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Triangles
她家有兩只貓。從廚房往外走,深黃色的影子閃來閃去,她一邊削著我們晚上準備吃的青菜頭,一邊悠閑地告訴我它們芳香的名字:黃姐姐,黃妹妹,敢情還是雙胞胎?原來不是,一只比另一只大了整整一年,一只是流浪貓,一只是被收養的流浪貓。不過也混雜著吃,“老鼠一只都沒有了”。
黃姐姐不怕人,用細小的舌頭舔我的手指,舔煩躁了,輕微地咬一下,不疼。可是它厭惡我們給它照相,左邊照就右轉臉,右邊照就左轉臉。它照好了,結果我的臉又歪著,真是氣死人。終于肯爬到我腿上來,輕微地在淡藍灰的毛圍巾里呼嚕,對于它,這個圍巾是個異色的夢吧?地方叫仙市,貓倒是溫暖如春的人間物質——供把玩的黃色貍奴。
市鎮布局非常合理,上面的街道排列著幾座廟宇道觀,觀音殿前的木雕泛著淡青綠的光芒,有點石雕生苔的蒼老感,但應該是曾經的油漆色。雕的什么不明白,不過并非神話,中央總有官樣的人物,周圍鬧哄哄的人群打成一片,是記載的地方訴訟?寶貴的法律證據?不過出現在這樣僻遠的山村,總歸勝過出現在法律史的書籍中,或者出現在某個蠢惡的在華老洋人廳里。
一對外鄉男女,在金橋寺前燒高香,女人眉目如畫,笑那香的高,有些粗笨的男人自得其樂地燒著。三支香確實高得蠢相,但是在這無人的鄉間,卻有些喜氣。廟里的老太太穿灰色長大衣,但上面還是鄉村圖案,不知道哪里生產了這么多屬于鄉村的物質——在這城市輻射一切的年代。她說心誠就好。
鎮上有眾多雞,屁股皆肥胖,有兩只在山水間爭食不休,像立軸。
河中有船——與《邊城》里的擺渡相似,慢悠悠,看見有人方才懶散過來。邊城按照現代人眼光來看,實在不邊,沈從文大概還是自覺反抗漢族士大夫文化才起此名,其實對某地人來說,大家都是邊城,心遠地偏。
晚飯吃炒青菜頭,炒紅薯藤,半湯酸菜魚。我總是撈魚出來喂那對貓姐妹,大概因為在自己家,姐姐給了一個前來搶食的四蹄踏雪小貓一嘴巴——于是把魚打撈出來,平均分配給三只貓。居然來了只黑狗,惡狠狠地趕開黃妹妹,咻咻地拱著,在黑暗中吃那半個魚頭。把我也嚇了一跳,結果那碟灑了花椒的泡白蘿卜都沒吃完,我們就跑掉了。
店名叫悅來客棧——各種古代小說中常見的名字。在一條泥濘的鄉村小路上,也許這樣的詞語是天生的,有吸引力的。常年沒人住的小地方,住下來都是不得已。我們是走過去了又折回來,整個鎮上就他們一家,沒選擇余地。灰暗的門臉,卻不像古代小說中紅燈相隨。“悅來”后面是“楊家”,小字,原來悅來是通用,楊家是暗記。
楊家夫妻都消瘦而沉默,顯得寒素,也許是店里太黑的緣故——更顯得瘦;其實和外面鐵匠鋪那個肥大專注的鐵匠也差不多,有種小鎮人特有的平靜和漠然。
陌然見面,惶惑得像是和兩個影子相對。常年就他們兩個看守著,因為不沿街,所以甚是冷清,盡管想盡了辦法,除了旅館外,還開設了麻將館、臺球館和午間鐘點房。但是除了幾個打臺球的孩子,并沒有多余的人,種種娛樂設施都空洞地待著。
幾步之外的沿街麻將館就滿是人堆了——繁盛得和電視平行的鄉村娛樂。人人臉上有幸福的表情,和他們臉上的平靜倒真是兩樣。我不喜歡他們,也許僅僅因為冷清形成的特殊氣氛——還是個喜歡聚的人,散的冷是不堪的——沒一會兒,那些打球的孩子也像小鬼般忽地不見了,重歸寂靜。第二天早上七點,又聽見桌球撞擊的聲音,賴在床上恍惚,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早這些少年就來打球了——當然無疑是鄉村少年缺少娛樂。后來發現,早上七點多,理發館的顧客特別多,和早點攤的人一樣多。都是整天無所為的人,為什么要早上忙碌?
樓梯后面是大片的瓦片屋頂,延伸開去,沒有邊際,應該能拍出好照片,但更好看的是樓梯轉角通往麻將館的地方,用白色瓷磚做出了各種花案圖樣——瓶花,“發”字——這個乏人來的麻將館,當初還是被寄托了美好期待的。茶是兩塊錢一杯,不因為我住在這里就免費——有點澀的陳年花茶。兩個中年人顯然沒有孩子,早早就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劇,那電視劇神神鬼鬼,我都不太明白,他們卻能給我講出門道來——并不是多么冷淡的人,但是多年的寂寞,小鎮的空虛,日常的機械,使兩個即使以招待為行業的人也有了一種特殊的冷澀。“上海也有人來過,他是個西班牙人,住在上海的,就住在你們那間屋子里。”
我們那間屋子?兩張床,中間是個搖晃的小木桌,放著鏡子和一把木梳——極簡主義,紅邊的鏡子連商標都欠奉告,使我這有文字閱讀癖的人沒了用武之地。晚上有壓床的紅色毯子,沒有鄉村風格的喜氣,反而是舊而污亂的,看不出年代。本來想抱怨,看他們自己住的屋子,在我們隔壁,一樣的污眉皂眼,就多了個灰暗的蚊帳,在冬天也是多余物,也就什么都沒說。有插頭,告訴我是給手機充電用的。百無聊賴之下,玩電腦。因為墻壁單薄,總不能放恐怖片,只好放瑪琳·德列治,總記得她在《摩洛哥》里面煙般的媚態。但和這破舊不堪的中國古代小鎮是無論如何不能融合,就那么格格不入地聽著性感的不堪的《莉莉·瑪蓮》,自己都覺得自己滑稽。大概也是小鎮上第一次有這種歌聲,川劇里的花旦也許來過,但肯定爽利得多,性感的種類大有區別——覺得自己有點做作,但也無所謂。
共用一只桶洗腳,日常生活的簡單,使得人們對所有的小事都放大起來。洗腳是何等重要的對自己皮肉的照顧,當然更要緊,節省的老板娘都特地給了兩瓶熱水,我在寒冷中洗完,早早縮在紅毯子里,忽然聽見樓下“哐當”的摔倒聲——去倒水的人看不清楚而掉進了排水溝。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去搶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