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饒宗頤形上詞的境界
——從《古村詞》說起

羅朝蓉，趙玉田

(韓山師范學院 a.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b.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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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饒宗頤形上詞的境界
——從《古村詞》說起

羅朝蓉a，趙玉田b

(韓山師范學院 a.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b.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饒宗頤先生的形上詞，即從西洋重視道、重視講道理的形上詩而來，是用詞體原型以再現形而上旨意的新詞體。而形上之境界，乃先生以平生之認識、修養、境界為底氣而思考、感悟到的宇宙人生之至理至境。其特色有三：一是入乎佛道儒之內超乎佛道儒之外，二是洞察紛紜世相的歷史厚重感，三是意象思維探秘宇宙人生。

饒宗頤；形上詞；古村詞；形上境界

饒宗頤，1917年生于廣東潮安，在經史研究、考古、宗教、哲學、藝術、文獻學等多個學科領域均有重要貢獻，在當代國際漢學界享有崇高聲望?？芍^一代學際天人，業精六學，才備九能，一生學術成就，令我輩唯望洋興嘆而已。余者不論，僅古典詩詞一項，就足以獨步當代。尤其是先生所倡形上詞一說，以豐富的實際創作實踐了形上之論，此功不僅在當代，亦為千古詞史上永不可磨滅的貢獻之一。

所謂形上詞，乃饒先生花甲將近之年所倡之概念，在施議對先生的訪談錄中，依饒先生所說，即從西洋重視道、重視講道理的形上詩而來，是用詞體原型以再現形而上旨意的新詞體。[1]先生將其《栟櫚詞》《古村詞》《聊復集》視為其形上詞的實踐之作。筆者將以《古村詞》為例，嘗試解讀其形上詞的形上境界。

《古村詞》作于1979年，乃先生4月由瑞士橫越阿爾卑斯山而入意大利沿途所記。是年先生已退休一年，年逾花甲，對宇宙人生的思考感悟又是另一番境界。

而形上之境界，乃先生以平生之認識、修養、境界為底氣而思考、感悟到的宇宙人生之至理至境。先生每于窘境憂思之中，別開生面，另創一新境界，直可睥睨宇宙，于無邊無際的天地間俯仰自得，這主要歸功于先生深具儒道禪三家修養，又獲得宗教、神學之助，故可身游人間而擺脫人間一切束縛，眼界遂大，境界遂闊，遂可與天地時空相通。故先生形上境界深具三大特色：一是入乎佛道儒之內超乎佛道儒之外的人生境界，二是感于流俗之中超于流俗之上的歷史厚重感，三是行之意象之法出之抽象之道的人生至理。

一、入乎佛道儒之內超乎佛道儒之外的人生境界

饒先生深得儒家剛健有為、道家任運自然、佛家圓融通照之義。先生的形上詞之創作，也深得三家之趣。饒先生曾在施議對先生的《饒宗頤形上詞訪談錄》中評介王國維先生，指出他缺乏釋道兩藏的修養而不能正確地安頓好自己：

饒宗頤：王國維是一位了不起的學問家，只可惜諸多方面的條件尚不具備，未能真正解脫。其于作學問乃至詞學創造上之成就，也受到一定限制?！跏献鋈恕⒆鰧W問，乃至論詞、填詞，都只能局限于人間。即專論人間，困在人間，永遠未能打開心中之死結。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就這點而言，我覺得，陶淵明比王國維要明白得多……因此，我認為，王國維如果能夠在自己做學問中，再加入“兩藏”，釋藏和道藏，也許能較為正確地安排好自己的位置。例如：朝代更替，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小小波瀾，算得了什么，但是，王氏就是想不通，不知道如何于宇宙人生中去尋找自我。

施議對：先生在耶魯大學也有三個月時間，此三個月時間，曾較為專注地思考詞學問題，遍和清真詞，尤其是嘗試創作形上詞。就思鄉淵源及歷史淵源看，幫助悟得這個道理，并且達致超越境界的，究竟是佛還是道？

饒宗頤：佛與道都有，特別是還有莊子。思維一步一步深入，是有層次的。一個人，不能光是生活。要不然，就失去“靈”。靈是高級的思維，要靜得下，才悟得到。[2]卷一十二433-436

首先，《圓覺經》曰：“一切如來本起因地，皆依圓照清凈覺相，永斷無明，方成佛道?！庇衷唬骸吧滥鶚劊谄饻纭Ｃ钣X圓照，離于華翳?！盵3]所謂圓照，俗言之，即通透，對人生事理物理的通透，不執著、不沾滯，圓融超脫。先生一生精研佛理，于此一義，可謂深有所得。

楚水湘云何處是，飄蕩吾生如寄。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寂寞池館，高花盡吐香未。(《湘月》)*本文所引饒宗頤之詞，均引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為了行文方便，除特殊情況外，不再單列出處。

先生在深感人生飄零，故鄉渺渺之時，能得剪雪為詩、揉春做酒之樂，難去飄零之感，卻不執著于飄零之感，自然獲得人生另一新境界：“垂柳舒眉，費池蓄淚，長伴湖云共碧。”(《漢黃柳》)

此首詞本也是懷鄉之作，而先生卻能在難以釋懷的思鄉之念中，移開視線，發現垂柳舒眉，廢池蓄淚，終究超脫而出，進入湖云共碧的美好廣闊天地里。

雪嶺黃昏，難貰詩人住。波如許，情深意古，處處春花舞。(《點絳唇》)

這是在雨雪之天，先生于盧塞恩湖畔覓旅舍不得而作，于他人而言，這該是一次既糟糕又難堪的經歷了，可先生卻偏偏能于雨雪交加之際，天色昏黑之時，別開生眼，看到處處春花飛舞的溫暖與希望。

浪游好在無人識，喜招得，冷月簾櫳，賴有征軺，憑高臨遠，且興乘長風。(《一叢花》)

先生清晨在羅伊斯河出發前行，卻遇雨而受阻，先生并不沮喪，反而能登高臨遠，興起乘長風破巨浪或者遨游太空之意。先生之心，一片通透，無執無住。

其次，先生深得道家“滌除玄鑒”“至虛靜,守靜篤”之真諦，故能一任自然，在一個無待的世界中悠閑從容地逍遙游平湖：“最是東南美，夕照紅千里。趁閑容我看山來。”(《虞美人》)

先生在月將圓之日，于雨后日出之時來到巨湖環繞的盧伊諾，然而旅舍卻已客滿，只好他去，不過先生的心情絲毫沒受影響，他依然悠閑看山，依然心情舒暢，在他眼里，平湖依然美麗，夕陽依舊燦爛。

何必由斯路，算無端，天意安排，任他分付?；厥變裳滦拗翊洌瑪啾谕踝鹂神S。更添得，山如臥虎。(《賀新郎》)

這一次先生自盧加諾入意大利，初無此計劃。然而先生一任自然，聽憑天意安排，于計劃之外，見山山美見水水美。覺兩崖修竹青翠可愛，視高山有臥虎之氣勢。讀來真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之妙，一樣的處處充滿偶然，處處都是無心的遇合，一樣的形跡毫無拘束，如行云自由遨翔，如流水自由流淌。

其三，饒先生在《詞與禪》中談道：“昔唐棲蟾有云：‘詩為儒者禪’。蓋有得于禪者，具外向、內向兩種：外向者，類放蕩而流于狂禪；內向者，則視禪為安心立命之地，以理性情之正。尤近于儒。詞亦可為儒者禪，與詩相擬。特欲繾綣蘊藉，不肯道破。難冷難溫，此詞心所以不同于詩心者與！”[2]卷一十二313

儒家積極入世，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講究以浩然之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先生在不自覺之間，流露出從小種植的儒家學養種子。在繾綣蘊藉之中，總是或多或少流露出那么一些意味。

問誰負，髯龍至此，漫引路、高干好棲禽。(《一萼紅》)

行遍天涯未老，看跨海倚天，長劍誰把，澗碧花明，霜黃枝縞，爛漫滿山姚冶。( 《探春慢》)

我謂女媧休膽怯，趁新生，重與造夫婦。輪又轉，逐塵去。(《賀新郎》)

車書早共遠國，混南北。最愛水邊湖外，汗漫云山同歷。(《惜紅衣》)

所謂髯龍，既指皇帝，又指虬枝盤曲的松樹，不知先生在此可有雙關之意，然而高干好棲禽還是分明具有 “良禽擇木而棲”的儒家意味?？绾Ｒ刑?，長劍誰把，化自辛棄疾《水龍吟》“舉首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詞句由辛而來，精神是否也一脈相承呢？辛氏幼承祖父儒家愛國之教育，一生懷報國之志，氣勢凌云。先生幼承家學，矢志為學，學術之心直與天地宇宙相通，這何嘗不是儒家的精神教化所至。 至于勸女媧重造夫婦，不就是儒家補天思想的改裝嗎？《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謂車乘的軌轍相同，書牘的文字相同，表示文物制度劃一，天下一統。后因以“車書”泛指國家的文物制度。那么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意味，于此稍加揣摩，也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先生雖深得佛道儒三家之意趣，卻并不為三家所縛，儒家積極入世，卻有功利之嫌，道家任運自然，卻厭惡人世的發展，佛家圓融通照，卻又否定一切。饒先生兼有三家之長而無三家之弊，一方面擁抱俗世一切欲望與情感，一方面超脫俗世一切物色之上，不為物色所異化，故先生總能以積極樂觀的態度修身養性，超出三家之外，指出向上一路。

二、感于流俗之中超于流俗之上的歷史厚重感

饒先生具備深厚的史學修養，對歷史的看法往往超出流俗，其詞歷史積淀深厚，常給人深富哲理的厚重感。

天池題字依稀在，葉丹木黃秋死。濃墨長皴，千巖萬壑，盡作深山黑地。

夜光鬼氣?？窗兹丈驎?，杜鵑聲里，難覓東君，奈何移與西風置。

興亡已付彈指?？v范山模水，難表身世。且看人間，崔嵬陵闕，孰如畫中蕭寺。霸圖往矣，只一片嵯峨，樹攢云起，物色搖心，賴重山匝水。(《臺城路》)

這首詞題下有序云：題龔半千千巖萬壑巨幅，Rietberg博物館藏，上有羅天池長跋，和定庵秣陵臥鐘韻，野遺蓋金陵遺民也。龔半千，明末清初著名畫家，江蘇昆山人，流寓金陵(今南京市)，早年曾參加復社，明末戰亂時漂泊流離，入清隱居不出，與同時活躍于金陵地區的畫家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謝蓀等并稱“金陵八家”。名作有千巖萬壑圖、木葉丹黃圖等。羅天池，清代畫家，廣東新會人，工書畫，精鑒賞，道光六年(1826)進士，欽點刑部主事，道光二十三年(1843)京察一等。是年四月奉旨簡放云南迤西兵備道，充甲辰科(1844)鄉試監試官，差竣，兼署云南按察使司。道光二十七年(1847)，因永昌回務案革職歸田，曾歷主廣東新會縣岡州書院、古岡書院講席。定庵即龔自珍(1792年-1841年)，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思想家、文學家及改良主義的先驅。27歲中舉，38歲中進士。曾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和禮部主事等官職。主張革除弊政，抵制外國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則徐禁除鴉片。因屢屢揭露時弊，觸動時忌，因而不斷遭權貴排擠和打擊。48歲辭官南歸，次年暴卒于江蘇丹陽云陽書院。

這三人的經歷頗值玩味。龔半千身負家國之痛，江山易主，朝代更迭。羅天池稀里糊涂丟了官，龔自珍積極改革時弊。一個潦倒不堪詩畫自遣，一個心灰意冷不問世事，一個壯志難酬暴亡而去。單獨看來，每一個人都是一段沉痛的歷史，可是，將之置于翻騰奔流的歷史長河中，誰又值得一哂？

首句，“天池題字依稀在，葉丹木黃秋死?！碧斐匾老〉念}字，告訴我們一段歷史已成模糊的過往，葉丹木黃指半千老人的木葉丹黃圖，圖繪雨后秋山，霜林澗流，境界沉寂清幽。秋死二字，是不是告訴我們當年龔老的積憤避世之作，如今已成一段死寂的歷史，如今回想，那段經歷，究竟值不值得封鎖自己至沉寂之境，也還頗值斟酌。第二句，“濃墨長皴，千巖萬壑，盡作深山黑地，夜光鬼氣?！鼻r萬壑圖用濃墨長皴之法，筆筆不懈地繪出山巒、高丘、林木、叢樹、山澗、寒林、漁艇、農舍、清江、葦渚、野渡、空舟……氣勢磅礴，場面繁復，然而這一切都顯出一種沉寂蕭疏、清和靜謐之感。出于憤世的心情而精心構筑的巨幅氣勢，如今看來，也不過一片深山黑地、夜光鬼氣而已。第三句，“看白日沈暉，杜鵑聲里，難覓東君，奈何移與西風置。”夕陽西下，乃自然之規律，猶如朝代更迭乃大勢所趨。無論如何悲悲切切地尋覓已成過往的輝煌與溫情都是徒勞，就如在杜鵑鳥一聲聲的悲啼中尋找已西去的太陽。

下闋，“興亡已付彈指，縱范山模水，難表身世?！币欢闻d亡史置于歷史的長河中，也不過一個小小的浪花，彈指一揮間，即匆匆流逝，當時人執著于其中，借范山模水，潑墨繪圖以表高潔，終究也是苦了自身，于興亡無益。“且看人間，崔嵬陵闕，孰如畫中蕭寺。”看這人世間，那許多高聳、巍峨、壯麗的城臺樓閣，比之于畫中的蕭寺如何？到頭來都成一場空，一片虛無?！鞍詧D往矣，只一片嵯峨，樹攢云起，物色搖心，賴重山匝水?！蓖鯂詷I已成歷史，只留給一代人一段顛簸不平的經歷，一副坎坷難言的心情。樹攢聚、云飄散，世間物色，萬千變化，總能搖曳人的內心，無奈這世間又是萬水千山、物色富麗！

這樣的歷史觀，遠超流俗之上，當許多人在為一段歷史唏噓嘆息沉痛哀傷的時候，饒先生卻超越于時空之外來縱觀歷史長河，故能超脫越拔，發現每一段辛酸史都可以當作一個歷史小波瀾來看。這樣空靈灑脫的歷史觀，無疑得益于其形上理念之積淀，自然也成為其形上境界的一大特色。

三、行之意象之法出之抽象之道的人生至理

所謂意象，是心中主觀之意和外在客觀之象結合而成。意象在詩詞里，則以具體的形象或畫面來表現人們在理智和感情方面的體驗以及對宇宙人生的深切思考。所謂意象思維，是指作者在主觀意志主宰下，契合主客觀材料，運用帶有感性、直觀的形象符號或模型、故事、畫面等意象符號為工具來把握客觀世界，并象征性地傳達出對世界的體悟與思考，演繹出宇宙人生的深層情感與本質規律。

饒先生《古村詞》的形上旨意，揭示出人生中最積極樂觀的向上境界，傳達出對宇宙時空的本質思考與把握。而其所運用的思維方式，當然以意象思維為主，他每每在對客觀外物世界的觀察揣摩與感動觸發中形成心象，然后運用直觀感性的形象、畫面演繹出宇宙人生的光風浩蕩之境界。如《湘月》：

湖山迎面，只煙籠一角，頓成凄麗?；厥字T峰和夢失，夢里蒼茫何世。二十四橋邊，半堤青草，秀茁春前地。冥冥月冷，消魂別有滋味。

才見鸂鶒一只，綿綿細雨，兩兩眠沙際。楚水湘云何處是，飄蕩吾生如寄。剪雪為詩，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寂寞池館，高花盡吐香未。

其形上旨意是：盡管思鄉之懷纏綿縈繞，漂泊孤獨之感揮之不去，人生依然可以悠閑快樂。為充分傳達這一旨意，先生調用了楚水湘云的思鄉符號，鸂鶒眠沙的形象畫面，剪雪為詩、揉春作酒的具體事例，池館花香的感性現象，生動形象地傳達出他獨特的人生思考與人生境界。再如《探春慢》：

危嶝青縈，回淵繞綠，天寬頓開平野。雪后風寒，湖邊波暖，車上看山走馬。云擁奇峰起，打行稿、藍波能寫。峽哀水瀉飛澗，鑿山渾似神話。行遍天涯未老，看誇海倚天，長劍誰把。澗碧花明，霜黃枝縞，爛漫滿山姚冶。翳翳桑榆日，又照我、征衣車下。喜有吳姬，同來壓酒清夜。

先生在陡峭、險峻的雪山中艱難行走，而其心情開朗，樂觀豁達，每于險境中見溫暖、低落處見希望。于是先生運用兩兩相反或相對的意象來傳達其旨意：最危險處最見希望。這些意象是：石磴雖險峻——卻青樹縈回；深淵雖曲折——卻綠樹環繞；天既寬——平野亦闊；雪后雖風寒——湖邊卻波暖；車上看山走馬似平坦——云擁奇峰知路難；峽間水瀉飛瀾令人膽怯——鑿山神話令人氣壯；足跡行遍天涯——人心卻未老；既有跨海倚天把長劍的豪情——亦有澗碧花明，滿山姚冶的爛漫。又如《賀新郎》：

何必由斯路。算無端、天意安排，任他分付。回首兩崖修竹翠，斷壁王尊可馭。更添得，山如臥虎。以判兩間分表里，漫驅車、談笑追夸父。齊一變，至于魯。

眾峰羅列如蹲兔。試憑高、齊州幾點，誰人知否。喜見村民宵秉燭，信是人間凈土。問搏土，何年能做。我謂女媧休膽怯，趁新生、重與造夫婦。輪又轉，逐塵去。

先生意外從盧加諾入意大利，卻能隨緣任運，并受復活節的契機啟發，生發出艱險可以克服、時空可以超越、人類可以重塑的豪情旨意。為此，先生選用歷史典故、神話傳說生動傳神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皵啾谕踝鹂神S”，化用了西漢王尊叱馭的歷史故事：王陽為益州刺史時，途經險峻而陡峭的九折坂。他感嘆說：“一個人接收了先人留給自己的身體，怎么能多次登上這種危險的地方呢！”而后王尊為益州刺史，也途經九折坂，隨行皆顫栗，王尊大聲對他的駕車人喝道：“趕馬向前跑！王陽要做孝子，王尊要做忠臣。”此后“王尊叱馭”便被用來比喻忠于吏事，不避艱險。先生用此典故，則提升了它的境界，他告訴人們：一切艱難險阻，只要有心，皆可克服。

女媧補天的神話，在幾千年的封建儒家士子心中，一直都寄寓著治國平天下的最高理想。先生卻說：“我謂女媧休膽怯，趁新生，重與造夫婦。”這已大大超越了他們的狹隘，而上升到統觀整個宇宙，重塑整個人類的高度。其他如《暗香》：“只結念，霄漢上，雙鶩起，水同天碧?！薄饵c絳唇》：“雪嶺黃昏，難貰詩人住。波如許，情深意古，處處春花舞。”《減蘭》：“傳神手勢，當筵還我惺惺地。小立思惟，門外鶯花已亂飛。”《一叢花》：“賴有征軺，憑高臨遠，且興乘長風?！薄杜_城路》：“霸圖往矣，只一片嵯峨，樹攢云起，物色搖心，賴重山匝水?！薄断Ъt衣》：“車書早共遠國，混南北。最愛水邊湖外，汗漫云山同歷?！倍家孕蜗蟆⑸鷦印⒖筛械囊庀箨U發宇宙人生的至理感悟與至高境界。

如果從全局著眼的話，則先生每一首詞，主要都用意象思維加以立意、結構、布局、設色、抒情、說理。意象思維是先生作詞的顯著特征，也是寄寓人生道理、探索宇宙秘密的主要方式。這一點正是由中國傳統思維特征所決定的。反觀中國傳統文化，意象思維是其最核心最擅長的本質特征，先秦《易》說理以象，《論語》說理以事，《莊子》說理以寓言，《老子》說理以比喻，概言之，都是對客觀世界的物象仔細觀察揣摩體悟之后形成生動形象的主觀觀照之心象，然后以此探索宇宙人生的秘密。其意象雖然直觀、感性，但所闡述的道理卻都能鞭辟入里，都能在紛繁的世相中找到天地萬物的本質規律。實際上，意象思維與抽象思維并無優劣之分，只要認真探索，都能透過現象直探本質。當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用數來追尋萬事萬物的法則之時，中國早已用五行八卦來探索天地運行的規律了，其意象所蘊含的深奧精密之處絲毫也不輸于數的奧妙。所以黑格爾帶著傲慢評論《易經》哲學的時候，一方面批評它只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規定誠然也是具體的，但這種具體沒有概念化，沒有被思辨地思考，而只是從通常的觀念中取來，按照直觀的形式和通常感覺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贊嘆這些圖形的意義是極抽象的范疇，是最純粹的理智規定[4]。只可惜，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設立五經博士，就將中國人從生活實際出發窮究天地奧秘以解決實際問題的傳統給切斷了，而代之以不斷闡發幾本古書，雖說這也有其歷史根源，但確是在武帝一朝而確立了以不斷研究幾本古典為主要任務的中國兩千年學術傳統，之后每朝每代出現新問題，都從經典當中尋求方法，鮮有人從生活實際出發求索新方法解決新問題。中國傳統的意象思維主要用于抒情，其探索天地萬物本質規律的能力幾乎消亡殆盡。

先生之形上詞，雖用典較多，可意象卻有其生活來源，并賦予了新的意義而發現了宇宙運行的新法則，另創了宇宙人生的新境界，開辟了一個積極向上、樂觀進取的另樣人生。從先生的詞中，我們可看到中國意象思維透過現象探索宇宙人生之運行法則與本質規律的能力有了復活的希望。而其詞之超然豁達，非那些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破滅后，藏身佛道以求超脫的無奈士子們可比，其格調更非那些悲悲切切以臣妾自喻的詞人們可望其項背，更遑論那些只在花間尊前流連風花雪月的伶工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饒先生的詞不是非本色，而是還詞之本色，可借用聞一多先生評論《春江花月夜》的話語來評價饒先生的形上詞：向前贖清了詞體文學一千年最黑暗的罪孽，向后開啟了21世紀以意象思維探索宇宙人生運行規律的新時代，重新尋回大中華民族靈魂的本質特征，以有效地抗衡西方的話語霸權?？梢哉f，先生之功，功在千秋萬代。

[1]施議對，饒宗頤. 為二十一世紀開辟新詞境，創造新詞體—饒宗頤形上詞訪談錄[J]． 文學遺產，1999，(5)：106.

[2]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3]文行注譯：白話圓覺經[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74.

[4]桑敬民. 我們從遠古走來[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 2013:140.

〔責任編輯：曹金鐘孫琦〕

2016-01-05

廣東省2015年度創新強校教育科研項目“饒宗頤詩詞及相關古典詩詞與當代大學生人格培養研究”(2015GXJK090)

羅朝蓉(1975-)，女，湖南衡南人，講師，碩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趙玉田(1968-)，男，吉林白城人，教授，博士，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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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6)08-019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