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璞
[摘要]《一個勺子》是陳建斌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作品。由于是話劇演員出身,陳建斌的身上具有深厚的戲劇功底,這種對于戲劇情境的深厚理解在《一個勺子》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尤其是體現了一種非常典型的荒誕派戲劇傳統,在這種理論背景下,導演對人性與社會進行了辯證的探討,而不是一味地批判,因此影片呈現出了多層面的豐厚意蘊。本文試圖從荒誕派的三個核心理念出發,從信仰的動搖、身份的存疑、意義的虛無三個層面來解析《一個勺子》的思想內涵。
[關鍵詞]《一個勺子》;信仰;身份;意義
《一個勺子》是陳建斌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作品。由于是話劇演員出身,陳建斌的身上具有深厚的戲劇功底,這種對于戲劇情境的深厚理解在《一個勺子》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尤其是體現了一種非常典型的荒誕派戲劇傳統。荒誕派戲劇作為20世紀重要的戲劇流派,其理念對于20世紀的文藝思潮與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更是涌現出貝克特、尤奈斯庫、哈羅德·品特等戲劇大師。荒誕派戲劇傳統不僅僅是在戲劇領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更是成為一種持續的文化現象,不少經典的電影作品就深受其理念指導,譬如歐洲現代主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20世紀60年代拍攝的《夜》《蝕》《紅色沙漠》,法國導演戈達爾的電影《筋疲力盡》,甚至連一些極具商業性的影片,譬如蓋·里奇的作品《偷拐搶騙》與《兩桿大煙槍》里都有明顯的荒誕派痕跡。荒誕派的核心詞是“荒誕性”。何謂荒誕性?尤奈斯庫曾經這樣定義:“荒誕是缺乏目的的……切斷了他宗教的、形而上的、超驗的根基,人迷失了,他的一切行為都變得無意義、荒誕、沒有用處?!雹倩恼Q原本的意義是“失去和諧”,意味著人與世界失去了和諧,人和世界不再統一的困境。這種困境是精神層面的困惑與虛無,而不是物質層面的匱乏與不足。陳建斌試圖告訴觀眾,人活著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一種精神上的價值,一種人得以存在的意義上的可能性,因為這種可能性,人不再迷失在荒誕的世界中。本文試圖從荒誕派的理念與內涵中,從信仰、身份、意義三個角度來闡釋《一個勺子》故事表象下的思想內涵。
一、信仰的動搖
荒誕派的第一個核心理念就是信仰的動搖,就如同馬丁·艾思林所說:“它意識到過去時代確定事物和不可動搖的基本假定已經被掃蕩,這些東西受到檢驗,并且被發現是有所欠缺的,它們名聲掃地,是廉價和有點幼稚的幻覺。”②信仰破滅的直接后果就是價值觀的虛無。如果說信仰是告訴人們“該相信什么”,那么價值觀所告訴人們的就是“按照相信的去做”。信仰是價值的原因,價值是信仰的結果與行動的指南。在《一個勺子》所講述的故事中,主人公拉條子正是在現實中一次次地碰壁后,開始質疑起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按照善良的標準行事,他發現得到的結果卻是一系列的麻煩、愛人的埋怨、周邊人的污蔑與嘲笑。他在給傻子尋找家人的過程中,逐漸開始體會到自己與社會之間的齟齬。
第一條故事線索是圍繞著拉條子試圖花錢讓兒子減刑展開的。在電影中,這段情節并不是故事的主線,也沒有用過多的筆墨細致描繪,而是作為一個次要線索,在一個個情節的碎片中被點綴出來。從這些碎片化的情節中,我們得知拉條子的兒子因罪入刑,他花了五萬塊錢托自稱很有門路的李大頭去上下打點,目的是給兒子減刑一年,而李大頭卻騙了他的錢,拉條子只好一次次地上門索要。從這條故事線中,我們發現拉條子這個人物形象具有農民典型的樸實,同時也有作為農民固執、認死理的一面。比如一次次用同樣的鏡頭構圖來呈現拉條子通過可視對講機與李大頭老婆對話的情節;一次次在狹小的車內,用雙人鏡頭營造出逼仄的空間即視感,拉條子和李大頭在反復的正反打鏡頭中急促地對話,種種反常的、重復的鏡頭美學營造出一種荒誕的人生存在,主人公拉條子如同古希臘神話中的希緒弗斯,徒勞無功地重復著毫無意義的行動。對于拉條子這個人物而言,信仰與價值的破滅不是一瞬間產生的,而是在時間的流逝中,在人物失敗的行動中逐漸被賦予人物的。
電影中還存在另外一條故事主線,即拉條子與傻子之間的關系線。在這條故事線索中,拉條子作為個體的荒誕感不是通過重復使用同一種鏡頭語言達到的,而是通過人物一系列的具體遭遇來體現的。拉條子遇到了傻子,傻子毫無緣由地跟著拉條子,拉條子怎么也甩不掉他,于是只好收留了他,而傻子被所謂親人接走后,又陸續來了許多所謂傻子的親人,并開始指責他把傻子給賣掉了,他只好重新貼尋人啟事去找尋傻子。從整個故事的敘述來看,故事本身就是十分荒誕的,主人公在這段荒誕的人生歷程中,逐漸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整個人的人生目的也發生了轉變。他原本的目的是要找李大頭要回錢,而到了電影的結尾,他的目的則是要弄清事件的緣由,換句話說,他開始從現實社會的價值體系中走出,轉而去追問一個有關人生意義、價值、信仰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拉條子注定要經受信仰動搖的苦悶。
二、身份的存疑
荒誕派第二個核心的理念就是身份的存疑。20世紀不少西方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都關注過人的身份問題,比如阿爾都塞就認為人是在想象中建構自己的身份的,薩特則說“存在先于本質”,實際上也是把人的身份放在一個懸而未決的位置。所謂身份,正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位置,是一串屬于個人的私有物品,是個人內在屬性的外在體現。正是由于身份,我們才知道我們從何處來,最終往何處去,我們在社會中的本質是什么。身份既是一個宏大的命題,又關乎每一個看似渺小的個體。
而在《一個勺子》中,身份的問題被反復地強調,傻子、傻子的親人、主人公拉條子都面臨著身份確認的問題。傻子從何處來?影片中沒有交代,甚至根本不打算交代。傻子所謂的親人是不是騙子?影片同樣沒有交代,一切都在電影的敘事中被懸置了。傻子沒有緣由地來了,又沒有緣由地走了,最終也沒有留下一丁點有關身份的解釋,仿佛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塊石頭到平靜的水面上,水面上漾起了一圈波紋,而這石頭是誰丟的卻沒有人關心。傻子本身在影片中就如同一個沒有意義的符號,是“荒誕”對于主人公拉條子的造訪,是荒誕在現實世界的具體化呈現。在電影中,傻子本身不具有人的任何身份特征,他沒有性格、沒有表達、沒有名字、沒有戶口,而他唯一有的就是作為個體的生命特征,在電影中被體現為一種無意義的人物形象。從傻子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關于個體存在的疑問,一種源于人的生命本質與人的社會身份不可調和的困惑。
對于主人公拉條子而言,對于身份的困惑并非社會符號的缺失,而是在對信仰與價值的質疑中,他不斷經受著來自道德上的煎熬,是出于倫理的原因導致的身份的焦慮。更確切地說,反映的是人與社會符號之間的錯位。他被所謂傻子的親人指責“把傻子賣了”,村長也說他是一個壞人。拉條子與傻子不同,傻子是一個本來就沒有身份的人,而拉條子卻是個被安上錯誤身份的人,而最終他也沒有確認起自己真正的身份,反而被大家看作傻子。在影片中,導演有意用一些片段來表達個體身份的不確定性,比如拉條子去打印尋人啟事時,他留下了兩個名字,一個是他的真名馬吉,一個是他的綽號拉條子,一個是先天被社會規定的身份,另一個則是后天在社會中形成的身份。而在另外幾處細節中,所謂傻子的親人總是沒有確定的面部特征,要么是戴著口罩,要么是戴著摩托頭盔,這顯然是導演有意為之,目的就是掩蓋面部特征,以此讓其呈現出一種符號化的形象。
個體的身份該如何被確認?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這也正是荒誕派所道出的人的本質,就如同《等待戈多》中的兩個流浪漢。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身份從來就不是可以自我確認的,而是始終被外界所賦予的,如果要尋找確定無疑的身份,就得先找到確定無疑的外部世界,由于世界始終處于開放變動的狀態下,拉條子的身份困境也就不足為奇了。陳建斌曾談道:“不管你在CBD做白領,還是在農村放羊,對世界的感受是相通的。故事發生的地點、人物身份都是表象,今天各個地域的人們面臨的處境都有相似之處。”③可以看出陳建斌并不只想創造一個特殊的藝術形象,而是想從拉條子這個人物延伸開來,去反映一種個體普遍意義上的身份困境。這與荒誕派戲劇的傳統是吻合的:“荒誕派戲劇作為后現代主義的一種話語實踐,主體的消失或‘零散化是其顯著表征?!雹?/p>
三、意義的虛無
荒誕派的第三個核心理念就是意義的虛無。對于意義的探討是西方20世紀的重要命題,由于科技的進步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的重要災難,一切確定的意義都被質疑。德里達認為:“意義的建構是某種未被固定和確定的東西,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持續地延宕和差異的行為?!雹菀饬x只可能呈現為多樣的可能意義和即將到來的意義,而永遠不可能被當下所確定。
在《一個勺子》中,拉條子之所以經歷了信仰的困惑、身份的焦慮,并因此感到了一種人生的虛無,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試圖找到一種確定的意義。就如同拉條子在影片的結尾執著地向李大頭追問這一串匪夷所思事情的原因。影片給人一種心酸的幽默感,對于觀眾而言,他們很清楚拉條子是被騙了,他的疑問與擔憂都是毫無必要的。當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人生的表象,不再從人生中去尋找意義的時候,拉條子的執著才顯得更加讓人唏噓。在故事的結尾處,拉條子得知自己的兒子被減刑了,李大頭也把錢還給了他,并且痛打了他一頓,最終拉條子一個人走在不見邊際的雪地中,戴著傻子留下的遮陽帽,在孩子們“打傻子”的喊叫中延續著自己的困惑。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中傻子戴的帽子,是影片中一個重要的意象,傻子的遮陽帽猶如一個魔咒,是對“傻子”的隱喻,誰戴上了它,誰就成了真的傻子。這頂遮陽帽最后則在扭打中破掉了,象征著“傻子”作為一種身份,也許永遠也不會得到確定的解釋,個體的意義與符號身份之間永遠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當拉條子無法得到這一切事件的合理解釋時,他也就只能忍受意義的虛無帶給他的真切感受:人生的虛無。在整部電影中,人生的虛無感不是一開始就被給予的,而是在敘述的過程中,在一連串無法解釋的事件中,最終才被拉條子所體會到的,這一轉變的過程值得我們注意。在拉條子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從盲目地生活,逐漸開始反思自身,這種反思是痛苦的,但也是值得慶幸的。導演始終是用一種看似輕松幽默的方式來敘述故事,用滑稽而非悲壯來塑造拉條子的形象,賦予了影片一種難得的樂觀主義精神:雖然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虛無的,但是人性的善良和真誠卻是永恒的,尤其是在一切信仰和價值都被懷疑的時候,才更顯人性善良的可貴。
四、結語
荒誕并不僅僅是一種外部世界的景象,也不僅僅是世界秩序的顛倒,荒誕最重要的是一種個體的感受,一種個體在世界中,卻又無法與世界調和的處境。導演想把這種感受傳遞給觀眾,同時也想讓觀眾冷靜地去反思社會。話劇演員出身,曾與孟京輝合作過《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死亡》《像雞毛一樣飛》的陳建斌,從演員到導演,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身,體現了他深厚的戲劇素養與人生積淀。《一個勺子》是一部在藝術深度上有重大突破的作品,尤其是在日益浮躁的創作環境下、社會價值多元化的處境中,《一個勺子》的出現無疑是對時代“荒誕”脈搏的重要問診,對當前社會“扶不扶”之類現實問題的直接回應。
注釋:
①② [英]馬丁·艾思林:《荒誕派戲劇》,華明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③ 尹潔:《陳建斌:好演員要敢于失敗》,《環球人物》,2014年第12期。
④ 嚴澤勝:《荒誕派戲劇的后現代審美特征》,《外國文學研究》,1994年第5期。
⑤ [法]克里斯蒂安·麥茨、[英]勞拉·穆爾維:《凝視的快感:電影文本的精神分析》,吳瓊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