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曉坤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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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哲學研究
俄羅斯資本主義道路的批判性反思
——以制度沖突與融合為視角
戶曉坤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 510275)
[摘要]俄羅斯的經濟體制轉型與整個國家的制度變遷同步展開,通過移植資本主義制度的方式確立了市場經濟,在這一進程中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產生了裂隙與沖突,移植失靈引發制度陷阱,使俄羅斯遭遇了嚴重的經濟衰退。雖然普京執政后俄羅斯經濟全面復蘇,市場經濟體制不斷完善,然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充分暴露了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融合的有限性,進而引發了本國學者對于俄羅斯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地位、經濟增長能源依賴模式及其極限的深入反思和批判。基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以新制度經濟學制度沖突與融合為視角,可分析和探索后蘇聯時代俄羅斯資本主義道路的困境及其根源。
[關鍵詞]市場經濟;經濟轉型;正式制度
一、 對俄羅斯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及困境的反思
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這一問題本身對于俄羅斯民族而言是一個充滿悖論的歷史性抉擇問題,甚至貫穿了整部俄羅斯近現代史。無論是白銀時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上下求索的民族發展之路,還是蘇聯時期共產黨人超越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的努力,甚至在蘇聯解體后對于“人民資本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模式的激烈批判,以及當代左翼學者所倡導的“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復興運動”,整個20世紀俄羅斯民族將東方性與西方性矛盾地融合于自身,卻并未真正擺脫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道路之爭與搖擺沖突。
從2011年底俄羅斯爆發反普京抵抗運動開始,近年來俄羅斯民眾、知識分子和左翼黨派反抗情緒高漲,引起了俄羅斯民族發展道路的廣泛討論和批判性反思。一些學者指出,俄羅斯的現代化進程存在著根本性的弊病,俄羅斯仍處于在整個資本主義體系“外圍”的邊緣狀態上。20世紀90年代以來,按照西方發達資本主義模式所推行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導致了“市場中心主義”和極端自由化,引起了一系列社會經濟問題,導致了民眾普遍不滿和抵抗情緒。并且一個糾纏已久的問題再度顯現,即由于俄羅斯獨特的民族性和歷史性,按照西方模式發展資本主義制度能否構成俄羅斯民族復興的必然道路?發展道路、方向和模式的“抉擇”在今天仍然是所有問題的癥結。
科爾加諾夫在2013年出版了《政治經濟學的失敗:俄羅斯市場化改革的性質和后果》一書,匯集了當代多位左翼學者對于俄羅斯資本主義道路的批判性反思,學者們從政治觀念與經濟結構、經濟體制之間的矛盾角度切入,探索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從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進程中俄羅斯市場化改革的性質、后果及其根源。[1]很多學者對于俄羅斯當前的經濟發展模式持批判和悲觀態度,認為雖然從1999年開始俄羅斯經濟由恢復性增長快速地轉向穩定持續增長,但是經濟結構不平衡以及發展模式的問題并未得到根本性解決,而當前經濟的增長手段及其路徑依賴使俄羅斯陷入了“沒有發展的增長”的怪圈。由于俄羅斯獨特的歷史傳統和地緣政治,以及蘇聯時代和后蘇聯時代之間在發展進程上的斷裂,全面的私有化和市場化改革使20世紀90年代初的俄羅斯市場經濟轉型步履維艱,經濟領域中的自由主義與政治上壟斷寡頭統治相結合,導致了俄羅斯資本主義的畸形發展,與正式制度形成畸形共生的便是“影子經濟”或“尋租行為”。而產生上述結果的重要原因在于,政治與經濟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和沖突從蘇聯時期延續至今,當局者在政治觀念及其意識形態方面無批判地接受了新自由主義,而抽象地按照西方模式構建了一套經濟制度和社會政策,但是由于缺乏其功能發揮的社會環境、價值觀以及社會心理的基礎等非制度因素的支撐,使俄羅斯的社會轉型和經濟改革存在著內在的悖論和沖突。
對于俄羅斯民族發展的道路之爭,需要回到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但是,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2]歷史唯物主義將根本矛盾導回客觀的社會存在,“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以受他人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2]。新制度經濟學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沖突與融合的視角為我們提供了具體的方法論支撐,基于總體性觀點分析和解剖俄羅斯制度變遷與經濟轉型的內在矛盾和沖突,成為切中把握問題本質的現實路徑。
二、俄羅斯經濟轉型中“植入資本主義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沖突
俄羅斯的經濟體制轉型與整個國家的制度變遷同步展開,即否定和拋棄蘇維埃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制度遺產,依循西方國家經驗建立與自身歷史傳統、社會結構和文化心理截然不同的制度模式,俄羅斯學者B.梁贊諾夫使用“制度移植”的概念來描述這一歷史性轉變。“我們將俄羅斯這種‘制度移植’稱為‘移入的資本主義’。來自俄羅斯的轉型經驗表明:以‘移植資本主義’為轉型路徑的經濟轉軌,是俄羅斯經濟危機和衰退的根源之一”[3]347,在20世紀90年代初,俄羅斯的市場經濟轉軌正是將美國式市場經濟模式作為參照目標,將政治多元化和經濟自由化全面推行至國家制度、經濟體制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然而關鍵問題在于,對于移植資本主義制度而言,俄羅斯是否具備與之相適應的歷史條件、社會環境以及文化心理等非制度因素及現實基礎?
國家的制度變遷與經濟轉型并無同一的必然路徑或固定模式,受到國家政策、文化傳統、社會結構等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社會分工與技術等內部因素的累積性改變、外部環境的影響和沖擊等,都會使這一過程本身充滿不確定性和復雜性,即使對于在自由市場經濟長期演進基礎上內生形成資本主義制度的西方國家而言,依然不得不經歷廣泛破壞性的變革活動,其“威脅長期確立的道德上可以不咎的生產結構、財產關系、剩余分配模式、經濟和非經濟價值、技術和工作慣例,受到有政治和社會影響力的頑固的集團和機構的反對”[4]。蘇聯作為中央集權計劃經濟體制的發源地,從沙俄時期便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國家集權統治模式,長久以來的村社制度積淀了集體主義民間社會心理,缺乏個人主義、競爭意識和自由理念,其轉型過程中遭遇到來自集權政治、俄羅斯傳統思想和民族意識對于改革力量的抵制和消解也最為復雜和強烈。正如馬克思所言,“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5]。
馬克思以及主流經濟學家們都揭示了市場經濟的先天不穩定性和風險性,而處于轉型進程中的市場制度及其變革,加劇了經濟運行的波動性和不確定性。對于俄羅斯而言,以國家強制力量通過政治革命自上而下所建構的國家憲法、三權分立以及多黨制的國家基本制度,是在倉促和迫切的情境下完成的,就此而言,俄羅斯并未在制度變遷過程中形成穩定的社會秩序和成熟的市場機制以對抗諸多的經濟波動,雖然就正式制度而言俄羅斯市場經濟制度架構初具雛形,“但是由于俄那時的目標選擇是用制度來保證改革不可逆轉,使轉型的速度、路徑、政策和措施都要服從政治目的,這使得俄羅斯必然將經濟增長與社會目標置于次要位置”[3]349。葉利欽時期通過激進的私有化改革、宏觀調控體制和社會保障體制建構等,迅速瓦解了蘇聯時期計劃經濟體制的經濟基礎,然而制度建設和經濟發展、轉軌目標與實現手段之間卻是背離的,俄羅斯為轉型十年的制度變遷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和極高的成本,“1992—1999年的8年中,俄羅斯經濟除了1997年和1999年分別增長了0.9%和5.4%外,其余6年都是負增長,經濟轉型以來俄羅斯GDP累計下降40%。”[6]
俄羅斯移植資本主義的正式制度安排與傳統非正式制度之間的深刻沖突與裂痕,正是導致上述問題產生的深層次原因。按照新制度經濟學的基本立場,“必須循著社會演變的方式,去理解(正式與非正式)制度的演變,及其與知識存量變化、人口統計學特征變化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這三者如何共同、持續地影響政治、社會與經濟制度的演變”[7]。在上述意義上,作為民間社會意識的倫理規范、價值觀念以及社會習俗等構成了非正式制度約束的核心力量。然而,俄羅斯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民族性和文化傳統的國家,長久以來的村社集體主義、非商品意識和非民主傳統、政治上高度集中的集權體制,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所依托的自由、民主以及個體主義信念之間存在著根本的悖論。
自由的市場制度充分發揮其資源配置功效需要具備一定的歷史前提和現實基礎。德·索托認為,資本主義在第三世界國家及某些社會主義國家停滯不前,其原因在于西方國家洞悉了資本的秘密,建立了使資產轉化為資本的所有權機制。“他們把資產中的潛在價值概念化所需的相關信息加以掌握和組織,使西方人可以控制他們的資產。人們在所有權范圍內確認和開發資產。使他們和其他資產相聯系,正規的所有權制度就是資本的誕生地。”[8]就此而言,只有將社會內各經濟因素的潛能界定清楚,并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保障私有財產權的法律體系、制度及信念,才能使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充分發揮其資源配置功效,“產權的‘有效體系’是‘使社會產出最大化’或降低交易成本、‘促進經濟增長’的體系”[9]。然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市場經濟制度亦難以完全符合產權“有效體系”的條件,處于新、舊兩種制度交替之中的非正式制度約束(與自由市場經濟相拱衛)滯后的俄羅斯轉型經濟更是難以為繼。
蘇聯解體后,由于不具備在國家強力控制下漸進而穩定地進行私有化改革的政治條件,只能夠開啟激進的、一步到位的私有化進程來摧毀原有的所有制結構、實現產權的再分配。問題的關鍵在于,“如果人心的理性是無界的,且建立制度安排是不花費用,不花時間的,那么社會在對制度不均衡做反應時,會立即從一種均衡結構直接轉到另一種均衡結構”[10]。但是,人作為有限理性的存在,建立一種新的社會經濟制度是需要時間、努力和資源的長期過程。這一過程雖然迅速將西方自由主義理論及其改革方案作為正式制度安排通過國家強力推行,但是“俄羅斯私有化一開始就內含著目標的政治性、進程的激進性及其方式的無償性,這些內在的缺陷導致存在嚴重的私有化問題,違背了產權演化及經濟轉型的基本規律”[11]。В.Г.費多托娃在《俄國需要什么樣的現代化和什么樣的資本主義?》中指出,20世紀90年代的俄羅斯資本主義直接產生于在蘇聯計劃經濟孔隙中的“非正規經濟”,或稱“影子經濟”,在俄羅斯私有化過程中通過行賄、官商勾結等非正規方式以超低價格控制國有企業,違法、犯罪和腐敗等非法行為、或尋租行為成為壟斷寡頭獲得利潤的最為有效的手段,導致了國有資產大量流失,并形成了掌握和控制巨額資產的權貴階層。正式制度安排與法律規則形同虛設,私有化交易缺乏嚴重監管,維系市場經濟公平、透明的法律基礎以及其現代經濟管理模式無從建立。私有化改革并未形成廣泛而有效的私有者階層,并未建立起一套能夠將僵化的資產轉變為能動的資本的正規所有權制度,以及在民眾中維系這一制度的內在的、信念基礎。就此而言,移植成熟市場經濟模式的正式制度安排由于缺乏必要的現實基礎和歷史條件,與當時仍然起著巨大作用的俄羅斯的非正式制度安排產生了嚴重的沖突與排異。
在布羅代爾所勾勒的資本主義歷史圖景中,正是在人們的物質生活交往過程中生成和凝聚著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各種現實力量,包括人口、技術、文化與市場交易等,自由、公平交易的市場經濟是資本主義產生的基礎,然而這一基礎的維系在根本上取決于在這一過程中所形成和積淀下來的非制度約束。諾斯指出,正是由于缺少法律或其它制度化規范的約束,造成了某些國家改革失效、經濟發展緩慢甚至停滯。對于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而言,并未在非制度約束層面形成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各種力量。全面私有化改革在一個更加自由的空間中釋放出了“非正規經濟”,其作為一種掠奪性、暴力性的獲利方式與寡頭政治建立了共生與依附。在俄羅斯改革之初,人們簡單地將非正規經濟產生的原因歸結為蘇聯時期計劃經濟體制所固有的特征和缺陷,而激進的自由化和私有化市場經濟轉型可以迅速地消除這一缺陷。然而,缺乏現實基礎和非正式制度約束的激進私有化進程,恰恰保留并放大了非正規經濟的存在空間。俄羅斯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改革之路,既缺乏制度層面必要的法律保障和長遠規劃,同時也缺乏推動市場經濟發展的社會環境和自我約束的信念基礎,導致了非正規經濟的泛濫。
三、俄羅斯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地位:中心與邊緣?
世紀之交,俄羅斯迎來了普京時代,普京執政后采取了與葉利欽完全不同的經濟轉型戰略和政策:推行具有俄羅斯思想的“可控制的市場經濟”,以俄羅斯思想和民族傳統文化作為強國的意識形態基礎,拋棄了“移植資本主義”目標及改革路徑,加強國家權力對經濟的控制和管理,整頓和治理社會經濟秩序,將市場經濟、民主原則與俄羅斯現實相結合,從而使俄羅斯經濟進入了一個高速的復蘇期。對于葉利欽改革政策和路徑的重新定向,普京指出,“機械照抄別國經驗是不會取得成功的。每個國家,包括俄羅斯,都必須尋找自己的改革之路”[12]。因此有學者認為,2000年后俄羅斯經濟的穩定增長得益于普京執政時期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在不斷磨合中最終走向融合,這種具有俄羅斯本土價值觀的“可控性”制度安排得到了大部分民眾的認同,“普京之所以提出‘可控性’的理念,則淵于俄國制度演進的路徑依賴與歷史慣性,即俄國民族思想和集權傳統等非正式制度”[3]353。他深刻汲取了激進市場經濟轉型的教訓,將國家主義、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等俄羅斯傳統價值觀融入了新制度安排與國家治理之中。
普京執政后俄羅斯經濟的發展,既得益于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融合建構了穩定的國內政治經濟秩序,同時也得益于國際市場日益高漲的原材料和能源價格,而普京政府適時地實施了能源強國戰略及政策。然而,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充分暴露了在原料出口框架下俄羅斯經濟的結構性失衡及其脆弱性和滯后性,經濟原料和能源化趨勢的不斷加強,“造成資源從加工部門向采掘部門轉移,導致增加值減少。經濟長期依賴自然資源的出口會削弱加工業發展的動力和高新技術的發明與創造”[13]78,相伴而生的是一系列尖銳的社會經濟問題,如“第二產業內部結構失衡,經濟原料和能源化趨勢不斷加強;第三產業比重下降,金融服務業嚴重滯后;投資結構失衡,融資渠道單一;社會兩極分化嚴重,制約消費增長;地區間差距拉大,區域發展不平衡;研發投入不足,科技進步停滯不前”[13]78-82。
雖然普京執政后俄羅斯經濟復蘇,社會發展取得了毋庸置疑的成就,但是其經濟結構的基礎性失衡等蘇聯時期遺留下的癥候并未在根本上得到破解,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融合的有限性也充分暴露出來,進而引發了本國學者對于俄羅斯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地位、經濟增長能源依賴模式及其極限的深入思考和批判。基于馬克思剩余價值和資本積累的分析方法,更多學者指出了當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不均衡性和不穩定性,即通過對外部(欠發達國家)的資本輸出和控制來維持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發達國家)資本積累的實現,而俄羅斯作為唯一從發達工業經濟后退到原料經濟的國家,經歷了二十年雖然市場經濟轉型得以確立與完善,然而其在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中仍然處于附屬和邊緣地位。
俄羅斯學者特魯比岑認為,俄羅斯作為后發國家被迫進入現代化進程之后,便將經濟技術決定論的內在邏輯作為國家發展的基本原則,從而導致現代化能力匱乏所引起的一系列尖銳社會經濟問題。實際上,現代化雖然以經濟技術進步的形式顯現出來,但必須經歷公共生活在各個領域的長期發展。公民社會的成熟、獨立的個體主體性的形成、保護私有產權、技術創新的法律制度等等作為現代化的前提和結果,是推動經濟和技術進步的重要因素。蘇聯社會主義的失敗證明了以經濟技術決定論為原則現代化理論是方法論上的錯誤,模糊了民族國家、文化傳統之間的歷史差異,簡單地移植資本主義制度對于未以自然歷史的進程進入現代化的后發國家而言是非常危險的。當今俄羅斯政府在經濟技術決定論層面上對現代化的誤解,使其在社會經濟管理及其社會政策方面并未真正吸取蘇聯時期的教訓,導致經濟活動低效、缺少核心技術、缺乏激勵機制等一系列問題的出現。
對于俄羅斯未來經濟發展路徑,特魯比岑指出工業/后工業的實質是信息社會,知識、科學、技術、“智力資本”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力量,“產業升級”應依賴于社會整體對知識的生產及應用的整合能力。現代化進程在根本上是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以及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型,按照P·德魯克的區分,這兩個轉型階段的核心力量在于科學技術和管理能力。對俄羅斯現代化而言,必須面對兩個轉型的同步進行,這一處境將現代化自然歷程進程集中在當下時空中,因此,迫切需要摒棄經濟增長的粗放型模式和對出口能源的依賴,轉向依賴科學技術和知識管理的創新型發展模式。[14]
扎拉索夫在撰寫的長文《民族資本主義:發展或落后?》中指出,資本主義在俄羅斯不可能得到充分發展,資本主義體系在世界范圍內創造著自己的國內市場,而俄羅斯不過是被資本主義體系邊緣化的一個環節。[15]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壟斷結構和全球擴張正是通過制造殖民地和前殖民地(即后來所謂第三世界)的欠發達狀態來維持的,即扶植與宗主國“典型”和“純粹”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截然不同、在很多方面甚至恰好相反的殖民地依附性資本主義。按照弗蘭克在20世紀60年代基于拉丁美洲發展模式所提出的依附理論,依附性意味著屈從或從屬的不平等的權利關系,這種特殊的、不平衡的“發展”形式只存在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邊緣地帶,通過價值的轉移,形成了建立在不平衡基礎上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即通過邊緣地區欠的發達來維系中心地區的發展或發達狀況。因此,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被殖民化的歷史導致了當地社會關系和生產力的深刻變革,農民喪失土地,被驅逐到城市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成為廉價勞動力,欠發達國家和地區建立在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基礎上的原始積累,作為初級積累對于體系中心部分資本積累的實現具有重要作用。而欠發達地區的社會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之間存在尖銳矛盾,19世紀亞洲欠發達國家在發展模式上似乎都陷入了與發達資本主義同質化的路徑依賴,甚至包括俄羅斯,對自身農業經濟的迅速破壞,依賴國外投資和能源出口,俄羅斯與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差距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增加了。發達國家占據和控制著高附加值產業,俄羅斯就像大多數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國家一樣,通過提供低價值勞動力密集型產品和能源,采取了高度依賴典型、發達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無論在意識形態還是經濟政策層面,都沒有走上脫離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獨立道路。
俄羅斯的“普京單極”現象及其權威主義也遭到廣泛的質疑,關于后蘇聯時代俄羅斯的資本主義道路之爭再次處于諸多社會經濟問題的核心。俄羅斯學者阿列克謝依·古謝夫激進地指出,莫斯科群眾抵抗運動打破了普京主義的神話,改變公民權力和政治權力成為革命的呼聲。當前抵抗運動實質上是俄羅斯民眾要求社會公平正義的公民意識覺醒的開端,民眾深切感受到實際經濟收入停止增長,而且對現存社會經濟體制及社會分配產生了強烈的不公平感。俄羅斯在走上資本主義道路后,一系列積重難返的問題使社會激進變革勢在必發,由于改革會觸動精英階層的利益,因此是無法通過自上而下的溫和改革來實現的,只有通過現實的革命。[16]
新制度經濟學所強調的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的融合關系,在某種意義上符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即“社會存在決定意識”,一種制度的可移植性以及制度創新與變遷的成本,取決于該國家歷史形成的價值觀念、倫理規范、社會風俗等非正式制度約束。對于俄羅斯這樣一個具有強烈民主性和獨特文化傳統的民族國家而言,在面對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性抉擇時,不可回避的恰恰是非正式制度與正式制度之間的關系問題,正是由于馬克思對未來共產主義的設想與俄羅斯典型的集體村社制度存在著某種契合,而俄羅斯不具備資產階級革命的社會條件,列寧才堅定地認為俄國資本主義關系只是暫時和過渡的階段。由于非正式制度所具有的歷史積淀和內在根性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移植的融合性或可移植性較差,所以在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經歷了葉利欽衰退的十年,而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后也充分暴露了能源依賴經濟發展模式增長的極限和滯后。在某種意義上而言,俄羅斯雖然擁有豐富的資源,但是卻缺乏將僵化的資源轉化為能動的資本的現代化能力。如果我們簡單地將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道路抉擇規約為現代化問題,對于俄羅斯而言都必須解決極端國有化和意識形態化對于經濟發展的影響,“俄羅斯傳統的管理形式就是專制獨裁制度,這造成社會的道德缺陷。資本主義在俄羅斯的萌芽是在農奴制的條件下發生的。促進其發展的不僅是生產力和商品貨幣關系發展的客觀進程,而且有強硬的國家干預。既沒有形成成熟的經營者結成,也沒有成熟的市場基礎。此外,俄羅斯長期歧視私有制,向往專制獨裁政權。作為經濟范疇的私有制長時間以來就沒有起過作用”[13]28。基于上述分析,對于俄羅斯未來的社會發展而言,制度創新與制度融合仍然是迫切的現實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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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娟〕
[中圖分類號]D75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025-05
[作者簡介]戶曉坤(1981-),女,山東萊陽人,副教授,博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21世紀俄羅斯社會主義復興運動研究”(14YJC710019);中山大學青年培育項目“21世紀俄羅斯社會主義復興運動研究”(1309067)
[收稿日期]2015-07-26
·俄羅斯哲學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