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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對世界經濟與社會的影響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此輪經濟全球化,極大推動了國際貿易、全球直接投資和世界經濟的發展。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除卻一些局部性的危機,全球經濟經歷了近30年的持續增長,堪稱又一“黃金時代”。據世界銀行統計,2008年全球出口額、直接投資凈流入量和名義國內生產總值(GDP)分別是1980年的8.6倍、42.7倍和5.6倍,其中由跨國資本流動造成的直接投資凈流入量的增幅格外驚人。
但是,全球化也加深了金融危機所導致的經濟衰退的程度,2008年始于美國的金融危機迅速蔓延到全球,不僅觸發歐債危機,也累及新興經濟體。危機最嚴重的2009年,全球名義GDP下滑5.4%,出口額和直接投資凈流入量分別下滑19.2%和47.5%,跌幅驚人。至今全球經濟還未完全走出危機。
經濟繁榮時期國民收入增加、絕對貧困減少,但貧富差距擴大。從全球來看,1981—2008年,全球化推動世界經濟迅猛發展、國民收入水平絕對增加,絕對貧困人口由此減少了6.5億,貧困人口比例由52.2%下降到22.4%。但同時,貧富差異卻在擴大,20世紀六七十年代,基尼系數曾出現長期下降趨勢,但從80年代開始,基尼系數下降趨勢停滯并進入持續上升階段,一度達到前所未及的0.70。
從國家來看,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國內社會階層分化與社會失衡加劇已成普遍現象。
絕大多數高收入國家在社會財富增加的同時,財富分配的不公平程度有所提高,其中既有奉行自由資本主義的美國、英國,也有采用社會市場經濟的德國和瑞典等歐洲高福利國家,還有屬于轉型國家的捷克等東歐國家,以及屬于東方文化體系的日本。在受益于全球化從而獲得良好經濟增長的發達國家,不因社會經濟模式、原有公平程度有所差異而出現了貧富分化加劇的相同情況,經濟的繁榮并未帶來社會公平度的改善。但不同發達國家之間也存在差別,更注重社會團結的歐洲大陸國家的貧富分化程度較小。
相同的情況也出現在新興經濟體國家,諸如中國、印度、南非等(金磚國家中只有巴西是個例外)。以中國為例,經過從80年代開始的持續3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長8倍,民眾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絕對貧困人口顯著減少。按照人均每天生活費1.25美元的國際標準,1981—2008年間,中國的貧困人口從8.35億減少到1.73億。但是在經濟高速增長帶來絕對貧困狀況改善的同時,相對貧富差距卻在擴大。
那些未能在全球化中取得經濟高速增長的發展中國家的社會分化情況更嚴重。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社會分化在停滯的經濟中更加惡化,其貧困人口從2.05億增加到3.86億,基尼系數也高于國際警戒線。
金融危機爆發后減貧步伐趨于停滯,但貧富差距相對縮小。危機爆發后,由于經濟增長的停滯甚至倒退,全球失業人口增加,作為社會待遇最基本的保障,失業直接影響了社會平衡,從而使得全球絕對貧困減少的步伐陷于停滯。
全球就業率從2007年的61.3%下降至2010年的60.3%,意味著全球有5000萬人失去了工作。國際勞工組織(ILO)進一步指出,2012年全球失業人口為2.02億,2016年還將上升至2.1億。更嚴重的是,15—24歲的青年失業率在發達國家上升了80%,發展中國家上升了66%。
從貧困人口的絕對數量看,聯合國發布的《千年發展目標報告 2011》顯示,從危機爆發后貧困率下降曲線坡度趨于平緩。2009年實際貧困率較危機前的趨勢高了1.6個百分點,相當于2009年在1.25美元極端貧困線上的工作窮人,比危機前多出大約4000萬人。而同時,相對貧富差距有所縮小:全球基尼系數從危機前的高點0.70降至0.67—0.68之間。
資本的高度自由流動造成財富分配向資本所有者傾斜。資本高度自由流動性的直接體現就是資金流動規模的迅速擴大,同時作為對外直接投資主體的跨國公司的經濟實力不斷積累。到2007年全球跨國公司總數達78817家,共有海外分支機構794894家,占據全球貿易總量的70%、全球技術交易總量的80%,從1990—2011年,跨國公司海外子公司的銷售額占全球GDP的比重從23%上升到40%。相比較,由于環境、生活習慣以及語言等因素的差異,生產要素中的勞動力在國際間流動相對緩慢,1960年全球移民人口約0.76億,而目前為1.75億,雖然絕對數量增長了1倍,但其在全球總人口中的占比僅從2.5%提高到了2.9%。
資本的高度自由流動與勞動力相對固定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資本在全球的重新配置,因為活躍的資本總是投向最具比較優勢的國家:技術領先的國家或勞動力成本低廉的國家成為首選對象,這使得資本在全球范圍內出現了不平衡的配置。1990—2011年,吸收國際直接投資前10位的國家就占到引資總額的60%,其中美國和中國分別以16.2%和6.2%的占比分列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首位,堪稱通過高技術優勢與通過低勞動成本優勢吸收資本的典型代表。
與資本的這種重新配置相關的是全球經濟出現了轉向股東資本主義的傾向,一定程度上造成資本“贏者通吃”的局面。在發達國家,由于工薪階層的工資通過勞動合同協商決定,數額相對固定。而資本所有者的收益卻可以通過三個途徑獲得顯著增加:一是在企業內部,工資的議價能力從勞工向資本轉變,以美國為例,1980—1995年,美國的公司利潤增長270%,消費價格增長85%,而最低工資只增長37%。二是投在國內的資本,資本所有者、部分高級管理人員和特殊技術擁有者,可以通過股份所有權或股權激勵的方式獲得利潤分成。三是投向國外的資本,可以獲得國外投資的收益回流。
在發展中國家,尤其是新興發展中國家如中國、巴西和印度,通過對外開放,充分利用低勞動力成本的比較優勢,經濟增長得到巨大推進。這造成了相反的兩方面效應:隨著經濟實力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絕對貧困下降,同時,財富效應也使得相對富起來的民眾對較高的社會保障水平、社會公平的追求和對政府的要求也隨之提高,總體有利于社會保障完善,但也蘊含著不利于社會保障和分配差距擴大化的傾向。因為全球化要求這些國家控制包括社會保障在內的勞動力成本,以免失卻比較優勢;同時與發達國家一樣,資本收益的增長快于工資增長,易于造成分配差距的擴大。
具有財富再分配功能的社會保障制度的弱化與建設滯后。社會保障制度是對財富的再分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糾正初次分配的不公平。然而全球化加強了資本對社會保障制度的選擇能力,并且在制造了社會分化的問題后可以輕松地脫身,從而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社會保障制度的功效,加大了各國政府在維護社會公平與實現經濟效率間選擇的難度。這在發達國家表現為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政府對社會保障水平有不斷壓縮的傾向,發展中國家則體現在本已滯后的保障水平整體改善進度有限。
在發達國家,過度的社會保障待遇日益成為國家沉重的負擔,嚴重影響到福利制度的可持續性。在封閉經濟環境下,尚可通過稅收的提升來延緩危機的發生,并期待日后經濟的快速增長來消弭財政困境。但在全球化體制下,社會保障和工資共同構成產品的成本,在資本壓力下,它的漲落已開始脫離工會與其他社會伙伴的控制,成為企業提升產品競爭能力和國家吸引內外部投資的重要因素,構成所謂的“社會傾銷”。除非該國具有極強的創新能力用來抵消成本方面的劣勢,否則增稅的后果就是該國國際競爭力的快速喪失。如果政府試圖另辟蹊徑,通過財政赤字來為福利融資時,則累積的政府債務將很快成為誘發危機的另一顆定時炸彈。這在當今的歐洲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發展中國家,發展滯后的社會保障制度原本就是這些國家急需解決的困局。按照聯合國的統計,高收入國家在社會保障方面的支出占GDP的比重為20%,而低收入國家的占比僅為4%。而只要合理使用資金,按照ILO的估計,以不超過全球2%GDP的花費,就可以滿足全球低收入者在教育、醫療和轉移支付方面的基本需求。
但是發展中國家在尋求發展途徑時,由于缺乏資金、管理和技術,一定程度上只能利用本國低廉的勞動力成本作為比較優勢,通過吸引外資來獲得經濟的發展。這些做法在初期往往會取得顯著的成效,但是隨著本國財富的增加,民眾會產生強烈的社會改革需求,信息全球化所導致的對發達國家高福利的向往也往往助推這一需求。這將使發展中國家面臨兩難的選擇,如果迅速提高本國的社會福利水平與勞動者的收入,則活躍的資本將迅速抽離從而導致經濟瞬間大幅下滑,而長期維持現狀則會激化國內矛盾引起社會動蕩。
同時也應看到,在本輪金融危機爆發后,由于資本所有者受到重創,其財富明顯縮水。勞動者雖然也受到了損失,但正是由于絕大多數國家社會保障的托底作用,整個社會的財富分配不均等現象暫時趨向一定程度的緩解。
經濟全球化對不同國家和地區間及其內部造成了絕對和相對貧富差距擴大的后果,而作為應對,社會保障無疑是降低社會財富分配不均和社會分化的最直接和最有效的制度安排之一。因此,全球化對社會保障制度究竟產生怎樣的效應受到廣泛關注。國際學術界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判斷:有學者認為,全球化造成地球是平的,迫使各經濟體為贏得全球化背景下的經濟競爭,競相壓低構成勞動力成本的社會保障水平,更多地追求經濟和投資效率,因此是負面效應;也有學者認為,正是因為經濟全球化造成了社會貧富差距在貧、富國家和人群間的擴大,更需要通過社會保障的再分配功能來矯正這種偏差,這也正是國家的職責所在。我們不妨以全球化背景下社會保障制度變化和發展最為突出的發達國家(遏制和緊縮典型)以及新興經濟體(擴面等典型)為例略加剖析。
對發達國家來說,在經濟繁榮時期,一方面由于全球化沖擊和老齡化的壓力,呈現出壓縮社保支出和福利增長的勢頭,但是,另一方面社保和福利制度的剛性、選舉政治的魔咒以及民眾反全球化運動如“占領華爾街”“占領法蘭克福”的壓力,又有著拉高社會福利水平的推力,兩相中和,使得發達國家的社會保障和福利水平,特別是上升勢頭受到了遏制。這在福利水平全球最高的歐洲表現得最為明顯:歐元區平均社保占GDP的比重僅從2002年27.3%上升到2012年的30.4%。
這種遏制社保支出上漲和提高效率為核心的改革,幾乎涉及發達國家社會保障的方方面面。以歐洲為例,在養老金方面,面對老齡化和金融危機的影響,延長退休年齡是各國最普遍的做法,如德國(65—67歲),希臘(60—65歲),西班牙(65—67歲)等;在勞動力市場,歐洲各國開始實踐的“彈性保障”“靈活保障”理念較好地解決了經濟發展和勞動力保護之間的矛盾;在醫療保險市場,荷蘭和德國近年引進的通過消費者選擇醫療保險公司,醫療醫保公司選擇醫療服務機構的方式來提高整個市場競爭程度,也可認為是在不傷及醫保的社會普適性的基礎上,通過鼓勵適當競爭來提高效率的良好嘗試。其間,也有社保擴面等正面的案例,如美國奧巴馬政府推出和實施醫療保障制度的全民覆蓋即為佐證。
在經濟和金融危機時期,社會保障作為最為重要的經濟危機避震器,因在3個方面起著促進經濟和社會穩定的作用而普遍地受到額外的重視和加強。一是支撐經濟預期、維持消費水平、抵消投資和出口下降帶來的經濟增長動力下滑;二是降低失業沖擊、促進就業;三是一定程度抵御危機帶來的絕對貧困的上升,維護社會公平和穩定。金融危機初期,50個高收入國家刺激經濟的2.4萬億美元新增投入中,有1/4投放到了社保領域。當然,在危機后期和復蘇時期,受到去杠桿的壓力以及財政赤字的束縛和拖累,歐盟國家,尤其是債務居高不下的外圍地中海社保模式的國家呈現出了明顯的縮減社保和福利支出的傾向,但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歐元區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的嚴苛限制使然,其制定和實施與歐元區擔憂道德風險密切相關,有一定的特殊性。況且隨著危機和債務壓力的減緩,這種緊縮社保的政策是否能嚴格貫徹、落實,還有待觀察。在此輪危機中一枝獨秀的德國,在持續多年工資收入微弱增長后,執政黨被迫引入最低小時工資保障即為一例。
再看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經濟全球化給了其參與全球產業鏈分工協作的機會。在經濟起飛前期,為了吸引外國投資和執行出口導向的經濟發展戰略,加上本就不夠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和相對較低的社保水平,被作為參與全球化分工的比較優勢,也造成了國內貧富差距的擴大。但隨著經濟的起飛和財富的積累,一方面收入的提高及其所產生的財富效應令民眾對擴大覆蓋面和提高社保水平和政府“善治”的要求空前上漲;另一方面,不斷上漲的成本也使得繼續依賴出口拉動的發展模式受阻,如何擴大消費成為不二選擇,而發展和完善社保制度、提高社保水平無疑可起到拉動內需、均衡收入分配和增強社會公平的一舉數得的功效。因此,中國和巴西等新興國家成為當今世界社保和福利擴展最快的國家也就不足為奇了。中國社會保障占GDP和政府財政投入的份額呈穩步上升趨勢,1978年—2009年,廣義中國社保支出(含狹義財政社會保障、社會保險支出和財政性教育衛生事業費投入)占GDP的比重從3.55%上升到9.56%,占財政投入的比重從11.53%上升到37.51%。覆蓋面也從原來只專注于城鎮職工擴展到包括城鄉居民等全體公民的范疇,以養老、醫療、失業、工傷和生育保險等5大社會保險分支為核心,包括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為重點的社會救濟,以及社會福利和優撫安置制度組成的全面的社保體系正在系統完善中,目前醫療保險和養老保險覆蓋率分別超過了96%和80%,2014年參加基本養老和基本醫保的人數為8.4億和13.3億。
在巴西,通過實施始于2003年的“博爾薩家庭計劃”等扶貧救助計劃,減少貧困和促進社會融合,通過向符合條件的貧困線以下家庭直接實施現金轉移支付為手段,直接受惠家庭超過1000萬個,覆蓋范圍遍及巴西全國,有效減輕了社會的貧困程度,并通過受援者收入的增加間接刺激了國內消費。從而使其基尼系數在1990年達到0.6091的高點之后,下降至2010年的0.5304,國內最貧困的十分之一家庭的人均收入在2001—2009年間增加了69.08%,而同期最富有的十分之一家庭的人均收入僅增加12.8%。堪稱又一夯實社保制度的成功范例。
作者單位: 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復旦大學經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