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生,徐 娟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遼寧大連 116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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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效果無報酬”的法律本質
李天生,徐娟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遼寧大連116026)
2016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在“加百利”案中判決“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傳統海難救助制度不適用于雇傭救助。實際上,“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作為海難救助制度中的特有原則,是在航運發展中所確立下來的傳統的國際通行原則,依然對海難救助制度傾向性的表達發揮著獨特的作用。以救助效果作為衡量標準的“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一方面,通過財產獲救的被救助方向救助方支付豐厚報酬的方式,來支持救助方對海難風險進行共擔以及激勵對海難進行積極施救;另一方面,通過規定被救助方支付海難救助報酬具有射幸性的特點,保證成功的救助效果以及保護被救助方的利益。“無效果無報酬”原則體現了海難救助法律關系中特有的激勵救助本質與當事人權益平衡本質。
海難救助;“無效果無報酬”;風險共擔;激勵本質;平衡本質
船舶和其他財產遇險后,某些情況下,當事人會通過充分協商簽訂雇傭救助合同,約定按照救助服務使用的船舶、設備、人員、時間、動力等方面的固定費率標準計算和支付報酬,但不考慮救助效果,即通過自由合意排除“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適用。這種雇傭救助,因救助投入較低和救助方式多變等特點,日益受到海運界的重視,也帶來了突出的法律問題。2016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在“加百利”案中判決“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傳統海難救助制度不適用于雇傭救助合同。“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相關制度不適用于雇傭救助的根本原因,是這一原則具有獨特的法律本質。
(一)習慣產生的救助物分配原則
在古老的航海貿易發展開始的階段,因為生產技術的限制和動蕩的歷史背景等原因,遠洋航行是一場巨大的冒險,航海者一般期待通過高風險的海上航行來完成原始資本的累積;往往船長不單是船舶的掌控者,還是船舶和船上所載貨物的所有者。當時環境下所用的遠洋船舶是小型船舶,在兇險的海洋環境下遭遇海難的可能性極大。作為遇難船舶的財產所有者來說,請求外界救助并做出將獲救財產分給救助者的承諾,更勝于讓海盜掠奪或者海難將船舶和貨物等財產吞沒。“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在古老的航海貿易中初步萌芽,這種做法在長期的實踐中慢慢形成習慣,后來發展成為法院審判時所援引的依據,以條文的形式規定下來。例如《羅得海法》(RhodianSeaLaw)規定的“救助一艘船舶而需要支付的費用,由這艘船的整體承擔”,“海難救助者,可取得獲救物五分之一的權利”。[1]從海難救助制度剛剛成形時的《羅得海法》可以看出,不僅海難救助者拯救船舶所支付的費用需要被救助方負責,海難救助者還可以額外得到救助財產的五分之一,并且允許對遇難財產實行公開占有。
(二)成文法下的救助報酬支付原則
隨著航運的不斷變化發展,海難救助法律關系具有越來越復雜化的趨勢,需要進一步將習慣法產生的“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系統規范地表示出來;同時,海難救助法律關系所涉及的利害關系人常常分屬不同的國家和法域,從而適用不同的法律規范。考慮到救助人實施救助行為時所面臨的海上特殊風險,國際立法賦予了救助人請求救助報酬的權利,用以獎勵救助人為被救助人帶來實質性利益的救助行為,激勵救助人對海難進行積極救助。《關于統一海難救助某些法律規定的公約》(以下簡稱《1910年救助公約》)確立下來“無效果無報酬”的原則為各國廣泛采納。為了規范意思自治下救助合同的廣泛應用所產生的問題,國際海事組織外交大會在借鑒大量司法實踐的基礎上,通過了《1989年國際救助公約》(以下簡稱《1989年救助公約》),還為了鼓勵積極的環境救助增設了特別補償條款,為各國國內海難救助的立法提供了統一的參考基礎。中國作為《1989年救助公約》的締約國對公約第30條第1款(a)(b)兩項進行了保留。中國《海商法》海難救助制度吸收了傳統的海難救助法律理論原則并參照了《1989年救助公約》主要內容。
《1989年救助公約》第12條*《1989年救助公約》第三章第12條規定:①有效果的救助作業方有權獲得救助報酬;②除另有規定外,救助作業無效果,不應得到本公約規定的支付款項;③如果被救船舶和救助船舶屬于同一所有人,本章仍然適用。明文規定了“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在救助合同下的適用。中國《海商法》在第179條*中國《海商法》第179條規定:“救助方對遇險的船舶和其他財產的救助,取得效果的,有權獲得救助報酬;救助未取得效果的,除本法第182條或者其他法律另有規定或者合同另有約定外,無權獲得救助款項。”規定了救助人的救助行為產生實質性效果,則可就其所取得的實質性效果享有救助報酬的請求權。最初“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是從純救助的救助形式下衍生出來的。[2]在純救助的情形下,救助人與被救助人在實施海難救助行為之前未簽訂任何救助協議,救助人以“無效果無報酬”作為原則提出報酬請求權。后來當事人簽訂救助合同的模式盛行,海難救助法律關系下的當事人在救助前進行一定的合意,同時參照“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在純救助形式下的適用。目前,合同救助下最為普遍的救助模式是以“無效果無報酬”為原則的救助。
綜上所述,在與海上風險長期抗衡的實踐中,“無效果無報酬”從原始海上航行習慣中產生,船舶財產所有者依照習慣與救助方分享獲救財產,救助方可以取得部分獲救財產的所有權,救助方對遇難船舶、貨物等財產的救助行為是屬于救助人與船舶貨物所有人“創設其意欲的法律關系而從事的意思表示行為”。[3]對獲救財產所有權的分配在法律性質上相當于所有權的繼受取得。“無效果無報酬”在系統規范化過程中,不再允許救助人直接取得部分獲救財產所有權,但強調救助人在救助取得實質性效果后請求救助報酬的權利。從最初的習慣法到成文法的發展中,對救助人的激勵機制和權益平衡機制作為“無效果無報酬”最本質的部分被鞏固且堅持下來,體現了法律價值目標合理性的追求和法律體系完整性的建構。
(一)雇傭救助的法律本質
依據合同自由原則,“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救助和雇傭救助均屬于當事人簽訂合同的救助模式。像一輛列車的兩個軌道,通過“無效果無報酬”列車軌道不到站不收費,能到站高收費;通過“雇傭合同救助”列車軌道,上車即買票,到不到站不會影響到票價的收取。從19世紀以來,當事人簽訂海難救助合同的形式主要遵循著“無效果無報酬”原則。[4]英國的勞氏標準救助合同(Lloyd’ s Open Form, LOF)是這種合同的典型代表,該合同至今已有多個版本,但仍然以“無效果無報酬”為基礎。從最初的個別當事人合意約定發展到目前大量的標準海難救助合同的運用,海難救助格式合同具有效率性、安全性和政策性的特點,其優越性和可行性有目共睹。雇傭救助屬于實際費用的救助,這種救助報酬的計算方式以救助人在救助過程中所投入的設備與所使用的人力按時計付,其法律性質屬于當事人合意下的海上雇傭勞務。[5]
一般情況下,雇傭救助形式下顯著的特點是由被救助人掌控和指揮整個救助過程(為論述方便,本文把雇傭救助合同當事人也同樣稱為“救助人”和“被救助人”),當然,根據合同意思自治的原則,亦可在合同中約定救助由救助人指揮。不論救助人是否成功防止遇難的財產滅失,被救助方都要依照合同的約定向救助人支付救助報酬。采用雇傭救助的形式往往是因為遇難財產所有者的要求,傳統“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救助形式下救助報酬過高,被救助人采用雇傭救助的形式不但可以掌控指揮整個救助過程,而且所支付的救助報酬會由雙方在合同中事先約定,一般不會高于“無效果無報酬”救助形式下的救助報酬,所以被救助人選擇雇傭救助對其更為有利。但是當海難事故嚴重、救助風險巨大,而且情勢十分危急時,財產所有者往往就不再傾向于采用雇傭救助的形式,因為對于遇難財產所有者來說,船舶、貨物等財產所面臨滅失的風險極大或者在任何財產都可能救助不成功的情況下,比較雇傭救助下依然要負責的救助費用,選擇“無效果無報酬”的救助模式更有利于維護自己的利益。
(二)“無效果無報酬”救助與雇傭救助下效果原則與自愿原則的適用
“無效果無報酬”與雇傭救助在救助合同下的適用,其實就是“效果原則”與“自愿原則”在救助合同中的體現。合同救助的一個重要原則是“無效果無報酬”,即救助人獲得救助報酬的前提是其救助行為取得實質性效果,如果救助行為無法取得實質性效果,則不能要求被救助人支付救助報酬。遵循的“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是合同救助下最普遍的救助形式。自愿原則是指合同當事人通過自由合意來決定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6]在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南海救助局訴阿昌格羅斯投資公司(希臘)(Archangelos Investments E.N.E)(以下簡稱“投資公司”)“加百利”輪(Archangelos Gabriel)救助報酬一案中,合議庭認為原告南海救助局與被告投資公司有明確的約定,無論救助是否產生實質性的效果,被救助人均應支付合同項下所規定的救助報酬,計算標準依照合同中對救助船舶的馬力時間和人工投入等的規定。該案所涉救助合同不屬于傳統的“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救助合同,而是雇傭救助合同。合同當事人對救助報酬的確定另行約定,應適用中國《合同法》的相關規定來調整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司玉琢教授認為,雇傭救助合同應受到合同法調整和約束。在當事人明確約定排除“效果原則”對救助合同適用情況下,調整“無效果無報酬”救助合同的《1989年救助公約》和中國《海商法》無法適用,該案所涉及的雇傭救助合同應適用中國《合同法》的相關規定。
從最高人民法院的判決中可以推斷,在合同救助中首先考慮的是合同自愿原則,效果原則是國際上救助報酬計算、支付方式的習慣法下產生的原則。遵守自愿救助的原則體現在,海難救助法律關系當事人不僅可以約定救助內容及形式,還可以約定合同中關于救助報酬的計算標準與支付方式。在某種意義上,自愿原則是效果原則的上位原則,是合同法的基本原則。效果原則在救助合同領域適用最為普遍。效果原則也是在當事人自愿規范自己權利義務的條件下產生的。在“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救助人基于救助合同的“期待權”而自愿約束自己的行為,只有當救助有實質性效果時,海難救助法律關系當事人才真正形成債權與債務關系。而雇傭救助下,當事人通過自由合意,從救助合同生效開始,當事人就產生了雇傭合同項下的權利義務關系,救助行為受到救助合同的規定約束,救助報酬的請求權也隨之產生。海難救助的法律制度源于實踐,“無效果無報酬”是以平衡和效益為宗旨自成體系的特有的海難救助原則,“它以平衡效益原則為準則,以減少航海運輸過程中的不確定風險、保護當事人權益為目的而在海難救助制度下發展起來的”[7]。
(三)“無效果無報酬”救助與雇傭救助下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區別
對海上遇難的財產進行救助活動的“救助人”和“被救助人”是海難救助法律關系中一對專有的概念。[8]以“無效果無報酬”為原則的《1989年救助公約》與中國《海商法》對海難救助中當事人權利義務的規定基本一致。參照中國《海商法》第177條的規定,救助人所負的義務有:(1)謹慎地進行救助作業的義務;(2)合理請求他人援助和接受被救助人合理介入的義務;(3)謹慎保護環境的義務。除此之外,勞氏標準合同(LOF2011)在“救助服務”部分第4條規定:“遇難財產所有者有權終止任何不合理的救助行為,并以書面的形式給救助人合理的通知,要求終止此項海難救助行為。”由此看出,救助人負有尊重被救助人行使終止權的義務。救助人還負有及時將被救助財產妥善保管以及交還被救助人的義務。被救助人的主要義務是與救助人通力合作的義務。此外,中國《海商法》第188條*《海商法》第188條規定:“被救助方在救助作業結束后,應當根據救助方的要求,對救助款項提供滿意的擔保。在不影響前款規定的情況下,獲救船舶的船舶所有人應當在獲救的貨物交還前,盡力使貨物的所有人對其應當承擔的救助款項提供滿意的擔保。在未根據救助人的要求對獲救的船舶或者其他財產提供滿意的擔保前,未經救助方同意,不得將獲救的船舶和其他財產從救助作業完成后最初到達的港口或者地點移走。”還規定了被救助人對救助人的報酬請求權提供擔保的義務與接受救助人合理的移交請求的義務。《1989年救助公約》第21條*《1989年救助公約》第21條規定:“①應救助人要求,根據本公約規定應支付款項的人應對救助人的索賠,包括救助人的利息和訴訟費用提供滿意的擔保。②在不影響第1款的情況下,獲救船舶的所有人應盡力以保證在貨物釋放前,貨物所有人對向其提出的索賠,包括利息和訴訟費用在內,提供滿意的擔保。③在對救助人的有關船舶或財產的索賠提供滿意的擔保前,未經救助人同意,獲救的船舶或其他財產不得從完成救助作業后最初抵達的港口或地點移走。”也有相似的規定。
在“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救助人的權利有:(1)自愿救助的權利以及對救助控制指揮的權利。救助人參與到海難救助活動中,自愿受到“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約束,只有在救助遇險財產并取得實質性的效果時,才有權要求被救助人給付救助報酬。為了達到良好的救助效果,救助人有權自主選擇救助方式,自主決定和控制救助的進程。(2)救助報酬請求權。只要海難救助行為取得了實質性的效果,救助人即享有救助報酬的請求權。即使只是成功救助部分財產,也產生與全部財產救助成功相同的法律后果,即救助人獲得救助報酬的請求權,但確定救助報酬金額應根據法律的具體規定。《1989年救助公約》第13條第1款與中國《海商法》第180條第1款規定,確定救助報酬要考量多個因素,包括救助的難度和風險、實際成效、投入成本以及拯救環境和人命的技能和努力等。(3)救助人過失賠償責任限制權。救助人在救助中的過失行為給被救助人帶來損害時,應對該行為產生的后果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當訴訟是針對救助人等應對船舶本身負責的人提起時,救助人也可以限制其責任。”[9](4)獲得救助報酬擔保的權利和對被救船舶、貨物等財產的留置權。(5)救助船舶而產生的船舶優先權。中國《海商法》第22條規定對海難救助款項的請求權受到船舶優先權擔保。海難事故中因救助船舶產生的救助報酬請求將就該船舶優先受償。對應的,被救助人負有相關的義務。被救助人對獲救財產的物權不可被侵犯,被救助人有因救助人過失而向救助人請求賠償的權利,以及合理地要求救助人停止救助作業的權利,救助人對應承擔相關義務。
對于雇傭救助來說,被救助人所享有的權利有:(1)指揮救助的權利。在雇傭救助合同規定的范圍內,被救助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對救助人的救助行為進行掌握控制。救助作業的時間與過程一般根據被救助人的要求進行調整。救助人僅有對整個救助活動進行監督建議的權利,而沒有決定的權利。(2)要求救助人提供符合要求的人員和設備的權利。被救助人指揮掌管救助活動,就要對救助的各個方面進行評估,為了實現良好的救助效果,需要救助人提供必需的救助設備和技術人員。(3)合理更換或添加救助人的權利。被救助人選擇或者更換救助人需要一定的合理性,以防被救助人通過濫用指揮權違約,雇傭救助合同下要考慮到對方的利益,以便更好地平衡合同中雙方的權利義務。此外,被救助人對救助財產所享有的物權不可被侵犯,因救助人的行為對救助財產造成損害,被救助人有權要求救助人賠償。相應的,救助人負有聽從被救助人指揮進行救助的義務,以及應被救助人要求提供相關人員和救助設備的義務。雇傭救助關系下救助人的權利有:(1)救助報酬請求權。要求被救助人支付報酬的權利是雇傭救助合同下所享有的一項最基本的權利,并且無論救助是否取得實質性效果,救助人均可以要求被救助人根據雇傭合同的約定支付救助報酬。(2)對被救助人指揮的監督建議權。因為救助活動的進程與救助人所提供的人員和設備都處在被救助人的控制之下,救助人的監督建議權使得被救助人指揮的救助活動在監督下進行,從而對被救助人形成制約,體現出合同下當事人雙方的平等性。[10](3)要求被救助人提供擔保的權利。為保證報酬請求權的順利實現,救助人有權要求被救助人根據雇傭救助合同的約定提供合理的擔保。雇傭救助合同下,被救助人主要負有合理謹慎指揮救助作業的義務,以及支付救助報酬并為其提供擔保的義務。雙方共有的一項基本義務是對于海洋環境保護的義務。
綜上所述,雇傭救助下救助指揮權一般掌控在被救助人一方,救助人有一定的被動性。而“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救助人主動性更強,救助人享有主導指揮整個救助活動的權利。雇傭救助下當事人的權利義務由雇傭合同產生,救助人與被救助人可以在合同中自由約定權利義務的分配,合同履行的自由程度較高。而“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在法律(如《1989年救助公約》和中國《海商法》)中有明確的規定,且不少規定屬于“剛性”,救助人與被救助人在救助法律關系中的履約行為受到法律的強制性影響。比如,“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救助人除了在海難救助中享有更多主動性權利外,還享有因救助船舶而產生的船舶優先權、留置權,相比較于雇傭救助下救助人對救助船舶所產生的普通債權,“無效果無報酬”整體制度更實質地保障了救助人的救助報酬請求權得以實現;“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法律還賦予了救助人就救助作業直接相關損害享有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權利。又如,“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救助報酬,法律規定由獲救船舶、貨物等財產的所有人按獲救價值比例分攤,而雇傭救助則由雇傭救助合同約定的主體負責支付(這正是“加百利”案的明確判決)。這種主動性與海事特殊權利義務制度,歸根結底,都是“無效果無報酬”獨特的激勵和平衡本質的體現。
(一)“無效果無報酬”的風險共擔與內在激勵含義
傳統海難救助制度下救助人實施救助的行為,某種程度上相當于一種風險投資,在高風險的海上進行海難救助作業十分危險,救助人在對遇難環境進行評估后決定投入船舶、設備、人員等財力人力,是為了取得遠超出投入資本的回報。如果救助沒有實質性的效果,除當代立法規定的環境救助特別補償外,救助人將一無所獲,其投入的成本和所冒的風險得不到回報。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救助人一旦作出救助決定和實施救助行為,“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就在救助人與被救助人之間建立起風險共擔與利益共享的紐帶關系,這種風險共擔的激勵有利于使海難環境下船舶、貨物等財產的損害降到最低。傳統的海難救助制度是長期在高風險的海上作業中對船舶、貨物等財產滅失風險進行合理配置以達成利益最大化的條件下形成的。相比之下,雇傭救助則是當事人之間約定權利義務前提下產生的合同行為,并不具備傳統海難救助下基于“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海上風險共擔特征。雇傭救助體現出的是基于合同相對性原則,為遇難財產所有人提供約定服務與接受約定對價的特征。雇傭救助中,救助人基于約定的固定費率標準的報酬而提供救助服務,這與“無效果無報酬”風險共擔的激勵本質存在根本區別。
“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既是在道義層面上對救助人的褒獎,也是在經濟層面上對其冒險救助行為的肯定和鼓勵,以此實現對實施海難救助行為人的積極評價。而對于海難救助的肯定和鼓勵,體現在成功的救助可以獲得救助報酬上,不使用“有效果有報酬”的表達用于激勵救助人,卻使用反面否定的“無效果無報酬”的字面含義,在于著重強調救助效益的重要性,是在為財產所有人帶來救助效益的基礎上,對于救助人的鼓勵,也是對救助人謹慎決定救助提出警示。“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所體現出來的鼓勵機制與效益機制,在長期的海難救助實踐中也發揮著平衡救助人和被救助人權益的作用。
(二)“無效果無報酬”救助報酬高額支付的激勵
“無效果無報酬”對救助人的激勵作用,在實踐中具體表現為被救助方對救助報酬的高額支付。在寧波市鎮海滿洋船務有限公司訴金運船舶香港有限公司、臺州大創金屬有限公司海難救助合同糾紛案*(2009)甬海法商初字第423號。中,法院認為,滿洋公司成功地救助了“奕泰”輪及其所載的964.12噸貨物,取得了實質性救助效果,根據“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有權取得報酬。被救助人應按照“奕泰”輪船舶獲救價值1 440 000元與獲救貨物價值3 257 665元占全部獲救總價值共4 697 665元的比例承擔救助報酬。判令滿洋公司從全部獲救的財產中可以獲得總計為2 097 447元人民幣的救助報酬,以及額外的貨物保管費用561 600元。在該案中,滿洋公司獲得了占全部獲救價值近45%的救助報酬。此外,“廣濟”輪案中,救助人獲得了占全部獲救價值27%的救助報酬。“織女星”輪案中,救助報酬與獲救價值之比為36%。“信盈”輪案中,救助人要求占全部獲救價值48.6%的救助報酬也得到了法院的支持。[11]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法院2016年審理的Rozel Operating Co. v. Crown Point Holdings, LLC.*Rozel Operating Co. v. Crown Point Holdings,LLC. 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E.D. Louisiana. June 28, 2016 Slip Copy 2016 WL 3517796.一案中,救助人與被救助人自愿受“無效果無報酬”的約束,*“On September 2, 2014,Rozel entered into a contract with Crown Point Holdings, LLC (‘Crown Point’) for the salvage of JMC 109 on a “no cure/no pay” basis.”法院根據實質獲救的財產價值,支持了救助人Rozel公司提出的遠高出救助費用的報酬請求。在“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救助人的冒險救助行為一旦獲得實質性的效果,則可獲得向財產所有者請求救助報酬的權利,而且救助人可以獲得的救助報酬遠遠高出救助時所投入的救助成本,體現了“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中激勵海難救助人機制的運行。
(三)“無效果無報酬”救助債務人擴大的激勵
在實踐中,會出現救助人救助花費支出大于獲救價值的情況,救助過程的巨大投入得不到合理回報,通常會打擊救助的積極性。為了更好地保障救助人救助報酬的請求權,美國法院在判決中擴大了救助報酬債務人的范圍,在United States V. Cornell Steamboat Co.*United States V. Cornell Steamboat Co. 202 U.S. 184,26 S. Ct. 648(1906),本案中救助人從火災中救出了1883袋食糖。該批貨物被救時,已經支付了海關關稅,但是如果食糖全損,這筆關稅將予以退還。救助人的律師成功對美國政府提起了訴訟,理由即是美國政府從救助中獲得了直接的金錢利益。一案中,法院判決支持了救助人從獲得了關稅利益的美國政府方得到相應的救助報酬。美國Augustus Hand法官提出“救助人可以要求對獲救的船舶貨物等財產享有直接的金錢利益的任何人,為其救助報酬請求權承擔責任”。該案將支付救助報酬的義務人界定為“對獲救財產享有直接金錢利益的人”,更有力地保證了救助人獲得救助報酬的權利。美國法院的判決為擴大支付海難救助報酬的義務人打開了新思路。盡管這只是美國的判決,但擴大救助報酬債務人范圍,更好地保護救助人救助報酬請求權得以實現應當是一種發展趨勢,因為這體現了“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對救助人的激勵。“無效果無報酬”更注重于對預期救助行為的激勵,就“無效果無報酬”的法律本質而言,不僅是在發生過的海難救助法律關系中對救助人權益的保障機制,而且是在法律運行過程中對未來救助行為進行影響的激勵機制。
從“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對救助效果的強調和重視來看,在積極鼓勵救助人救助之外,還應對救助人進行限制,并要求救助人履行一定的義務,以保護處在海難困境中的被救助人的合法權益,防止救助人乘人之危等危害被救助人權益的情況發生。“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另一個法律本質在于尋求作為主動方的救助人與作為被動方的被救助人權利義務的平衡。例如,早在1681年法國《海事條例》(OrdonnancedeLaMarine)中就明確規定救助人享有救助報酬請求權,同時在《海事條例》第2條規定“掠奪海上遇難船舶或者將船舶之上所載財物據為己有者,處死刑”,體現了對海難困境中船舶、貨物等財產所有權的保護。
(一)救助人控制權與被救助人停止權的平衡
“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海難救助制度中,為了平衡救助人對救助作業的控制權,賦予了被救助人要求救助人停止救助的權利。被救助人對救助人的救助提出拒絕時,救助人應當停止救助,否則即使救助人的救助行為產生了實質性效果,也不能要求被救助人支付救助報酬。法律雖然賦予了平衡救助人主導作用的停止救助權,但被救助方所提出的停止救助的要求必須“明確”并且“合理”。一方面,被救助方在作出停止救助的要求時,不能僅體現為對救助行為有意見或不滿意,而是要將停止救助的意思向救助人明確清晰地表達出來,否則就不能產生救助行為終止的法律效果,救助人在取得實質性的救助效果后,可以要求被救助人依照“無效果無報酬”原則支付救助報酬。另一方面,被救助人要求救助人停止救助的理由必須是“合理”的。用于拒絕救助人救助行為的理由和根據要合理,應當在法律或者合同所規定的限度內。提出停止救助要求的時間也要“合理”,當遇難財產因救助行為而馬上要脫離險境之時,被救助人要求救助人停止救助作業的行為是不被法律所允許的,否則就有排除自己支付救助報酬責任的嫌疑。[12]在汕頭海事局訴信盈海運有限公司等海難救助報酬一案*(2007)廣海法初字第352號。中,海事法院認為在該救助過程中,信盈公司沒有明確且合理地拒絕汕頭海事局的救助。汕頭海事局是出于自愿意思表示對“信盈”輪進行救助。救助人汕頭海事局在取得實質性的救助效果后,有權向信盈公司請求救助報酬。“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公約和國內法通過規定救助人接受被救助人合理介入的義務、尊重被救助人終止權的義務,來保護被救助人在救助合同下的自由意志的表達。雖然在救助過程中被救助人有權要求救助人停止救助,但必須在“明確”且“合理”的范圍內進行,以防止被救助人濫用權利損害救助人的利益,從而打擊其海難救助的積極性。
(二)謹慎作業與“矛刺保護”的平衡
救助人負有以應有的謹慎進行救助作業的義務,在救助過程中因過失未能盡到“應有的謹慎”而對被救助人造成損害,應當就其所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特別是20世紀以來,“矛刺保護理論”取代了“盾牌保護理論”。*“矛刺保護理論”(Sword Theory),即遭受損害的獲救財產所有人不再被動地等待,直至救助人索取救助報酬時才以救助人有過失為由而對救助人救助報酬的請求進行抗辯,而是變“盾牌”(shield)為“矛刺”(sword),主動采取措施,當發現獲救財產因救助人的過失遭受損害時,有權直接向救助人提出損害賠償請求,并且請求范圍不再局限于救助報酬的減免。參見文獻[13]。1971年著名的“東城丸”案(TojiWaso)判決中,救助人的過失行為導致了船舶損壞,被救助人支付了高達331 767英鎊的船舶修理費用,而依照“無效果無報酬”的救助合同,該救助作業成功地救助了部分財產,救助人可以獲得125 000英鎊的救助報酬。通過對損失額和救助報酬金額的對比可以看出,即使救助人所能獲得的全部救助報酬用于折抵船舶修理,被救助人因修理船舶而造成的損失也依然無法得到合理的填補。因此,該案法官在審理案件時確立了“矛刺保護理論”,即在進行海難救助作業過程中,救助人未能以合理的謹慎進行救助作業,而給被救助人帶來一定的損害,對其所造成的損害,救助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14]根據該案確立下來的規則,救助人可以向被救助人主張因救助有實質性的效果而產生的救助報酬請求權,但這并不影響被救助人反過來向救助人提出損失賠償請求的權利。法院判決的價值判斷滲透了追求救助人與被救助人權益平衡的目的,有利于避免救助人在救助風險過大情況下,為了獲得救助效果投入過多的救助成本、出現重大過失或故意損害船舶財產的行為,體現了“無效果無報酬”原則對被救助人合法權益的保障。同時,為了實現“無效果無報酬”激勵救助人進行積極救助的目的,也要求救助人的過失和損害之間必須存在直接的因果聯系。法院在判決中保護了被救助人損害賠償請求的權利,但在一定意義上,依然更傾向于對救助行為的激勵。
“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從被救助人的角度看,在險惡的海洋環境下救助成功的不確定性極大,當救助報酬的數額高達一定程度,大于或者等于甚至只是略小于所需救助財產的價值時,一個理性人的態度將會是“放棄救助”。不論救助成功與否均可以得到救助報酬的雇傭救助合同則顯示出一定的優點,被救助人對救助進程享有主導權,且僅需支付低廉的救助報酬。“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由于救助成功與否的不明確性,導致獲救財產價值無法確定,救助人支付救助成本所得到的只是一個獲得救助報酬請求權的機會,并沒有實質地確定利益,這種救助報酬射幸性的規定,在于激發人們的投機心理,以激勵進行海難救助,但這也可能帶來一定的道德風險,需要海事法律制度平衡相關權利義務。之所以要確立“無效果無報酬”的原則,其目的就是促使救助人與被救助人就救助中可能產生的風險進行提前的分配,以尋求法律制度運行的穩定以及航運經濟效益的最大化。從長期司法判例來看,法院更傾向于保護救助人的救助報酬請求權得以實現,“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的激勵本質不僅鼓勵救助人提供救助服務,而且更著重于鼓勵救助人盡最大努力去取得最好效果。“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保護了被救助人的利益,同時也賦予了救助人救助成功后取得豐厚救助報酬的權利。“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中海難救助當事人權益平衡機制的運行,體現了保障救助效果與激勵救助行為的宗旨。“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之所以在長期的海難救助實踐中得到確立和認可,根本原因是其具備特有的風險共擔與激勵、當事人權益平衡的法律本質。隨著救助設備的不斷完善與救助技術的不斷提高,海難救助的成功可能性越大,對救助人來說將更傾向于適用“無效果無報酬”的相關機制。
《1989年救助公約》第13條第1款與中國《海商法》第180條第1款規定了救助報酬的確定所要考量的因素,綜合權衡了救助的難度和風險、實際成效、投入成本以及拯救環境和人命的技能和努力等。而雇傭救助下救助報酬僅是合同下完成雇傭救助服務后所支付的對價,且數額的確定完全由合同自由約定,不存在風險共擔與激勵因素;雇傭救助當事人之間合同權利義務的平衡屬于合同法律而非海事法律規制的領域。可以看出,《1989年救助公約》與中國《海商法》所規定的海難救助制度是以“無效果無報酬”原則為基礎的,雇傭救助無法適用。事實上,《1989年救助公約》第12條第2款規定“除另有規定外,救助作業無效果,不應得到本公約規定的支付款項”,明確了公約調整的是“無效果無報酬”海難救助,不考慮救助效果的雇傭救助不屬于公約調整范圍;該公約第13條第2款規定救助報酬支付時,明確限定指的是“依照第1款確定的報酬”,這顯然是“無效果無報酬”原則下的報酬,而不包括無論救助有效與否均收取固定費率標準費用的雇傭救助。盡管中國《海商法》第172條關于“救助款項”的定義“是指依照本章規定,被救助方應當向救助方支付的任何救助報酬、酬金或者補償”,以及第179條“救助未取得效果的,除本法第一百八十二條或者其他法律另有規定或者合同另有約定外,無權獲得救助款項”中的“合同另有約定”等處存在一定的模糊,但中國《海商法》海難救助制度主要參照借鑒了《1989年救助公約》,二者的基本精神應當一致,況且中國還是《1989年救助公約》的締約國。基于“無效果無報酬”法律本質,結合“加百利”案的判決來看,由于雇傭救助相關費用不考慮救助效果,而是按約定的固定費率標準計算和支付,顯然不具備風險共擔與激勵本質、特殊平衡本質,主要權利義務應依照一般合同法、合同條款調整,除海事侵權等情況,通常并不涉及特殊海事法律制度。因此,中國《海商法》規定的海難救助相應留置權、救助款項給付請求船舶優先權(雇傭救助中產生船舶碰撞等侵權責任的船舶優先權與此無關)、救助人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權(使用船舶救助時,以船舶所有人、承租人、經營人身份基于船舶侵權的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權除外)、按船舶貨物等財產獲救價值比例分擔支付救助報酬等制度,以及船長、船舶所有人代表船上財產所有人訂立相關合同的權利,不適用于雇傭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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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1
中國法學會2015年度部級法學研究課題(CLS(2015)D158)
李天生(1975-),男,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E-mail:157972278@qq.com
1671-7031(2016)05-0001-08
D99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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