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祭（組詩）

吉狄兆林

我背著我的死

我背著我的死

曬著我的太陽

不喝酒也可能很沖動

比如大聲地笑：啊，在我和抑郁的

大黑山之間，全是辣子都不辣

我說不辣就不辣

比如悄悄地哭：啊，在我和傻笑的

金沙江之間，全是鹽巴都不咸

我說不咸就不咸

我背著我的死

曬著我的太陽

有時酒后反而很冷靜

很冷靜地原諒掉全世界

唯獨(dú)不能原諒的是自己

尤其不能原諒舌頭等

脆弱敏感多事的部分

我背著我的死

曬著我的太陽

包括祖地孜孜濮烏在內(nèi)的敬愛的

南高原啊，紛亂虛假得無聊

甚至無恥的這世上

只有您，我必須尊重

也只有您，最讓我心動

我想動用您古老神奇的子宮

重新做人

站在借宿的矮郎街上

我知道他們的骨頭里

曾經(jīng)開滿只有太陽看得見的花

我知道他們曾經(jīng)驕傲地

就在自己水冷石頭硬的火草兒

就著苦蕎、燕麥和洋芋

完成了生和死；沒想到

這個尋常普通的日子

他們騎著風(fēng)，來到叫賣聲中

的矮郎街，來到我的白日夢里

一種憂傷淡而且輕，卻準(zhǔn)確擊中

我的心臟。“啊”的一聲

從他們中間，回到空空蕩蕩的現(xiàn)實

傾訴的欲望從來不曾如此強(qiáng)烈

可是我實在不知應(yīng)該去找誰

然后又應(yīng)該怎么跟他講

站在借宿的矮郎街上

我第一次這樣獨(dú)自痛苦地享受一個秘密

——有人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

風(fēng)

我不想知道這風(fēng)從哪里來

還將吹向哪里，又為什么

就這樣一直不停地吹

就像在提醒我，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就像在警告我，趕緊做好應(yīng)有的準(zhǔn)備

我只想鄭重告訴它并通過它告訴世界

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即使天塌下來，也必須頂起

屬于我責(zé)任范圍的部分

但我很懷疑它和多年以來被我

一再原諒的上帝一樣

聽不懂彝語，而酒后的我

偏偏就習(xí)慣操彝語

這是件比較無奈的事

無奈的我只好把酒杯

一次又一次舉過頭頂

就差死給它看了

“要下雨啦”。老有經(jīng)驗的

生意人傻巴達(dá)哥很滿意自己眼前的生意

對未來更持我不敢比的樂觀態(tài)度

羞于同他討論下雨好不好

或者這樣的一天是否有意義

我沉默著用一杯酒向他并通過他

向借宿的矮郎鄉(xiāng)

表達(dá)了敬意

因為唰唰唰地到來的

不是美人，也不是冤家

而是催人瞌睡的雨點(diǎn)

我們

你的美麗無知我很喜歡

就像我的丑陋固執(zhí)使你著迷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

而且只能這樣

就像那些又苦又甜的黑苦蕎

就適合生長在沒有春天的火草兒

熱鬧得要命的這個世界

因此勉強(qiáng)可住；也因此

我們必須勇敢地說

——春天有什么了不起

還必須堅強(qiáng)地說

——誰不是天使

我的鳥

它常常替我思考

替我決策，替我出擊

我常常替它圓場

替它遮掩，替它撒謊

就好像我才是它的鳥

就好像我所經(jīng)歷的時代

只配給它玩

在一個非正常死亡者葬禮上的講話

遠(yuǎn)親近鄰三朋四友

你們開車的開車，走路的走路

從四面八方聚攏來

你們辛苦啦

你們當(dāng)中的爾恩家

仁列家、米色家和幾里家

分別用一頭牛表達(dá)了心情

還有一些單位和個人

分別用白布，用大米，用酒

或者直接用鈔票

表達(dá)了心情

這里不再一一點(diǎn)名

需要說明的是

心情都是一樣的心情

都是希望，明天早上

能夠順利地輕輕地

把眼前這個不想吃飯

也不想喝酒了的人

抬上山，通過火

送回孜孜濮烏

這是件好事

現(xiàn)在，請你們

吃飯的吃飯

喝酒的喝酒

哭的哭

笑的笑

總之是

越熱鬧

越好

這一天

這一天無路可走

只好假裝很思念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

曾經(jīng)那片蠻荒寒冷然而干凈的天地

曾經(jīng)那些放個屁也會羞死掉的人

但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已

遙遠(yuǎn)得死也很難改變

這一天無事可做

只能勉強(qiáng)和空氣賭賭氣

但我知道如今的空氣成分復(fù)雜

和它賭氣幾乎等于

自取滅亡

這一天無話可說

只有放任靈魂昏睡

同意他暫時再不把做人

這門日益艱深的技藝

繼續(xù)演練

光榮的浪費(fèi)

一次次光榮而尖銳地進(jìn)入，一次次

敗退。我和這時代之間始終隔著一層

薄膜。我用苦蕎、燕麥和洋芋提煉的精子

如數(shù)變成垃圾。像極一則笑話。我

痛苦。但我拒絕安慰。我不想被麻醉

直到衰老中死在那病床上。我寧愿

就這樣，夢游般活著，笑話般存在

就等你出現(xiàn)，就等你來親手撕碎這層

浪費(fèi)我太多時間和精力的薄膜

等啊等，就等他媽一萬年

其實也無所謂

矮郎街紀(jì)實

今天一大早，矮郎街的某處

又在別別波波地燃放煙花爆竹

我不知道又有人結(jié)婚，還是

又死了人。我在想

結(jié)婚也好，死人也罷

反正事主沒有請我

我就不必去——請了，當(dāng)然要去

大不了就是兩百塊錢的事

禮尚往來的事

就比如哪天我死了

我的兒子別別波波地燃放煙花爆竹了

我的親戚朋友坐立不安了

對于別人也就是兩百塊錢的事

禮尚往來的事

幾乎不是事

屬于我的春天

一般人談?wù)摯禾?/p>

態(tài)度越實在越容易陷入空虛無聊

好像談?wù)摰氖悄撤N權(quán)力游戲故意設(shè)置的假象，或者干脆就是所謂面子工程

詩人略有不同，他們可以把春天

想象成姑娘，愛上或恨上這姑娘

并通過愛恨這姑娘愛恨這世界

我也曾希望成為這樣的詩人

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最終卻發(fā)現(xiàn)

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我的樣子越來越像個假老練的侏儒

像個腦神經(jīng)被洗壞掉的傻瓜

也越來越懷念曾經(jīng)有過的舊日光榮

那時我經(jīng)常在親愛的大黑山上

誰的臉色也不看地睡成

或站成個太陽的太字

感覺自己美如神靈

屬于我的春天就是我自己做的——

借用點(diǎn)風(fēng)雨雷電以及傳說中的愛情

再加些許膽氣，就可大功告成

在那樣的屬于自己的春天里

我的驕傲就是人類最初和最后的驕傲

我的孤獨(dú)就是人類最初

和最后的孤獨(dú)

面子

一只蒼蠅，一只蒼蠅，又一只蒼蠅

它們駕駛著自己小巧的身軀

不請自來，反客為主，在我

一步步離開故鄉(xiāng)來到漢人聚居的矮郎街耗費(fèi)半生心血立起的家里

自以為是地飛來飛去

起初我認(rèn)為，有翅膀當(dāng)然值得自豪

但也不該無視我的抗議

如此冒失地侵犯人權(quán)

甚至認(rèn)為可以理直氣壯滅掉它們

聯(lián)想起它們在漢語世界

也沒什么所謂好名聲，經(jīng)常被

無辜地用來比喻丑行敗露的小毛賊

我原諒了它們

又想到如果面對的是道行高深的強(qiáng)盜

玩的是謊言加屠刀

被滅掉的反而肯定是我

我羞愧地拍拍自己的人頭

覺得它們已經(jīng)給我

留足面子

夢想

我曾有過一個偉大的夢想

為人類的文明與進(jìn)步寫本書

塑造一個幾乎完美的人

給他自由的心靈

給他高貴的品質(zhì)

給他遠(yuǎn)大的理想

讓他邁著偉大的

光榮的正確的腳步

在這個互相吃屎

還要假裝沉醉的年代

一次次痛不欲生

讓全世界因為嫉妒

因為怯懦和自卑

拒絕他羞辱他恐嚇?biāo)?/p>

逼得他生不如死

然后他就死了

全世界就都輕松了

輕松不了的就將是我

我于是很輕松還似乎

有些慶幸地放棄了

這個偉大的夢想

妹妹

——給吉克布

有些意愿只能由靈魂感知

并負(fù)責(zé)保管，眼淚也不能翻譯

更不能輕易放在皮膚表面

像那些活著本身已經(jīng)是恥辱

卻還在假裝幸福的表演

我是這片土地最無用的孩子

一個無羊可牧的牧羊人

有如一只因為悲哀和固執(zhí)

消化不良的黑山羊

而你是我妹妹

眼看傻豬和瘋狗的混合編隊

肆意污染土地母親和河流

還臆想著天下無敵

我一千次地不想，一萬次地不想

不想成為一條由于軟弱和膽怯

被渾水嗆死的魚

有時甚至恐懼得想殺人

而你是我妹妹

我想找個人一起哭

而你是我妹妹

我想找個人一起死

而你是我妹妹

我什么都不想了

因為你是我

親愛的妹妹

陽光下

陽光下

我曾是個健康正常的孩子

腳踏實地而滿身污泥

從沒聽說過幸福之類

高級漂亮的詞

緊跟時代經(jīng)過一番昏天黑地

甚至人皮橫披的奮斗

體體面面繞了一大圈

我終于發(fā)現(xiàn)

在我生命內(nèi)部某個陰暗角落

那個孩子奄奄一息地還在

還在無意卻又緊緊地守護(hù)著

我所需要的幸福

還在希望當(dāng)初那樣晃動在

簡單得一直被我忽略的

陽光下

春游大黑山

可以很紳士地

通過眼神、手勢等

比較文明得體的方式

親切友好坦誠的氣氛中

代表人類并以個人名義

慰問并勉勵動物界各路朋友

無論家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都要

永遠(yuǎn)保持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

同時也讓它們見習(xí)你的快樂

相信你至少隨身自帶

九十九個天真孩子

可以瘋子似地

唱啊，跳啊，喊啊

嚇得滿山遍野的索瑪花

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

紅著臉，白著臉

紅白相間著臉

隨便你鬧騰

當(dāng)然還可以默默地用胸膛

直接抱定身高數(shù)千米的大黑山

無論你想活還是想死

它都會一聲不吭

提供方便

致命運(yùn)女神

圓圓的苦蕎粑一樣

掛在藍(lán)天上的是太陽

而不是月亮；或者是月亮

而不是太陽；我用屁股

也能看清楚。如果這一點(diǎn)

還不能證明我也是你應(yīng)該關(guān)照的人

我想我只能硬著頭皮把弟弟請出來

硬硬地提醒你想想，作為女神

是否也有不對的地方

就仿佛這天底下

唯獨(dú)我有弟弟

烏鴉祭

很榮幸做過烏鴉的鄰居許多年

那時我家住在天高地遠(yuǎn)的火草兒

那些老而不死的大樹頂上

自由自在的烏鴉黑得發(fā)亮

我常常以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除了是鄰居，還可能是親戚

我總是胡亂猜想它們那么優(yōu)雅從容

談?wù)摰氖遣皇侨祟愐步?jīng)常橫飛著

眼淚、鼻膿和口水掛在嘴邊的

所謂道德和法律；朗誦的是不是

獻(xiàn)給時間和神靈的詩篇；或者

它們本身是否就屬于神靈

很榮幸做過烏鴉的鄰居許多年

依據(jù)那些年再三的觀察、思考和總結(jié)

我至今確信這世上最可能

也最有實力取笑烏鴉的是豬

那茫茫豬海，肉來肉去

胃口好，身體好，一切就好

在它們看來，總是有話要說

的烏鴉，應(yīng)該可笑極了

也許還可恨極了

很榮幸做過烏鴉的鄰居許多年

但我知道有些事豬永遠(yuǎn)不懂

有些情況烏鴉也未必理解

矮郎街的叫賣聲里時間就這樣

一天一天過去，一年一年過去

我吃啊，睡啊，麻木再麻木

念念不忘的始終還是那些

或許早已死絕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