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鑫(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875,nmcfzhangxinxi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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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成像證據減免被告人責任的無效性論述
張鑫
(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875,nmcfzhangxinxin@163.com)
〔摘要〕提煉了支持神經成像證據可以減免當事人責任的強、弱兩種論證,指出這兩種論證存在的漏洞,認為當下的神經成像證據,無論是高分辨率還是低分辨率的,都走錯了方向,都試圖用物理層面的決定論來否定意識層面的自由意志,不能支持減免被告人的責任。真正能夠減免當事人責任的神經成像證據必須能夠證明被告人在犯罪過程中并不“想要”發出犯罪行為。
〔關鍵詞〕神經成像;自由意志;物理層面;意識層面
成像證據在法庭上的使用早而有之,針對大腦的神經成像證據出現在法庭上也并非今日才有,之所以神經成像證據在當下重獲關注[1-4],原因是隨著神經成像技術分辨率的提高,fMRI、PET等成像手段可以發現大腦結構和功能的更加細微的變化(是否是病變仍有待討論),例如,CT只能識別腫瘤這個尺度上的大腦結構的變化,而新一代成像技術卻可以識別極小面積皮質的結構,不僅如此,fMIR等技術還可以識別大腦功能變化。神經成像技術分辨率的提高對科學研究而言當然是好事,但卻給法官和大眾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一個殺人犯如果患有腦部腫瘤,人們可以比較心安理得地減免他的責任,從而減刑;可如果一個殺人犯僅僅是某些極小面積皮質的結構和功能發生了極其微小的變化(如某一神經遞質水平略低或略高于人群平均值),人們是否還能夠那么心安理得地減免其責任,從而減刑嗎?這樣一來,神經成像技術的發展讓人們不得不重新面對一個老問題:神經成像證據究竟能否減免罪犯的責任?針對這一問題已經有了諸多否定的回應,其論證總結起來又分為兩大條目:第一,如果被告人真的發生了神經成像結果所指出的腦組織改變,那被告人的責任就能夠得到減免,但目前的神經成像技術尚不能極可信地支持腦組織發生了改變,例如,不同fMIR實驗室因為成像的參數選擇不同,其成像結果可能截然相反[5],這樣模棱兩可的證據不能用于減免被告的責任;而這樣一來也就自然引出了第二條論證,即被告方的律師很可能選擇對被告有利的神經成像證據,這樣的證據當然值得懷疑,不能用來減免被告人的責任[2]。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論證都未觸及根本,即便神經成像技術不再模棱兩可,能夠準確的指出腦組織的變化,即便被告方的律師在證據選擇上不存私心,當下這一種類的神經成像證據都不足以支持減免被告人的責任。為了論證這一點,下面筆者將首先區分支持“神經成像證據可以減免罪犯責任”的強、弱兩種論證,通過對這兩種論證的分析,筆者認為當下的神經成像證據走錯了方向,試圖用物理層面的決定論來否定意識層面的自由意志,進而試圖減免被告人的責任,這樣的路子是行不通的。
1.1強論證內容
假定神經成像表明殺人犯的腦組織相對正常腦組織發生了變化P(結構的或功能的變化),支持神經成像證據可減免該殺人犯責任的強論證的一般形式可以表示為:
當殺人情境C的信息進入M的大腦后,由于P的存在,C誘發的大腦中發生的因果事件將決定性地導致M的殺人行為。所以,只要殺人犯處于情境C,其必然發出殺人行為,其不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因此沒有自由意志,其因此也就不能對其殺人行為負責任。
本文之所以把這一論證叫做強論證,是因為其普遍性地否定了人們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可能性:人的行為是大腦中因果事件的結果,人根本無法選擇自己的行為,人也就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這一論證根本可以無需借助神經成像,它可以普遍地否定所有人的自由意志、免除所有人的責任,因為人的行為不過是刺激輸入加程序處理的結果,就像計算機的輸出行為是指令輸入和算法處理的結果那樣,人如何能讓計算機為其錯誤的輸出行為負責呢?
1.2對強論證的反駁
表面上,計算機不能對其錯誤的行為負責,可這一直覺判斷的背景是當下的計算機類型,即沒有意識層面的主觀意識、只有物理層面的計算機;如果未來的計算機同人類一樣擁有了意識層面的主觀意識呢?這樣的計算機仍不能對自己的錯誤行為負責嗎?這樣的假設當然是大膽的,其可實現性也自然是值得探討的,但此處本文想借此假設說明的是,強論證存在問題,它把物理層面的決定論和意識層面的決定論混為一談,把物理層面上的“沒得選”和意識層面上的“沒得選”混為一談。具體來說,如果M主觀上不想殺人卻被他人強迫著殺人,那么M在主觀的意識層面上沒得選,只能選擇發出殺人的行為,這個時候人們說M的自由意志受到了限制,其責任也可獲得減免。但強論證所說的是,不論M在主觀的意識層面是否有得選,M在物理層面是沒得選的,所以M是沒有自由意志的。這樣的說法混淆了物理層面的“沒得選”和意識層面的“沒得選”,而自由意志作為一個意識層面的概念或現象,其有無的標準應當是意識層面的“沒得選”,除非物理層面的證據能夠提示意識層面的現象,否則物理層面的證據對于自由意志的判斷是沒有任何裨益的。這就是說,即便M多次處于C是同樣會做出殺人的行為,只要M每次殺人時還是看到了其他選擇并且心甘情愿地選擇了殺人行為,M在意識上依舊行使了自由意志,依舊需要對其行為負責任。
此處值得一提的是,混淆了物理層面和意識層面上的“沒得選”和“有得選”,當二者對同一現象的描述發生矛盾時,就會出現物理層面和意識層面必有一個出局的情景,而這也正是在Libet實驗中所發生的問題。Libet的實驗后,諸多聲音開始懷疑自由意志的存在,甚至認為自由意志可能只是一種副現象或對于物理過程的解釋。而本文認為,自由意志是意識上的概念,其有無決定于意識層面是否“沒得選”或“有得選”,就好像顏色的意識感受,只有當我們意識上看到紅色時,我們才說我們看到了紅色,如果我們看到的不是紅色,即使我們使用物理儀器探測到紅色波長的電磁波,我們也不會說我們看到了紅色。
2.1弱論證內容
弱論證可以看作是強論證妥協后的一個新的論證策略,弱論證首先承認人在意識上擁有自由意志,但它依然否定殺人犯M對其犯罪行為負有責任,具體來說,弱論證又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弱論證:腦組織變化P讓M發出殺人的行為,但M在意識上并無意愿殺人,此時M的自由意志被剝奪,其可以不為殺人行為負責任。
第二種弱論證:腦組織變化P讓M傾向于產生殺人的意愿,且M本身也有意愿殺人,但此時M的殺人意愿不是其真實的意愿,而是P操縱的,故M不具有自由意志,其可以不為殺人行為負責任。
兩個論證的思路都是“魔鬼附身”的意思,即P握著M的手令其殺人。不同的是,第一種情境中M感覺到了P的操縱,而第二種情境中M無法察覺到P的操縱,誤以為殺人是自己的意愿。第一種論證可以接受,不僅如此,這樣的M本身是值得同情的,他/她就如同被魔鬼操縱一樣,盡管內心不愿殺人,身體卻不聽自己的指揮,在意識的層面“沒得選”。然而,現實案例中中人們遇到的絕大部分是第二種情境,例如,M殺了人,M當時也有殺人的意愿,但神經成像表明P導致其“抑制沖動”的能力低于常人(可能源于某種神經遞質的紊亂),所以P把M變成了“魔鬼”,M的殺人意愿從意識上屬于M自己,但其實卻是P作為幕后的推手。表面上,第二種情境中的M同樣值得同情,那么人們是否也要減免其責任呢?下文將說明,這種情境中M依然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2.2對弱論證的反駁
首先考察一下第二種情境中腦組織變化P產生的來源。P可能來自一些物質性的因素,例如腫瘤、外傷、遺傳抑或是神經元代謝的紊亂,這種情況下,人們往往認為M的處境是值得同情的,因為這些因素多半不是M主動招致的,M非自主地被這些因素影響,其腦組織發生了變化P,這種變化是被迫發生的,由P引發的殺人意愿也就是被迫發生的,所以M貌似不應為其殺人行為負責,盡管M認為自己擁有這個殺人動機(這只能更加深M處境的可憐)。P還可能來自一些非物質性的因素,如環境因素(家庭、教育或媒體等)。大腦是一個高度可塑性的器官,環境因素可以改變大腦神經元的連接方式,進而改變大腦回路的活動方式,進而改變人的心靈運作方式,如性格。現在,假設有兩個殺人犯M和M',M腦組織的變化P是遺傳造成的,M'腦組織變化P是由環境因素(如成長在犯罪率高的社區)造成的。按照上面的論證,M和M'都不需要對殺人負責,因為遺傳因素和某些環境因素都是不可控的,所以變化P對M和M'而言都是被迫發生的,由P引發的殺人意愿也就是被迫發生的??砂凑罩庇X,M'當然要對其殺人行為負責,人們難道會因為一個殺人犯成長在犯罪率高的社區而認為其可以對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嗎?這樣,上面的論證就出現了矛盾。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矛盾呢?原因在于這一論證同樣混淆了物理層面和意識層面上的“沒得選”和“有得選”。只要一個人在意識上覺得自己有意愿殺人,并且能夠殺人,那這個人就“有得選”,就有自由意志,就應當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跟物理層面上P使M傾向產生殺人的意愿沒有關系;如果人們認為物理層面上的“沒得選”等同于意識層面的“沒得選”,那弱論證也就得變成強論證,即人沒辦法對自己的任何行為負責,而上面已經指出了強論證的問題。換一個角度來講,當M的大腦發生變化P,且P引發了M性格上如此重大的變化時,人們有理由說殺人的M已經是另外一個人,盡管發生變化P之前的M不需要對殺人負責(他已經不存在了),但發生變化后的這個M必須對其行為負責。
因此,第一種弱論證雖然成立,但其牽扯情境并不常見;第二種弱論證牽扯的情境是常見情境,但這個論證不足以減免罪犯的責任。這樣來說,是不是說對于大多數常見情境,神經成像都派不上用場呢?下面將探討什么樣的神經成像證據對于減免罪犯的責任是有效力的。
被告人有無責任的關鍵在于其在犯罪過程中是否有自由意志,也就是說,被告人是否想要發出犯罪行為;而現有案例中的神經成像證據幾乎全部沒有就被告人當時是否“想要”進行推斷和判斷,神經成像證據走向了另一個錯誤的方向,它們往往承認當事人“想要”發出犯罪行為,但聲稱這種“想要”是腦組織的某種結構和功能變化導致的,并試圖以此減免被告人的責任。此類神經成像證據人們稱其為“附身性”證據,因為人們試圖借由這些證據指出,被告人發出犯罪行為時其實是被“魔鬼”附身,其“想要”并非自己真實想要,而是“魔鬼”想要。但上面的論證已經說明,“自由意志”是意識層面的概念,其有無取決于意識層面上被告人是否“有得選”,只要意識上當事人“想要”發出犯罪行為并且發出了犯罪行為,那行為就是被告人自由意志的結果,人們無需也不應該把物理層面的描述摻雜進來。況且,如果被告人因腦組織結構和功能的變化已經變成了“魔鬼”,那么被懲罰的也就不是被告人,而是“魔鬼”本身。
與“附身性”證據不同,真正有效的、可以減免被告人責任的神經成像證據應該是“實時”的。這并不是說要在被告人發出行為的時間過程當中對其進行成像,這里的“實時”說的是神經成像證據的描述對象應當是被告人犯罪過程中的大腦狀態,即被告人犯罪過程中是否“想要”發出行為。這樣的證據當下仍不切實際,因為神經科學家對于大腦是如何產生動機的研究仍糾結于個別的分子和小的環路,要對“想要”做出判斷絕非短期內可以完成之事;但重要的是,這種實時的神經成像證據方才是正確的的方向,當下的神經成像證據誤入歧途,根本不能減免被告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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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回日期2015-12-18〕
〔編輯吉鵬程〕
Ineffectlve Dlscourse about Neurolmaglng Evldence Derate the ResPonslblllty of Defendant
ZHANG Xin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E-mail:nmcfzhangxinxin@163.com)
Abstract:This PaPer refined the strong and weak suPPort that neuroimaging evidence can derate the resPonsi_ bility of defendants and Pointed out the looPholes.The currentneuroimaging evidence,whetherwith the high or low resolution,are going in thewrong direction and trying to deny the freewill on conscious level by determinism on the Physical Plane.It can't suPPort the deration of the defendant's resPonsibility.The real evidence of neuroimaging must be able to Prove that the defendant in the criminal Process does not“want“to show a criminal behavior.
Key words:Neuroimaging;Free Will;Physical Dimension;Consciousness Dimension
〔收稿日期2015-07-29〕
〔中圖分類號〕R-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8565(2016)01-008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