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鐘錦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政黨外交學院;國際問題研究中心;語言外交和非語言外交研究中心, 北京 100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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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學研究
非言語外交:政治隱喻化表達和政治語境化解讀
樸鐘錦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政黨外交學院;國際問題研究中心;語言外交和非語言外交研究中心, 北京 1000024)
非言語外交看似微不足道,卻極具政治敏感性,這是由外交的政治屬性和非言語的特點所決定的。非言語外交的高度政治敏感性具體表現有三:一是高度的政治隱喻化表達;二是高度的政治語境化解讀;三是不同的政治隱喻化表達和政治語境化解讀對外交關系的不同影響作用。由此可知,非言語外交不是小事,不可小覷,它所具有的高度政治敏感性,要求我們必須加強對它的研究。
非言語外交;外交非言語;政治敏感性;政治隱喻化表達;政治語境化解讀
所謂非言語外交,是指通過非言語表達和傳遞政治理念、外交立場的外交活動;所謂外交非言語,即指外交中使用的非言語。其中,非言語(或非語言)是指語言或言語以外的一切表情達意的行為與方式,它包括:人體語(如表情、手勢、相貌、服飾等)、時間語(如遲到、早退、準時、延時等)、空間語(如體距、出席、缺席、位次的安排等)、物體語(如花、旗、動植物等)、環境語(如場合、室內裝飾、光線等)、藝術語(如音樂、舞蹈、繪畫、建筑等)等。[1]261-262有關非言語的研究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20世紀80年代以后,傳入中國。我國對非言語的研究多集中在跨文化交流學和外語教學界,相關研究成果多涉及日常社會交往中的非言語。對于外交、國際政治領域的非言語研究,雖不乏即時性點評文章和新聞報道,使得諸如“微笑外交”“莊園外交”“櫻花外交”“缺席外交”等概念得以傳播,但即時性點評的快反饋、小目標、即興性、針對性等特點,也反襯出有關理論性、系統性、綜合性研究的必要和不足。或許在有些人看來,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對于一國的外交戰略、外交政策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不足掛齒,所以不以為然,但恰恰是“微不足道”之“微”,才需要我們去關注和研究。因為,只有微察秋毫、析精剖微,才能見微知著,一葉知秋,何況周恩來總理也說過“外交無小事”。
事實上,非言語廣泛運用于各國的外交實踐中,無論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用之,人的表情、體態、服飾等人體語以及時空語、物體語等,在外交活動中都在發揮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隨著電視、網絡等新媒體的發展,各國政治家、外交家的一言一行備受廣大民眾的關注,外交非言語早已成為廣大民眾隨時可以觀察追蹤點評的對象。美國國防部網絡評估辦公室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都在支持“肢體線索”項目,他們通過研究世界各國領導人的肢體語言,為美國的外交決策提供咨政參謀。[2]與這些事實相比,我們對外交非言語或非言語外交的系統研究卻顯得相當滯后和不足,而非言語在外交實踐中的重要作用,啟示我們應該加強對它們的研究。
那么,非言語在外交中具有哪些重要作用?根據學者研究,日常非言語主要有如下幾方面功能:首先,非言語可以單獨使用,這時具有表情達意功能、指代功能(即代替語言)、“顯露”功能(如濃裝艷抹的打扮所傳遞的個人信息)、禮儀與宗教儀式功能(如基督教徒劃十字,佛教徒合掌等);其次,可以和言語混合使用,此時具有強化功能(以非言語強化言語內容)、弱化功能(以非言語弱化言語內容,類似口是心非)、調節功能(如用眼神和語調表示話題轉換,調節相互關系等)、補充功能(指非言語信息與言語信息平行而互不相干,如接電話時,對來訪者點頭或做手勢請他坐下)等。[3]外交非言語既有與日常非言語相同的交際功能和作用,又有自己獨特的功能和作用。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高度的政治化功能。這是由外交的政治屬性所決定的,也是非言語本身的特點所決定的。
外交的政治屬性決定了外交非言語具有高度的政治化傾向。外交本質上是一種政治活動。外交的這一政治屬性,主要體現在三方面。(1)外交的主體是政治實體,外交是獨立主權國家的對外行為。正如英國學者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所言,“外交是國家和其他世界政治實體之間通過官方代表并以和平方式進行交往的行為”[4]。(2)外交的目的是實現政治目的,即實現國家利益和國家的對外政策。如法國學者雅克·沙澤勒(Jacques Chazelle)認為,“外交意味著國家致力于實現其對外政策的一系列手段和特殊活動”[5]。(3)外交的方式必須承認、遵守國際政治規范,進行制度化的溝通。外交是和平而非武力的方式,而保障和平溝通的方式是國際規則和制度、國際慣例、國際禮儀。由此可知,外交涉及的是最高層次的政治實體、最高層次的國家利益和最高層次的規范制度,外交的這一高度的政治屬性必然要求外交活動中的語言和非語言都必須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明確的外交立場和高度的外交政策性、高度的國際政治規范性和國際禮儀性。
非言語的特點決定了外交非言語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非言語具有社會文化性、生物遺傳性、真實可信性、立體形象性、語義模糊性等特征。非言語的社會文化性,是指人作為集體或社會的一員而活動時所表現出的符合該集體和社會發展理念和規范的基本行為特征。它一般是后天習得的,是社會塑造的結果,因而具有文化差異性,即由于不同的國家、民族、宗教的社會化標準不同,非言語表現也會有所不同。如,同樣表示歡迎的見面禮,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體態表情規范,吻手禮、握手禮、鞠躬禮、雙手合十禮等,各具特色,反映了不同宗教、文化背景的影響和制約。同樣道理,不同的政治理念、不同的外交立場,必然也會有不同的非言語表現,或者說,不同的非言語行為和手段蘊含著豐富多樣的政治信息和外交內涵。因為人的言語和非言語都深受理念、價值觀等深層文化的驅動影響,在高度政治化的外交場合,作為外交行為主體的非言語行為和手段,必然也充滿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非言語的真實性大于言語,這是非言語的生物性決定的。非言語的生物遺傳性,是指由人的物質組織結構、生理結構和千萬年來與自然交往的過程中形成的基本行為特性,如:人在高興時,會笑、肌肉放松、身心感到溫暖;悲傷時,會哭、聲音改變、咽喉梗塞等……人的喜怒哀樂驚恐等大部分表情都是天生的,具有生理特征,是常人的主觀意志難以控制的下意識的行為,所以,無聲的非言語在情感表達方面,比有聲的言語更具有真實可信性。人可以“口是心非”,但很難“眼是心非”,因為,眼神透露出的恐懼、悲傷等信息與生理反應密切關聯,難以掩飾(除受專門訓練),而有聲語言的真實性常常和言者的道德品質、交際動機密切相關。國外研究表明,當語言和副言語不一致時,對方主要依賴于副言語信息;當副言語和面部表情不一致時,則主要依賴于面部表情語。美國心理學家阿爾伯特·梅拉比安(Albert Mehrabian)在《無聲的信息》中也指出:每個人在給予他人的印象中,有55%源于視覺符號傳遞即源于外表、形象和舉止,38%源于副語言符號的傳達,只有7%源于談話內容即語言表達。[1]263在外交場合,當非言語和言語表達不一致時,人們更是愿意相信非言語所傳遞的信息是真實的,所以,當政治家、外交家出現于國際公眾場合時,他們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備受人們的關注、猜測,人們努力地想從他們非言語中覓出事實真相來,這使得外交非言語變得更為敏感和重要。
另外,非言語是通過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多維立體渠道來傳遞和接收信息的,特別是人體語,具有直觀形象性,在感情表達方面,比言語更富表現力,但在傳達非感情的信息方面,非言語則明顯不如言語。因為,語言具有抽象概括性,可以把比較復雜的事物用簡明扼要的語句加以表述,對事物的共同特點加以歸結,但非言語在這方面,無法與言語相提并論,因此,非言語在語義表達方面,更具模糊性。非言語的形象性、模糊性,恰好符合錯綜復雜、變化多端的國際社會對各國外交工作的特殊要求:為了國家利益和國家形象不受損傷,各國外交人員代表本國就國際重大問題做出反應、表明態度、發表看法時,往往采取既有原則又富彈性、既有立場又有分寸、既堅定又富余地、既準確又模糊、既含蓄又委婉、既針鋒相對又間接禮貌規范的表達策略,所以,非言語從來都是外交工作的秘密武器。
總之,外交的高度政治屬性和非言語的真實性、形象性和模糊性等特點,使得外交非言語或非言語外交具有了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具體表現在三方面:一是高度的政治隱喻化表達;二是高度的政治語境化解讀;三是不同的政治隱喻化表達和政治語境化解讀對外交關系的不同影響作用。
非言語的真實性、形象性和模糊性等特點,使得非言語在表情達意時,具有隱喻化功能。所謂隱喻,根據認知語言學的廣義理解,就是指通過某一領域的經驗或某一類事物來說明和理解另一類領域的經驗或另一類事物的認知活動。英國學者理查茲(I. A. Richards)對隱喻的界定就是宏觀的,他認為通過另一種事物來感受、思考某一事物就是一種隱喻過程,隱喻是人類“語言無所不在的原理”,是人類思維的一種方式。美國學者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約翰遜(Mark Johnson)也認為,隱喻是人類認識事物、感知周圍世界、形成概念的必經之路,因此,隱喻無處不在,不僅在我們的日常語言生活中,也在我們的思想和行動中,也存在于我們的日常非言語生活中。如果語言表達的概念是隱喻的,通過視覺手段表達的同樣概念也是隱喻的。[6]根據隱喻的廣義理解,用非言語表達思想、觀念、情感,也是一種隱喻,它體現的是具體與抽象的關系,因此,繪畫、音樂、雕塑、建筑、舞蹈等都是人們認知活動的產物,人的服飾、表情、手勢、體態,人的活動場景以及時空物語等,都可以作為隱喻,用以表達我們內心的思想和感情,賦予我們的信仰、懷疑、理想、希望、痛苦、焦慮等。
人的認知特點決定了隱喻也普遍存在于外交非言語中,不過外交中的非言語隱喻具有高度的政治化傾向。一方面,許多政治家、外交家善于利用非言語的隱喻化特點來委婉表達政治意圖、傳遞外交立場,如:見面時握手、擁抱、親吻等,表示歡迎、高興、禮貌、外交承認等;穿戴含有到訪國文化元素的服飾,表達尊重、友好、理解、認同;反之,拒絕握手、擁抱、親吻等,一般表示反對、否定、輕視、抵制、施壓、回避;葬禮穿衣違反常規,表示冷漠、輕視或敵對關系等;遲到、早退、缺席等,表示反對、抵制、抗議、回避;此外,位置的高低,順序的先后,往往與國家地位的高低、影響力的大小密切相關。
另一方面,政治家、外交家開展非言語外交,目的是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實現國家的外交政策,也就是說政治家、外交家的穿衣不僅是為了保暖飾身,還有政治目的,他們是為政治穿衣,為國家穿衣;同樣,外交場合的握手、擁抱、親吻、遲到、早退、出席與缺席等,也不僅僅是個人禮貌、修養問題,往往還有深層的政治理念、政治目的和政治意義。只是比起言語的直陳明示,非言語的表達總是更具委婉、含蓄、模糊、隱喻、暗示的效果,因而更具策略性,更有回旋余地。所以,看似一個平凡、無心、微不足道的握手、微笑、動作、姿態,往往可能是一次周密選擇、精心設計、排練的結果,隱含、暗示或揭示著一個重大的政治信息和外交立場。
比如,1993年9月13日,巴解組織和以色列在美國白宮南草坪舉行《臨時自治安排原則宣言》(即奧斯陸協議)簽字儀式。時任以色列總理拉賓和巴解組織主席阿拉法特,在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張開雙臂的護佑下緊緊握手的那一歷史瞬間,被稱為歷史性握手。不言而喻,拉賓與阿拉法特的握手,象征了巴勒斯坦與以色列這兩個敵對狀態的國家向和平邁進了一大步,反映了他們“化敵為友”、實現中東和平的外交理念。而“克林頓退后半步,面帶微笑站在那里,紳士般張開雙臂,讓開了道路……”所有的動作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展開,但其實都是事先精心設計、排練的結果。這在白宮新聞秘書喬治·斯特凡諾普洛斯的回憶錄中得到了證實:“星期六的上午,我們練習了一下握手。這僅僅是一次排練。……首先是簽名,……。然后總統會轉向他的左邊,同阿拉法特握手,再轉向右邊,同拉賓握手,然后退后半步,手臂從兩側微微舉起,好讓阿拉法特和拉賓在他身前互相伸出手來,留下十年一握的照片……我對克林頓說的最后一件事是‘考慮一下你的表情。’他完全知道在這個重大時刻不能張嘴大笑,但是如果他矯枉過正,看起來就會很陰郁……我們練習了一下抿嘴微笑。這重要的一天到來了,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7]121克林頓在其助手的幫助下精心設計、排練、塑造的每一體態語素所要傳遞的信息,絕不僅僅是為了塑造一個風度翩翩、迷人的美國總統形象,而是還有更深層的政治用意:“克林頓完全控制了局面——不僅僅是因為他身處畫面中心,沒被人遮住,而且還因為他剛好比拉賓和阿拉法特高出一頭,因而強化了這樣的信息:美國比其他任何國家都更強大、更慈善。”“克林頓以這樣的姿勢扮演了一種準宗教的角色。看上去,他不僅是使巴以親睦的唯一的負責人,而且更像里約熱內盧上空著名的耶穌基督雕像,在為新結成的關系降福。”[7]122
1954年第一次日內瓦會議期間,美國代表團團長國務卿杜勒斯曾下令美國代表團人員不得與中國代表團人員握手和交談,反映了他敵視新中國、不承認新中國的外交政策。到了20世紀70年代,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和國際形勢的變化與發展,中美兩國領導人意識到,改善雙邊關系符合兩國的共同利益,改善中美關系,成為兩國共同的要求。中美關系出現了轉機,而標志這一轉折的象征符號又是兩國領導人的歷史性握手。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在準備訪華時了解到1954年中美間的握手爭端,便決定要由他來親自糾正美方的這一錯誤。尼克松在其《領袖們》一書中寫道:“杜勒斯拒絕與周恩來握手,……完全藐視這位中國外交部長。……我深知這件事傷害了周。因此,當我首次抵達北京,走下飛機扶梯的最后一級,向他走去時,就主動伸出了我的手。”[8]基辛格在《白宮歲月》一書中也寫道:總統決定,當他來糾正這件怠慢舉動的錯誤時,不能讓其他美國人員在電視鏡頭中出現而分散觀眾的注意,直至握手禮告成。他要讓全世界都看到,“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8]1972年2月21日,當尼克松和周恩來雙手緊緊相握時,周恩來說道:“總統先生,你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25年沒有交往了啊!”
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則善于通過佩戴胸針來發出不同的外交信號:她與阿拉法特會面時,別的是黃蜂胸針(借此傳遞自己的強硬立場);同曼德拉會面時,她別的是她最喜愛的斑馬胸針(曼德拉代表新的希望);與金正日合影時,她別的是自己最大的美國國旗胸針(她想改變朝鮮人對美國的壞印象);她出席美俄外長談判時,她別的是攔截導彈……她的每一枚不同形狀的胸針,寓意各不相同。蝸牛、螃蟹,表達對談判的不耐煩;蜻蜓,表達勇氣和力量;蜘蛛、蛇表示針鋒相對;雄鷹表示“偉大的美利堅之鷹”,顯示強權,以勢壓人……她在《讀我的胸針》一書中坦言:“與外交、經濟制裁、外援、貿易之類的措施相比,胸針或者徽章外交或許顯得微不足道”,但它們“的確行使了重要的外交使命”,它們可以“增加親切感或者必要的鋒芒”“給日常外交事務注入一絲幽默與辛辣”“這個世界自有其權利體系,佩戴不發一聲、卻勝過滔滔雄辯的胸針真是正逢其時”。[9]
可見,人的身高、微笑、握手及各種動作和姿勢、服飾、胸針等,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在外交領域,常常成為政治家、外交家借以委婉、含蓄地表達傳遞政治理念和外交信息的象征隱喻符號。
語境即使用語言的環境,傳統的語境概念包羅萬象,既涉及語言的知識,語言的上下文及交際的時間、地點、話語方式,也涉及交際者雙方的地位、相互間的關系、彼此了解的程度、交際的文化社會政治背景等諸多因素。但認知語境論認為上述因素只是對話語理解提供了客觀的外部條件,真正對話語理解起作用的能動因素是人類認知世界的能力,客觀因素只有被認知處理,才能對話語的意義產生制約作用。因此,“直接場合、語言的上下文、知識和社會心理表征構成認知語境”。[10]認知語境不僅能解釋而且制約著聽話人對話語的理解。話語理解是將該話語進行語境化的過程,所謂語境化,就是受話人將其語境假設和說話人的話語明示信息相互作用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通過演繹推理和語境推理來尋找話語明示的新信息和語境假設的關聯性來推斷會話含義的過程。因此,認知語境制約語言的表達和理解,是話語理解的關鍵要素。
話語理解的認知語境理論對非言語的意義理解同樣適用。非言語的隱喻化表達特點、語義模糊性特點,使非言語的理解更加具有了對語境的高度依賴性,而外交工作的特殊性又使外交非言語的理解具有了對政治語境的高度依賴性。影響外交非言語理解的認知語境要素,同語言一樣,有交際情景、詞語信息、百科信息和邏輯信息,但受眾的既有政治理念、社會意識形態、國家利益觀念、國際社會規范、本國與他國間的地緣-歷史-政治-經濟-文化-外交-軍事等諸多利害關系等因素,恐怕是我們日常非言語理解活動中不一定必須考慮的因素,但卻是外交非言語意義解讀過程中無法不觸及的語境要素。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往往促使人們在最短的時間里極盡可能快速地從既有的認知語境要素中,搜索激活那些與政治最相關聯的語境信息,通過聯想、推理,破解那些非言語外交的真實用意或隱含其中的政治秘語。
外交非言語解讀對政治語境的高度依賴性,在現實的解讀活動中常常會形成一種思維定勢,就是人們喜歡將各國政要在外交場合的一切非言語行為和手段都作政治語境化處理,即面對外交中的任何一個表情、動作,任何一個時空物語的細節運用,都喜歡以國際政治語境諸要素為框架,窮盡各種可能的政治、外交意義的推理、解讀。換言之,就是做政治歸因化處理,以政治、外交為視角,觀察、分析、取舍其中的信息,以政治歸類意識來解讀一切外交中的非言語。有時可能只是一個“無意”的行為、動作,卻常常被解讀為一次深謀遠慮的政治性的非言語隱喻,甚至一個不小心的“失足”“摔跤”,也都可能被視為一個具有豐富政治信息的外交體態秘語,而被人們瘋狂解讀。這是交際雙方相互作用的結果。外交非言語的政治隱喻式表達,促使外交非言語的解讀更加依賴于政治語境化解讀;而政治語境化解讀,又促使外交非言語表達更具政治隱喻化功能;最終使各國政要的一舉一動、時空物語都變成了人們感知和思考其豐富政治內涵和外交隱意的重要依據。
比如,服飾對于外交分析者來說,其色彩、款式、發型、鞋帽等都不是孤立于政治理念、外交政策的自然存在,而是具有豐富內涵的外交非言語。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的著裝就被認為具有很強的政治含意。2011年12月23日,希拉里在捷克前總統哈維爾的葬禮上,一襲黑衣,莊重肅穆;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4天前,12月19日,在金正日去世后的記者會上,希拉里則以鮮艷的紅衣朱唇亮相。同是國哀,希拉里為何著裝一黑一紅?有人解讀,這不是無心疏忽,而是刻意為之,她想借助服飾語,表達她的政治觀念和外交立場。她用“黑衣”表達她對哈維爾一生功績的肯定,特別是對他1989年領導的“天鵝絨革命”成功的肯定,與此緊密配合的是她在就哈維爾逝世發表的聲明中稱:哈維爾“盡其畢生之力努力打破壓迫的鎖鏈,為受壓迫者挺身而出,并促進民主和自由的權利”,“他做的事情不但有益,而且功績非凡,歷史將記住這一切”;[11]而“紅裝”是對金正日去世的一種“幸災樂禍”的“惡意”的外交表達,“是一種典型的冷戰思維,也是一種典型的敵對思維”,因為,她在就金正日逝世發表的聲明中沒有使用“哀悼”一詞,而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紐蘭于20日明確表示美方認為不適合使用這一措辭,這進一步印證了希拉里的紅衣朱唇傳遞的是一種不友好的政治信息,是把金正日當作了敵人或仇敵,是朝美敵對關系的一個反映。[12]
這一非言語解讀的語境要素,就是冷戰背景下的朝美關系。冷戰時代,朝鮮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重要一員,這不僅僅是由于蘇聯的存在,更為重要的是兩種意識形態的敵對斗爭。朝鮮戰爭是冷戰的白熱化。蘇聯解體后,美國失去了戰略對手,老布什政府一度認為朝鮮會在多米諾效應下,步東歐、蘇聯社會主義國家的后塵,走向解體或被韓國吞并,但是,朝鮮仍然堅持走自己的道路;美國依恃強大的軍事、經濟、外交實力對朝施加強大壓力,朝鮮則以國家生存和安全為由,力求擁有核武器及運載工具,美朝矛盾激化,造成朝核危機。從克林頓政府到小布什、奧巴馬政府,美國對朝鮮采取“軟”“硬”“軟硬”兼施政策,而朝鮮對美采取“以牙還牙”的政策,不顧國際社會的反對,堅持核試驗和發展核武器;美對朝的經濟制裁、外交孤立、輿論貶抑不絕,核威懾與反威懾白熾化。這樣一個語境下,希拉里以紅衣紅唇表達對“敵人”去世的“幸災樂禍”之心情,與美國的對朝外交政策不相矛盾,完全符合美國對朝鮮一貫的冷戰思維。
外交中的一個表情變化,也可能是一國外交政策變化的征兆。小布什任美國總統時期,他的種種不合常理的非言語行為(如2001年就任美國總統后首訪西班牙時,抱住西班牙王后親吻;2005年2月到訪斯洛伐克時,戴手套與斯洛伐克總統及眾高官握手;2006年7月G8峰會上,他悄悄溜到德國總理默克爾身后突然給她按摩肩膀等),常常令人瞠目結舌,也因此被人們冠以“牛仔風格”,于是,那些與此相關聯的詞匯,如我行我素、特立獨行、自由叛逆、粗獷豪邁、傲慢無禮、強權霸道,等等,便成為解讀小布什非言語行為背后美國政府外交政策的“喻底”。
但是與小布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奧巴馬繼任美國總統后,帶著一張大大的“笑臉”出訪歐洲(2009年4月),他的“招牌式”笑容被人們命名為“笑臉外交”,認為:“他天生的一副大嘴白牙,笑起來,讓人清心降火,如沐春風。對于受夠了美國霸道氣息的歐洲,奧巴馬的笑臉顯然十分受用。”“奧巴馬的‘笑臉外交’,至少向世界傳遞了這樣一種積極信息:那就是美國將改變跟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擺出傾聽、謙卑與靈活的姿態來領導世界。這是奧巴馬對美國‘巧實力外交’的生動闡釋。”[13]在倫敦G20峰會上,奧巴馬一改小布什的“牛仔風格”,面對G20元首們對美國的種種批評,他用微笑和低調、沉默和謙卑,來證明其出訪前美國副總統拜登所宣布的:美國“只說不聽”的時代結束了,一個“笑臉相迎”的時代到來了。面對奧巴馬的微笑,也有人質疑,這份微笑背后除了隱藏著美國的尷尬外,或許還包藏著美國不愿承擔更多責任的心態;美國是否真心向世界微笑?微笑過后,是否能夠看到美國的實際作為?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對奧巴馬的微笑寄予了更多美好的期待:“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可能會看到一個更加謙虛和克制的美國,一個更加靈活而機智的美國。美國從布什時代開始急劇下降的國際形象應該會得到一定程度的修補。也許全世界的吵鬧聲會因此增多,但槍炮聲肯定會減少。”[13]這就是奧巴馬“微笑外交”的語境效果。
顯然,在外交場合,國際政治語境諸要素不僅是對每一個非言語詞匯做出選擇和調整的出發點和依據,更是對每一個非言語詞匯做出準確、恰當、合理、深入理解的重要依據。
不同的隱喻具有不同的意義,不同意義的隱喻也具有不同的功能和作用。富有正面積極意義的非言語隱喻,有利于外交政策的推行,可以增進友好感情,提升個人和國家的形象,促進和改善兩國關系;帶有負面消極意義的非言語隱喻,不利于外交政策的推行,有可能阻礙兩國關系的正常發展,甚至可能起到破壞、惡化兩國關系的作用,也會給個人形象和國家形象造成負面影響。同樣,不同的受眾因具有不同的認知世界的標準、不同的百科知識、不同的生活經驗、不同的心理圖式、不同的交際目的,對同一非言語表現,會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又會導致不同的外交預判、不同的政策選擇,最終影響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交往雙方的認知語境越趨同,非言語理解就越容易達成,如果語境差異較大,非言語理解就難以達成,甚至產生誤解、曲解,導致矛盾和沖突發生。所以,外交非言語從來不是小事,它不僅是外交關系的晴雨表,國際政治的風向標,也是外交關系的積極建構者和消解者。
由于各種原因,在外交場合誤用非言語或誤解非言語進而影響外交關系的例子也不少見。如,2004年5月,希臘總理卡拉曼利斯在為來訪的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夫婦送行時,一時忘情,按照國際禮節擁抱了身著伊斯蘭教保守服裝的土耳其總理夫人并親吻了她的兩頰。此事立即在土耳其引起軒然大波。土耳其輿論抨擊希臘官方不知禮數,指控卡拉曼尼斯侵犯了伊斯蘭教教規,蓄意羞辱土耳其。一位專欄作家在《民族日報》上憤怒指責道:“難道希臘總理不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舉止嗎?他為什么對這位穆斯林婦女不尊重,為什么要違背穆斯林婦女的信念?他是不是一個要故意挑釁伊斯蘭教的壞分子?”與此同時,土耳其總理府要求電視、網絡禁止出現“希臘總理之吻”的鏡頭和照片。對此,土耳其世俗化一派則指責政府禁播是沒道理的,他們批評說,一味堅持不符合國際外交禮儀的舊習俗的人,最好不要擔當對外交往的重任。面對“吻出來”的國內保守和世俗兩派紛爭,總理夫人出面發表聲明說:“那些熱愛我們的人請繼續為我們祈禱,因為我們并沒有做出任何讓他們尷尬或損害他們利益的事情”。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也發表聲明說,埃爾多安總理和夫人并不像一些主張伊斯蘭世俗化的民眾所批評的那樣,死守舊俗而不顧國家利益,他們不會把自己所信奉的伊斯蘭習俗帶到國際政治活動當中,希望早日平息這場風波。[14]
導致這場“吻別”風波的原因,既有表達上的失誤,即希臘總理忽略了土希文化差異而誤用了告別禮;也有理解上的差異,即面對“吻別”事件,土耳其國內的保守派與世俗派具有不同的認知反應,這源于他們在解讀“吻別”事件時,從各自不同的身份和政治理念出發,激活和動用了各自不同的語境要素。其中,反對派之所以對“吻別”如此“憤怒”,除了文化差異,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他們對希臘的對土外交政策不滿。土耳其與希臘之間自1974年因塞浦路斯問題在塞島上爆發戰爭沖突以來,多年不和。這次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主導的塞島統一“全民公投”,又是因為希臘的“暗中反對”而最終“泡湯”,一些土耳其人因此對希臘憋著一肚子氣,加上希臘總理在這次會談中又向土耳其方面提出了領土爭議方面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希臘總理忘了伊斯蘭習俗差別,吻別土耳其總理夫人,無疑給反對派提供了借機向希臘總理“興師問罪”的機會了。這個例子再次證明,外交非言語極具政治敏感性,使用不當,理解不當,都會招致負面消解作用,給兩國外交關系蒙上陰影。所以,在外交實踐中,無論是非言語的表達,還是非言語的解讀,都應在分寸掌握上高度注意政策性和策略性。
總之,非言語外交看似微不足道,卻極具政治敏感性,這是由外交的政治屬性和非言語的特征所決定。非言語外交的高度政治敏感性具體表現為高度的政治隱喻化表達和高度的政治語境化解讀,即許多政治家、外交家善于利用非言語的隱喻式表達特點,通過各種非言語方式委婉表達外交立場和政治信息。所以,在外交場合,看似一個平凡、無心的動作、表情,往往可能隱含、暗示著一個重大的政治外交信息。所以,一國領導人的舉手投足常常備受世人關注,人們努力地想從中解讀、破譯出隱含的政治奧秘和外交秘語,以至于形成了一種政治歸因化的非言語解讀傾向。另外,由于人的認知語境有差異,所以,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隱喻化表達方式和不同的政治語境化解讀結果,它們對外交關系會產生不同的影響作用。由此可知,非言語外交并非小事,不可小覷,它所具有的高度政治敏感性,要求我們必須加強對它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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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程石磊〕
2016-03-16
樸鐘錦(1963-),女,北京人,副教授,從事語言外交、韓國文化與外交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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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6)08-006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