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者說

鄭子浩

寰宇之遼，囊品類之盛矣。芼芳草蘭枝，覯碧落云縷，耽岡巒山色，清明焉，華雍焉，綴綴其間。人亦其然也，或功高自倨，或位卑含羞，或友恭相待，或爾虞我詐。樂山者仁，樂水者智，沉穩者與下愚者，莫不同存。余嘗聞人欲之為人心大弊也，亦嘗聞人志之為人心靈明也。或宣處世平淡之理，或崇主道奮激之性，人物紛繁，萬殊大異，百家爭鳴，曲直難辨。志異則行不同，心異則道不一。及流言飛語，煩擾頗多，恐懼甚矣。

然，何為欲也？不知。問天不應，詢地不靈，請示百川而無一有答。悵然、惘然、憤然、懣然，萬類逝如疾風，去若驟雨，震似訇雷，獨吾一人思之，遺吾一人自悼。

余聞今有一子，生于黔庶，耕于隴畝，勞于版筑，平庸之不復甚者。舜猶發于畎畝，傅說亦被舉，而之子一無所有。

古人云，縱凡夫俗子，亦有大志。其亦有所同。夜有不寐，焚香靜默;寒有不避，衣褐靜處。行跡不定，隱于鯨波，泛舟萬頃，飄然不止。夜蒞則眾類默，唯草拂而脫木遭而落者，凄凄切切，呼號肅殺。蟬鳴漸沕，蟲音漸弱。舉目四望，無月無光，第見層巒鬼魅，竹林修影而已。驀然回首，天涯地角，竟有星辰。

迢迢若川，猶濤聲未殆;麗麗如絳，若文多可覓;縝縝如卷，猶疏密不一。始東而斂西，啟南而紾北，燭天之一隅，驚山之一谷，辰星之輝潾潾若長流，漱林沐草，濯山修石。臻心之極也，則泮化冰釋。

何其綺也，何其幻也。之子愕然，之子長嘆。其欲摘星之志蓋自此也。

志眾皆出于人異。或獨愛寒宮寡殿，詬冷暖含榮辱而自足;或但求簞食瓢飲，捉襟見肘而自知;或鄙淺而乞小，奴食嗟來之物而自樂。何為其然？何為其然？鄉邑異之，而莫渝矢志。

居高位尊者欲之，可以有作，法秦筑宮，效隨鑿渠，勞人而利己私欲。危閣挺立，矗千丈佇萬落，仰而無止不見首端。依權仗勢者欲之，可以統親戚率后裔，復愚公之轍，壘石砌磚，累然若堞，簇然如丘，至于萬仞，日久之力也。富才有謀者欲之，可以雄略，兔鑿三窟，甄材優劣，辨質真偽，以為天梯火箭。其皆可摘星也。

然，之子何為？

王天下者既有作，齊云落星再世，井斡麗譙重見，雉葺圮圍，橫欄直檻，勞民役眾，使得二三，妃嬪為娛樂師為奏，更有群臣歌功頌德者。掌強權者已有千騎，揮資斂材，易布貿智，以達摘星之欲也。有雄略者，計出帷幄謀出帳幕，通造化而曉事理。然，之子何為？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跋山涉水，胼手胝足，欲求仙人;仰觀天地，俯察山水，望尋器物;博書覽文，冥思苦想，愿去迷津。而不見仙人，不覓器物。王者揶揄，權者嘲辱，親友遠之，小人非之。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有淡泊者言，斯欲也，棄則棄矣;有超凡者言，斯遠也，不達則不達矣。或相欺相詐以自全，或相靳相叱以自成。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憤、泣、憫、抗，皆不及施。去諸懷抱而心無所托，背其矢志而心無所依。繼之歟？棄之歟？乃敢殣志？何以破天命之囹圄，何以攬摘星之宏愿？惑矣！

春蠶猶破繭，冬蛹尚化蝶。天命之桎梏，何以軼越？

星，遙不可及;天，亦遙不可及。危閣之高，眾隸之力，群儒之慧，安必摘星歟？豈星必有具體，豈星必于九天？胸懷寬之若洋，納千濤萬浪;心襟屹之若嶂，容千類萬屬。天地也，不見邊際;志者也，何見泯性？蓋星之所在，夢亦同趨。然則何為志也？其何然也？沌沌之我也。

或棹槳徐行，洽水漸裳，扁舟一葉泛于百川;或盤坐靜憩，興懷抒意，奧窔一隅思于簞席。問天詢地兮，何為志歟？之子坐舟，寰宇無常。行跡莫覓，而后人不復聞其軌蹤。

余聞而生悲，再而嗟悼。君子有言，華之所以為華者，雖生于磧而不死;燭之所以為燭者，雖誕于夜而莫泯。造物之遼，品類之盛，擾擾世事，憧憧行路，為之奈何？唯志也。志者何為？本心體悟也。萬屬盛狀，皆不若靈明，心外安能有物，心固天地也。今有問摘星者安之，謂我。我曰，摘星之子，若非汝而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