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知識愈多愈反動”的說法固然不對,但“書讀得愈多愈蠢”云云,在特定的條件下,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在我國戲曲舞臺、話本小說與口頭傳說中,書呆子的形象為人們所熟知、所嘲笑,并非沒有來由。書是教人學問、教人聰明、教人高尚的,為什么書會使某些人蠢起來呢?因為書與實踐、與現實、與生活之間并非沒有距離。人一輩子,許多知識是從書本上學的,還有許多知識和本領是無法或基本無法從書本上學到手的。例如:游泳、打球、太極拳、鋤地、割麥、唱歌、跳舞、戀愛……
書是非常重要的,但書未必都很實在。書要比口頭語言的傳播精密得多、負責得多,但也常常經過了太多的過濾和修飾。此外,還有許多題目、題材尚未形成可以成書的原料與動機,因為有些事理太鄙俗、太丑惡,書本上不肯寫。例如沒有一本書教人們如何“走后門”,但事實上“走后門”的人卻愈來愈多。
有些事理太高妙、太精微,許多藝術上的感覺、激情甚至技巧,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可通過書本來傳授——即使是燒一碟好菜,也不是光靠讀菜譜能做得到的。還有些事理太重大、太根本,與之相比,書本的分量反而輕了。比如一種人生觀、一種主義、一種信仰,往往是一個人全部經驗的總結,全部人格的升華,全部知識的融匯,它來自生活這部大書的因素超過了某幾本具體的書。
如果某幾本具體的書起了關鍵作用,也是因為符合了該讀者的生活經驗與生活需求。例如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便去參加革命,首先是因為,生活中的革命要求已經成熟,而這種革命要求已經醞釀、躁動在這位讀者的心里、夢里、血管里、神經里。再比如說道德,至少在我們這里,還沒有哪一本書告訴人們可以不道德,甚至教導人們如何不道德,億億萬萬的書都是教導人們要道德、要道德,但不道德的人和事仍然是層出不窮。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書的局限性、書的作用的局限性。
當然,也還有許許多多的好書我們還沒有讀,或者我們還不知道它的存在。與此同時,還有許多偽書、謬書、壞書,特別是許多陳陳相因的書。創造性的書難找,照抄或變相照抄的書易求。讀書、抄書、注書,遂寫出了書再供別人去抄去注,去改頭換面,在書的圈子里循環,在書的圈子里自足自傲,被書封閉在一個缺少現實感也缺少生活氣息的狹小天地里,最后連說話也都是書上的話、現成的話、“見×書第×頁”的話,這很可愛、很高尚,但也很誤事、很可憐,辦大事時候就更麻煩。
年輕時我曾拜訪求教過一些前輩學者,獲益良多。但確實也碰到過這樣的人,除了背書、引書、查書、解書以外,他回答不了你自己琢磨提出的任何疑問,他從不把書本知識與生活現實做任何比較和聯系,他從來不發表任何原生(即出自他自己的頭腦與經驗的)、活潑、新鮮、獨到的見解。
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學問也可能成為鑒賞與創作的阻隔。已讀過的書也可能會成為未讀過的書的閱讀領略的阻隔。經驗與學問的積累、牽累、累贅,使人們終于喪失了直接去感覺、判斷外在的物質世界的能力,甚至喪失了這方面的興致。
例如,甲先生是那樣的懂文學、懂文論與文學史,讀過那么多文學讀物,談起文學來是那樣如數家珍,但卻為什么搞不成創作?因此,我個人覺得,只是喜愛文學的人,最好是去教文學、講文學、論文學;而只有既喜歡文學,更熱愛生活、執著生活,并且能夠直接地、不借助于現成書本地從生活中獲得靈感、啟悟、經驗與刺激,從生活中汲取智慧、情趣、形象與語言的人,才好去創造文學。
生活是文藝的唯一的源泉,文學本身并不能產生文學,只有生活才能產生文學。這些都是我的一貫信念。作家應該善于讀書,更需要善于讀生活實踐的大書、社會的大書。作家的創造性得之于不見經傳的知識、得之于生活這本大書的,要比得自康奈爾、哥倫比亞的圖書館的更多,也更重要。
正如曹雪芹的價值在《紅樓夢》,不在于他的所謂“學歷”“論文”和背景一樣,《紅樓夢》的價值,也不在于表達曹雪芹的“修養訓練”“發展思想”“見解高明”,而在于它的原生性、獨創性、生動性、豐富性、深刻性。
人們面對《紅樓夢》的時候,就像面對宇宙、面對人生、面對民族的歷史,就像遭遇一群活靈活現的活人,讓你感到偉大、神秘、嘆服和悲哀,讓你可以從中發見、從中探求,從中獲取不盡的人生體驗與社會經驗,甚至概括出不盡高明的與不甚高明的見解。(責任編輯/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