在不犧牲有類似的道德重要性的事情的前提下去阻止惡”這一原則,那么我們的生活和所處的世界將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那個原則不僅適用于拯救池塘落水兒童的情況,而且還適用于援助絕對貧困者的情況。假設那些表現為饑餓、文盲、無家可歸、疾病、較高的嬰兒死亡率以及較低的預期壽命的絕對貧困是一種惡;假設減少絕對貧困是富人力所能及范圍之內的事情,而這又不會犧牲道德上具有類似重要性的事情。對辛格來說,上述原則和這兩個假設在一起就使得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負有一種援助義務,如果富國不提供幫助,就是錯誤的,正如M不去拯救那個落水兒童就是錯誤的一樣。辛格曾用一種更加明確的方式表達了其對援助義務的論證:“前提一:如果我們能夠阻止惡,而又不至于犧牲在道德上具有類似重要性的事情,那我們就應該去阻止。前提二:絕對貧窮是惡。前提三:我們能夠阻止某些絕對貧窮,而又不至于犧牲在道德上具有類似重要性的任何事情。結論:我們應該阻止某些絕對貧困。”[2](P226)在辛格那里,前提一和前提二較少有爭議性,能夠被那些持有不同道德立場的人所接受,只是前提三有著較多的爭議性,前提三僅僅是在主張阻止某些絕對貧困而又不至于犧牲道德上某些具有類似重要性的東西,它能夠避免一個人所能給予的援助對緩解世界貧困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這一反駁,因為前提三的關鍵之處在于一個人所能給予的援助是否能夠阻止某些貧窮的發生或惡化,而不是是否能夠明顯改善世界的貧困狀況。因此,依辛格之見,前提三也是可以接受的,辛格就通過上述方式完成了對援助義務的論證,認為我們不能認為人們對其鄰居和同胞負有特殊的義務而對外國人沒有特殊的義務。
以上我們探討了辛格是怎樣由拯救落水兒童的義務擴展為援助義務的,那么,富裕國家應該對貧困國家援助多少呢?辛格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提出了援助標準。就理論層面的標準而言,辛格繼續采取了一種后果主義的思路,他認為“我們給予的捐贈應該一直到邊際效用的水平上,也就是說,通過給予更多的捐贈,我將我自己或者那些依賴我的人也幾乎遭受同樣的苦難這樣的水平上?!盵7](P241)辛格隨后還提及了那些能夠預防壞事情發生的強版本和更加溫和版本的策略,前者認為我們應該預防壞事情的發生,除非這樣做將使得我們犧牲某些在道德上具有類似重要性的東西(something of comparable moral significance),而后者要求我們應該預防壞事情的發生,除非這樣做,我們不得不犧牲某些道德上重要的東西(something morally significance),對辛格而言,強版本的策略是一種可行的策略。辛格在實踐層面對國家和個人提出了不同的標準,就國家應當提供的援助而言,辛格援引聯合國所確立的最低標準,即國民生產總值的0.7%,在辛格看來,這一標準并不高,但是只有瑞典、荷蘭、挪威和一些阿拉伯石油輸出國等少數國家達到了這一標準。[2](P217)就個人應該提供的援助而言,辛格認為一種比較容易實現的目標是“那些在經濟上比較寬裕的人大概應該捐贈年收入的5%?!盵8](P152)對辛格來說,只要國家和個人的援助達到上述比例,全球貧困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獲得緩解。
依辛格之見,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負有一種援助義務,倘若富裕國家沒有幫助貧困國家,這使得貧困國家中的不少人身處困境甚至極端危險之中,富裕國家就正在做一些錯誤的事情。正如我們在上文曾指出的那樣,辛格將拯救落水兒童的義務擴展為“援助義務”,這一擴展也是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核心部分,辛格的這一論證是可以接受的嗎?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面臨著不少批判,辛格進行了回應。
第一,有人認為援助義務是一種慈善的行為,而不是一種義務,這并不純粹是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所面臨的批判,而是很多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批判。依照該批評意見,既然援助是一種慈善的行為,倘若一個人進行援助的話,他就應該受到表揚;然而,倘若某人不擁有慈善之心,他也不應該受到任何譴責,他的行為并不是錯誤的。針對這種批評意見,辛格認為我們應當重新劃分慈善與義務之間的界限,傳統的劃分慈善與義務之間界限的方式使得那些發達國家中的富人的援助行為被視為一種慈善行為,這一劃分方式是得不到辯護的。辛格依照功利主義的思維論證道,當一個人購買新衣服的目的不是出于保暖的目的而是出于好看的目的時,這個人并不是在滿足一種重要的需要。捐錢能夠解決饑荒問題,這個人應當捐款,而不是將其用于購買一件并不是用于保暖的新衣服,否則,就是錯誤的,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從一種不偏不倚的倫理立場來看,人們應當超越自己的利益來看待問題。[7](P235)顯然,辛格的援助義務給人們提出了較高的要求。
第二,個人不提供援助在道德上并不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同時援助窮人是政府的責任而非個人的責任??屏帧溄鹉?Colin McGinn)是前一種批評意見的代表之一,辛格曾提出了人類應當擔負如下兩種義務:一種義務是緩解動物的痛苦,停止殺戮,另一種義務是減緩世界上的窮人和饑民的痛苦,麥金尼認為只有前者是可以接受的。為了支持該觀點,麥金尼讓我們考慮如下兩種論證,論證A認為:(1)讓動物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在道德上是錯誤的;(2)我們確實給動物帶來了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因此,(3)我們確實在道德方面對動物犯了錯誤。論證B認為:(1)讓人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在道德上是錯誤的;(2)我們確實讓人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和死亡;因此,(3)對那些正身處痛苦之中的人和那些將死之人來說,我們在道德方面確實犯了錯誤。在論證A中,動物遭受的痛苦包括吃動物、打獵和活體解剖等等,在論證B中,一些錯誤的行為包括不捐款幫助世界上的饑民和窮人等等。麥金尼認為論證A是合理的,論證B并不合理。[9](P150)“援助窮人是政府的責任而非個人的責任”這一批評意見認為既然國家的對外援助是政府的責任,個人就不應從事對外援助,否則,政府會逃避自己的援助義務。辛格認為該觀點看起來是在說倘若個人的海外援助越多,政府所承擔的援助責任就會越少,然而,這種觀點難以獲得辯護。相反,倘若個人不進行海外援助,其政府就可能認為公民對幫助其他國家的公民不感興趣,也會相應地減少海外援助。同時,很多人往往將“這是政府的責任”作為自己不從事任何援助的一個借口,[7](P239)并不會將其作為自己應該非常積極地采取援助行動的理由。正如我們在上文曾提及的那樣,很多富國的海外援助總量遠遠低于聯合國所設定的國民生產總值的0.7%,無論個人還是政府,都應提高海外援助的數量。
第三,人們應當優先照顧自己的親人及同胞,然后才會考慮他國的窮人,而援助義務恰恰違背了這一立場。為什么人們應當對自己的同胞負有特殊的義務?一種觀點認為個人與其同胞都參與了某種集體的事業,埃蒙·卡倫(Eamonn Callan)就持有這種立場。[10](P96)辛格回應道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中,共同體成員之間往往缺乏直接聯系,這使得人們與其同胞之間的相互性義務受到削弱,雖然我們很容易理解人們往往將對其同胞的義務置于對他國的公民的義務之前,但是這并不是將對自己的同胞的義務置于他國公民的非常迫切的需要之前的充足理由,“大多數公民生來就是某個國家的成員,而且他們中許多人很少關心國家的價值和傳統。有些人也許還拒斥它們。而在富裕國家的邊界之外,則有數百萬難民極想得到成為這些國家共同體的一部分的機會。沒有理由認為,如果我們允許其進入,他們在報答從共同體得到的各種利益時,一定比土生土長的公民做得差。”[6](P171)因此,對辛格來說,人們并不能僅僅以生活在一個共同體中為由對同胞的特殊義務進行辯護。實際上,辛格對第三點反對意見的回應主要訴諸于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認為毫無疑問人們會有一種優先幫助與自己關系密切之人的利益的本性,但是這并不能使得人們對與自己親近的人的義務與對他國之人的義務有實質性的差別。
第四,援助義務會促使貧困國家的人口增長過快,進而將會產生更多的窮人。辛格認為依照上述反對意見,最為徹底的解決思路在于采納戰爭時期的“篩選”政策:“由于醫生太少,無法處理所有的傷員,就只得把傷員分成三類:無醫療救助也有可能存活的,有醫療救助才可能存活的,即使有醫療救助也不大能存活的。只有中間那一類才能獲得醫療救助。”[2](P230)篩選理論的目的是為了最大效率地利用稀缺的醫療資源,對第一類和第三類傷員來說,救助都不必要。依照同樣的邏輯,援助義務的對象應該是那些獲得援助后能夠在食品供應與人口增長方面取得平衡的國家。倘若世界人口持續增長,應該怎么辦?篩選理論的支持者認為人口不會持續增長,它會因為出生率下降或死亡率上升而受到遏制。對辛格來說,篩選理論所帶來的后果非??膳?,只是篩選理論正確地考慮到了援助行為的長遠后果,這與辛格的立場較為契合。辛格認為篩選理論的軟肋在于其立論基礎,沒有將結果出現的概率納入考慮的范圍。實際上,人口不會無限增長,當人們貧窮時,繁殖能力確實強,當人們擺脫貧困后,避孕等手段會被廣泛使用,人口增長率會慢慢下降。因此,“人口增長不是反對海外援助的理由,……也許這就意味著我們為農村的貧困人口提供農業援助、教育援助或提供避孕措施的服務?!盵2](P235)可見,在辛格那里,那種以人口增長為由來反對援助義務這一觀點是不合理的。
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是一種較為可行的全球正義理論嗎?它的得與失何在?首先我們來看看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積極意義。第一,在辛格的努力下,功利主義已經成為全球正義理論的重要分析路徑之一。雖然羅爾斯在1971年出版的《正義論》中對功利主義進行了嚴厲批判,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功利主義已無人問津。辛格在1972年發表的《饑荒、富裕與道德》一文中正是以功利主義為主要分析工具,建構了一種以援助義務為內核的全球正義理論,并在《實踐倫理學》等著作中進一步完善它。正是在其努力下,功利主義已經成為當代政治哲學界公認的全球正義理論的主要分析路徑之一。第二,在一個利己主義的時代,辛格倡導了一種不偏不倚的倫理觀。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在解決一些實際問題時,要求人們過一種倫理生活,倫理生活要求我們不能純粹關注個人的享樂與滿足。第三,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呼吁人們關注世界上的貧困人口,呼吁發達國家及其人民提高對窮國人民的捐贈,倘若那些絕對貧困之人獲得的援助能夠得到提升,世界貧困無疑會獲得極大程度的緩解。
雖然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有不少值得稱道的地方,但是它仍然會面臨著一些有待解決的問題。首先,作為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核心論證之一,辛格由“拯救落水兒童的義務”擴展為“援助世界窮人的義務”會面臨著一些困難。譬如,在查爾斯·瓊斯(Charles Jones)看來,辛格的拯救落水兒童這一思想實驗涉及了個人實現善的義務,比如拯救落水兒童,在大多數情況下,拯救落水兒童是一種義務,即使它可能要義務承擔者做出部分犧牲或冒險,但是辛格依照同樣的邏輯認為“富裕國家中的人們應該盡力挽救那些貧困國家中的窮人,否則,要是沒有他們的幫助,這些窮人將會餓死。這種有爭議性的思路存在的問題在于它針對的富裕國家中的個人,正是這種特征使得援助義務對人們提出了過高的要求這一反對意見具有可信性。”[11](P36)辛格在上述擴展中所采取的論證是一種“類比論證”,類比論證存在的關鍵問題是被用于類比的雙方或多方,是否具有邏輯上的相似性或者事實上的相似性,否則,就不能得出相同或相近的結論,辛格的類比論證就存在這一問題?!罢嚷渌畠和焙汀霸澜缟系母F人”這兩個事例是不同的,當有人看到一個兒童掉進一個淺淺的池塘時,很多人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救上來。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就會接受辛格所說的援助全球窮人的義務,原因主要在于“拯救落水兒童”和“援助世界上的窮人”是極為不同的:一方面,在前者中,只有一個孩子落水和一個路人經過,救援的對象和實施救援者都是非常明確的,而在后者中,世界上有很多窮人,而且援助全球窮人的責任是一種集體責任;另一方面,在前者中,路人只有伸手,落水兒童必將被救上來,而在后者中,單個人的努力是否能夠幫助到全球窮人,是非常令人懷疑的。
其次,辛格在談到援助義務時所提及的“類似的道德重要性”這一概念非常模糊,對人們提出了一種過高的要求。在麥金尼看來,類似的道德重要性是指遭受的痛苦在類型和數量方面具有相似性。比如M1必須使得自己在做出犧牲時,M1付出的成本少于M1給捐贈對象帶來的收益,比如為了減少窮國的某些孩子的痛苦,M1應該使自己的孩子不上大學,不去看電影等。麥金尼認為辛格將要求人們做出上述犧牲,在辛格那里,雖然上大學或看電影都有內在價值,但是它們沒有由放棄這些行為所能減緩的痛苦重要。類似的道德重要性致力于拉平世界上的痛苦程度的水平,提出了一種非常強的要求。麥金尼認為該觀點會帶來可怕的后果:假如M2是一位貌美的女性,受到很多男性喜愛,M2可以輕易滿足傾慕其的男性的欲望。M2可以同他們交往以減輕他們的痛苦,比如每天同10個人交往。假設M2能夠如此行動,并沒有使自己感到痛苦,因此,M2可以如此行動,并沒有使自己的福祉降低到相應的程度上。M2愿意這么做嗎?M2當然不愿意。[9](P154)當然,辛格可以回應道麥金尼的例子過于極端,其援助義務不需要人們做出如此的犧牲。那么,它要求人們做出何種犧牲呢?辛格認為人們應盡可能地捐助,直到僅僅能夠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為止,其中的原因在于“金錢的邊際效用遞減”假設。[3](P55)該觀點可行嗎?實際上,它值得商榷,因為邊際效用遞減這一假設并不適用于所有情況。依照該假設,一個人所擁有的金錢越多,他能從1元錢中獲得的滿足越少,其所獲得的滿足少于乞丐從1元錢中獲得的滿足。然而,在有些情況下它并不成立,比如某人想購買一臺標價5 000元的電腦,他只有4 999元,并不能購買電腦,倘若他又獲得1元錢,無疑其需求會獲得滿足。
再次,辛格在回應其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批判時有時違背了他自己推崇的“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比如辛格在回應從人口增長的角度對其援助義務的批評時曾碰到一個麻煩問題:倘若某個窮國已經人口過剩,但是由于宗教或民族方面的理由,它限制避孕措施的使用并拒絕降低人口的增長速度,富裕國家是否在提供援助時,增加一些諸如降低出生率的附加條件呢?在辛格看來,這種強加能夠獲得辯護。即使如此,辛格認為倘若援助義務沒有減少絕對貧困的可能性,“我們就沒有義務援助這樣的國家,其政府制度的政策會使我們的援助失敗。對于這些國家的貧窮公民來講,這也許顯得過于殘酷,因為他們畢竟不是政府政策的制定者,但只有最大效率地使用我們的資源,從長遠來看,我們才能幫助更多的人?!盵2](P236)我們姑且不探討在提供援助時附帶附加條件是否合理,僅僅關注辛格所言的不援助那些不愿意采取措施限制人口增長的貧困國家。實際上,辛格的上述觀點違背了其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為什么貧困國家中的公民僅僅因為其政府的不當政策而喪失了獲得援助的資格?為什么他們的利益不能獲得平等的考慮?這些人往往對政府的政策缺乏發言權,而且可能還受到政府的壓制。倘若我們認可辛格的上述立場,我們就等于承認一些人應當對不是由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負責,這不但與人們的道德直覺相悖,而且也有悖于辛格對運氣因素的看法。一個人生活在何種政府的統治下,往往并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倘若某個人要對不是因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不利境地負責,顯然有失公允。
最后,由于辛格在建構其全球正義理論時采取了非常負有爭議性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因此,辛格的理論也面臨著功利主義所面臨的批判,比如倡導了一種不合理的責任觀。正如上述所言,辛格認為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負有援助義務,倘若富國拒絕提供幫助,它要為窮國中的人所受的痛苦負責。這種責任觀是可以接受的嗎?我們可以借用威廉斯的思想實驗來探討該問題:吉姆來到南美某個小鎮的中心廣場上,20個印第安人被捆綁著。上尉向吉姆解釋道這些人胡作非為,正等待被處決。然而,由于吉姆是一個外來者,應當受到尊重,上尉給予客人殺死一個印第安人的機會。倘若吉姆接受了該要求,其他印第安人將被釋放。否則,所有印第安人將被處死。那些印第安人和圍觀群眾都懇求吉姆接受該“榮耀”。吉姆應當怎么做?依照功利主義的邏輯,吉姆應該接受它。倘若吉姆拒絕了上尉的要求,印第安人的親戚就可能抱怨吉姆,他們的親戚本來有機會活下來。吉姆要為印第安人的死負責嗎?顯然不應該。[12](P108)同樣,在辛格的論證中,當一個富人沒有將錢捐給一個貧困國家中的窮人時,即使該窮人要承擔極大的痛苦,該富人也不應該為該窮人所受的痛苦負責。當然,倘若窮國的貧困是由他國的殖民造成的,那么宗主國應該對窮國的貧困負責??梢姡粮竦娜蛘x理論預設了一種不恰當的責任觀,仍然面臨著功利主義通常面臨的某些批判。
以上對以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為代表的全球正義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進行了一種批判性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第一,辛格在批判倫理相對主義和倫理主觀主義的基礎上,建構了一種功利主義的倫理觀,該倫理觀倡導從一種不偏不倚的視角出發思考問題,認為雖然每個人都有追逐私利的本性,但是一旦在進行倫理思考時就必須將對自己利益的關照推廣到他人的利益身上,即主張一種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第二,辛格將功利主義倫理觀用于分析全球正義問題,認為國家的邊界并不像某些民族主義者或愛國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具有根本的道德重要性。辛格的全球正義理論的關鍵論證是由拯救落水兒童這一思想實驗推導出富裕國家對貧困國家所負有的援助義務,援助義務也是其全球正義理論的核心組成部分。第三,雖然辛格回應了其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以及可能面臨的某些批判,但是其全球正義理論仍然存在不少有待解決的問題,比如辛格的由“拯救落水兒童的義務”擴展為“援助世界窮人的義務”這一關鍵論證不能令人信服;他在回應其全球正義理論面臨的批判時有時違背了其一直推崇的“利益的平等考慮原則”,同時,其全球正義理論預設了一種不恰當的責任觀,仍然面臨著功利主義所通常面臨的某些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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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蔚然]
On the Utilitarianism Approach of Global Justice——A Case Study of Peter Singer’s Theory
Gao Jingzhu
(Institute of Political Cul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global justice; utilitarianism; assistance obligation; Peter Singer
Utilitarianism is an important approach of global justice, and Peter Singer’s theory of global justice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theories. The assistance obligation of rich countries to poor countries is the core of Singer’s theory of global justice. There are some problems to be solved in Singer’s theory. Singer thinks that since we have the obligation of saving the drowning child, we have the obligation of helping poor people in the world. This is a key argument in Singer’s theory of global justice, but it is not convincing. To some rich countries or persons, Singer put forwards some higher requirements, and he has a kind of inappropriate responsibility view.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的全球正義理論跟蹤研究”(項目號:14CZZ004)和天津市“青年拔尖人才支持計劃”的階段性成果。
高景柱,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副教授(天津 3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