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濤
(遼寧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錦州 121001)
?
道統文化的神圣追求:實現精神自由
劉建濤
(遼寧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錦州121001)
中華道統文化以佛家文化、道家文化、儒家文化為基本內容,雖然三家文化各自的立場、表現方式不同,但卻內在地具有一致的人生追求,即實現精神的自由——清凈、中和、無為。對三家文化的這個實質進行概要分析,指出佛家文化以“無”達于精神自由,儒家文化以“有”達于精神自由,道家文化以“自然”達于精神自由。
道統文化;精神自由;清凈;中和;無為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在長期的文化交流和融合中兼容并蓄,逐漸形成了道統文化的三大主流樣態,即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家文化。三家文化各自的切入點別具一格,但又殊途同歸,追求著共同的至圣境界,即實現精神的自由,從而構成道統文化一以貫之的內在性追求,安頓著在現實的物質世界中無法安頓的心靈,成為無數仁人志士的追求目標。目前學界從精神自由的視角切入道統文化并展開分析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本文試圖從這個方面入手鳥瞰道統文化的實質,并用精神自由把道統文化的各個組成部分統一起來。
佛家文化一個鮮明的特色就是認為人本身乃至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存在,五蘊皆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終不可得。佛家文化的這個特色遭到國內外不少學者的詬病。倘若我們也僅僅停留于此表象,說明我們還站在佛家文化的門檻外,還屬于德國哲學家胡塞爾所提出的現象學的現象層面,沒有進入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論領域。佛家宣布世界為無,只是外在的手段,而通過這個外在手段所要達到的內在目的就是實現精神的自由,不執著于物,不受物所役,恢復精神活潑、流通無礙的本性。正如《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1]36,住就是停留,所就是事物,所住就是停留于、執著于事物。若所住于人身,單向度地追求肉體的享受、感官的刺激,甚至把它奉為唯一的追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惜把一切都作為工具,這樣的生活行為是動物性的,被愛因斯坦稱為豬欄的思想,如此若求之不得則煩惱、痛苦、憂愁等隨之而來,如影隨影。若所住于外物,一味追求財、色、名、利等,則正如馬克思所說,感覺的豐富性就會被歸于絕對的貧乏,物被我們吃、喝、住、穿的單純異化的擁有所占據。因為當我們占有物的同時,物也就占有了我們的肉體和精神,我們越是占有物,精神就越被束縛,就越與馬克思所講的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的人道主義聯系背道而馳,這樣一來精神生機活潑的自由自主性就被遮蔽了,死于物下,如烏云遮月,終不見本心。無所住、不執著、不偏執則生清凈心,這叫悟。悟由忄和吾組成,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悟從心吾聲,忄就是心,吾是我,我的心樹立起來,自做主而不被物所羈絆,這叫悟,叫清凈心、佛心。因此,佛家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讓人們實現精神的自由性與生機性,一團活潑,了無掛礙,如此則可詩意地生活在世間而不是生存于世間。
明了佛家文化的實質,就能進入精神的存在論領域,而不是僅僅停留于精神的認識論領域。如何達到精神的自由自覺,這就成為佛家文化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綜觀佛家文化,最根本的就是要破我執。我執就是執著地認為有個我——人我執,有外在的事物——法我執,讓周圍的好的環境、好的事物都歸我所有,一切為我,這是煩惱的根源,佛家稱為無明。如何破除無明,佛家提出要泯四相?!督饎偨洝分赋觯胺菜邢嘟允翘撏盵1]26,相就是有名有形的各種物,這些都是因緣和合而成的虛假的存在,所以要求在生活中要泯四相,即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1]21,也就是說不妄執有自我、他人、眾生、壽命的相狀。若打破了四相的束縛,認為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有,這也是錯誤的,佛家稱為頑空,稱為斷滅見。執著于有不對,執著于空、無也不對,這個類似于康德的二律背反的實質就是要我們“不住于相”[1]23、“不應聲、香、味、觸、法生心”[1]36,就是精神不被物相所牽扯、所占據。只是佛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所用的方法世人難以接受,因為世界本來是客觀的實在,是實有,佛家非要說是虛妄、假的存在,但現實生活中又不能不吃、穿、住。對于這種矛盾,佛家說不要管它,都是假的,吃也是假的,住也是假的,照常進行就行,這叫借假修真,修精神的清凈。相比而言,禪宗六祖慧能的方法倒是更加符合實際,要求禪定,以禪定破我執。何為禪定,我們總覺得高深莫測,但自從六祖實行禪定革命后,其實人人可參禪修定。六祖在《壇經》中指出,“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1]193。禪就是離開一切相,在相中而不被相所染,更直白地說就是酒色名利等外物影響不著精神,精神能夠在物欲的凡世中依然保持自己的自主和定力;定就是內心不亂、清凈,清凈就是凈土,亂就是凡塵。禪定所要達到的生活狀態和境界就是“無念”,“無者,無二相。念者,念真如本性”[1]198,“無”是離開、不執著于有、無二相,是要我們擺脫各種事情對精神的影響與控制。“真如本性”是清凈心,就是要我們領會并守住精神的自覺存在,守住清凈心而免于煩惱,進而從欲界中超拔出來。因此,六祖以無念、無相、無住為禪宗心性之學的根本。
總之,佛家文化的外在手段和內在目標是一致的,只有透過表象理解佛家文化的實質,才能真正進入精神的內在領域,實現唐禪宗大德青原行思所說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1]198的精神自由。
與佛家文化以無達于精神自由不同,儒家文化則是以有來達到這一目的,有形之中蘊無形,就是在社會中、在處理事情中“動心忍性”,從而達到精神的自覺自控,而不被物所定住、所奴役。大儒王陽明在《傳習錄》中講:“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盵2]定就是不動心,不動心就是精神的自控,這樣才能“不拔一于情”,才能不被外物牽著鼻子走。正所謂事過境遷,事情過去了,境即精神也不應再糾纏于過去的事,否則精神就被過去的事情所束縛而不能自由,徒生苦惱。儒家并不是不讓人們犯錯誤,而是強調“不遷怒,不貳過”[3]58,從錯誤中吸取教訓,下次不再重蹈覆轍就可以了,而不是讓我們一味的自責?!安毁E過”與佛家的懺悔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懺者,懺其前愆。懺者,悔其后過”[1]200。只有這樣才能達到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所講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精神才能在處理事務中保持自身的獨立性,而不是忽左忽右、難做主張。
如何在處理社會事務的有中保持精神的自由,儒家文化是有一整套措施的。擇其要而言,首先要破除以我為核心的主觀主義??鬃釉凇墩撜Z》中指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3]92,把自己的猜疑、武斷、固執和自以為是的偏執清洗掉,才能使自己處于寧靜、清醒的思維狀態之中,守護精神之自覺,否則心有欲望、窒礙,欲火中燒,精神極易為外物所轉而失其靈明無住的本性。其次,按照《大學》的要求,格物進而正心。正心就是精神要正,要自己做主而不能被物所制左右搖擺,就是王陽明倡導的每個人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正心的前提是格物。什么是格物,歷來有兩種對立的解釋,陸王心學認為格物就是以禮革除心中的私、欲念,達到“天下為公”[4]的大我的精神境界,程朱理學則認為格物就是變革事物而獲得關于事物的真理性認識。其實這兩者是統一的,只有內在的精神擺脫物的束縛而自主、安定,才能去觀察、變革事物,從而增長智慧,達到豁然貫通的境界。否則帶著一顆私有、欲望的心去變革事物,我們從中看到的也只能是貪婪而不可能在自然中重新發現自己。最后,要實現精神的自由自覺最為關鍵就是通過破除以我為核心的主觀主義和正心進而達到中和之性,就是精神要到達中和。何為中和,《中庸》所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盵5]37“中”就是喜怒哀樂的情緒都沒有,都不發生,精神安安靜靜,處于虛靈明靜的狀態,亦即《周易》中說的“寂然不動”的狀態,而不是我們通常所認為的正當中、不偏不倚,這種精神狀態引起來的身體里的氣機狀態也是“中”。“和”就是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起反應時精神依然安定,而不引起過度情緒的產生,要“皆中節”,就是我們發出的思想和外界事物正好合適,主觀和客觀相對應,事物是什么樣子就反映成什么樣子而不主觀地武斷,這是真正的唯物論的反映論,是通達“道”的途徑。可見,所謂“中和”就是精神活動的自然狀態和本來面貌,安靜的時候沒有情緒,是正常規律;當和外界事物發生聯系、起作用時,本身的主觀正好和客觀無縫對接。安靜的狀態和處理事物的狀態結合起來就稱為“中和”。這一點是儒家修身養性、精神自由自覺的最為根本的道理,而不是死讀書、讀死書就完了,是要在工作生活以及在人與人接觸的社會實踐當中始終保持中和之性,以達于“明明德”[5]5。因此,儒家所要求達到的精神自由看似容易,實則極難,因為我們常常受到喜怒哀樂愛惡欲等七情六欲、不良習氣以及性格偏頗的襲擾。難怪孔子在《中庸》里感嘆道:“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盵5]40如果能從內在的精神世界破除以我為核心的主觀主義、革除心中的貪婪,進而達到中和之性,精神的自覺、自控就能如期而至,精神自由的本性就會向我們呈現,而一旦如此,則會極大地促進身體健康、心理和諧,使人的生命力非常旺盛。正如《周易》所言,“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6]。如果修養達到了中和,那么天地中和之氣就透過皮膚毛孔的腠理進入到身體之中,游于四肢,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到達身體里來了,內外融通,如此則身心舒適安康,吉祥如影隨之。內在的精神達于中和,外在的生命力旺盛,這就是儒家所追求的內圣外王的修養境界。
道家文化的核心思想是自然無為,以無為達到自然,以自然達到精神的自覺、自由。自然是自和然兩個字,自就是存在本身,然就是存在本具的特性,自然就是存在本身的特性與規律。精神的本性就是流通無礙、不住于物和事,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自主性而不是在對象中喪失自身。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深刻地指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7]。道家認為精神的這種本性是通過無為而實現的。何為無為,有些學者認為無為是一種消極態度,就是什么也不干,這是對老子的一種誤解。無為是一種從容真切的精神境界,《淮南子·原道》中講“無為者,不先物為也”[8]21,事情還沒發生就過度思慮,事情該怎么做、如何做,如果做不好怎么辦,搞得精神緊張,心神不寧,這樣一來精神就難以安定,不定則難以生慧。所以無為的實質并不是要我們像木石那樣不動心、什么都不想,而是要我們對未發生的事不過分預想、預計,保持精神的穩定度與靈明度,應物而不先物,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無不為。無不為是指事情而言,就是 “因其自然而推之”[8]8,就是依順事物的特性、規律而推動事物的發展,而不是肆意妄為,這和儒家的“發而皆中節”旨趣同歸。因此,只有精神的無為才能達到做事情的無不為,才能實現精神的自由而不是被物所困,這就是人本具的自然狀態。
精神的無為怎么實現,道家文化認為必須通過有為才能實現無為,有為之中蘊無為。有為就是在社會生活中去反復磨煉,在老子看來有為有三個基本的途徑。首先要“虛其心”[9]9,就是我們在接受事物時精神、心要空虛、廣大,包容萬物。“虛”就是荀子在《解蔽》中講的“不以所己藏害所將受謂之虛”[10],“所己藏”就是頭腦里已經形成的各種概念、觀點、理論,“所將受”就是將來要接受的東西,“害”就是妨礙、影響,也就是說頭腦里已有的東西要藏起來,不能用它影響、妨礙后來再接受的東西,這叫虛。無論什么知識、事情、態度都能容納進去,從事情上而不是從認識上來說,這就是虛。若融不進去,只是頭腦被那個自私、固執的我所占據,以我為標準衡量一切,偏聽、偏信,這樣一來精神就受制于“所己藏”,帶來種種苦惱,難以獲得自由。因此,心虛則能靜,故老子強調致虛靜篤。其次要損,老子在《道德經》中講“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9]138。損不是讓我們什么都不干,不是從事情上去損,否則會出現不可解的矛盾,因為日常的吃飯穿衣的行為是損不掉的,而是從思想上、頭腦里把不符合精神運動規律的東西損掉。老子講“混而為一”[9]40,若從宇宙論看,“道”不是單一成分的單質,而是由多種細微物質混合而成,若從生命活動的角度看,則反映了精神活動的特性。事情發生了、事情來了我們的精神要反映,要和事情結合到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去正確地反映事物;若事情過去了,精神和事物分開了,精神又保持著它的自由、自覺性,仍然是一個整體。若此時把已經過去的事物存在頭腦里而孤立起來,就成為執著,因為這時精神沒和這個事物結合,這樣精神就會被我們所執著的事情困在原地,就是用過去的事情拴住現在的自己。老子講的損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就是要我們把頭腦中這種孤立的東西損掉,從而實現精神無住的本性,即自由。最后,要儉、要嗇,老子把儉看成是自己的三大法寶之一,實質就是要提倡簡約的生活方式。無節制地追求財富、感官享樂反而會適得其反,掉進自己設置的欲望的火坑而難以自拔,這樣勢必把自身推向痛苦的深淵,找不到心靈安頓的家園。老子講過分地追求五色、五音、五味、馳騁畋獵則會導致人們目盲、耳聾、不知其味乃至心發狂。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更是指出:“沒有自制的貪欲將導致自滅?!盵11]尤其是在當今價值原則占主導地位的物欲橫流的時代,更是如此,人們往往在對欲望、刺激的追求中忘記了初心,精神沉淪于欲海之中。2015年10月15日習近平同志在北京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深刻地指出,“欲望不代表希望,單純感官娛樂不等于精神快樂”[12]。因此,老子告訴我們若要避免精神被物欲勾連,就必須對己、對物、對人節儉,以儉養心、養德,就必須“去甚、去奢、去泰”[9]83,“塞其兌,閉其門”[9]162,“滌除玄覽”[9]29,最后達到“見素抱樸”[9]55。也就是要關閉欲望的大門,把自己內心深處的雜亂的欲念自覺地驅遣出去,這樣精神才能從私欲的禁錮中解脫出來,純正無私,生命才能柔順而剛健,進而與道的生生之性相合,如此,則精神如如不動。因此,老子的無為思想追求的并不是物質享受的最大化,而是追求無我的生命之美與自由的人生意境。
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言道,人若活得不自由,最大的原因是思想不自由。而佛家文化通過泯四相、禪定、無念的方式,儒家文化通過在社會實踐中達于中和的方式,道家文化通過有為達于無為的方式所追求的內在價值是相通并一致的,即實現精神的自由,也就是說只要精神能夠達到清凈、中和、無為三者之中的無論哪一種存在狀態和境界,就能擺脫物欲、無度的物質追求對精神的束縛,進而實現精神的自由。其實這三者都是從同一層次的不同方面表述了精神自由的本真狀態,實質是一樣的。在工作與生活中如能時刻保持精神自由的狀態,就能避免因精神世界的相互沖突而引起的思想的苦惱與行為的偏執。而一旦達成這樣的精神自由,才能在反映自然中“皆中節”,才能在順應自然中推動自身乃至社會和自然和諧一致地發展,才能做到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始終保持精神的清醒與靈明,真正地從內心世界中樹立起習近平同志反復強調的尊重、順應、保護自然的理念。
[1]陳秋平,尚榮.金剛經·心經·壇經譯注[M].北京: 中華書局,2007.
[2]鄭陽.傳習錄譯注[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57-58.
[3]周筱娟.四書五經詳解·論語[M].北京:金盾出版社,2010.
[4]張延成,董守志.四書五經詳解·禮記[M].北京:金盾出版社,2010:219.
[5]羅少卿.四書五經詳解·大學 中庸[M].北京:金盾出版社,2010.
[6]蕭圣中.四書五經詳解·周易[M].北京:金盾出版社,2010:227.
[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7.
[8]顧遷.淮南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9]邱岳.道德經譯注[M].北京:金盾出版社,2012.
[10]方勇,李波.荀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43.
[11]湯因比,池田大作.展望21世紀.茍春生,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4:429.
[12]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10-15.
2016-07-17
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一般項目(L15BKS005);遼寧省教育廳科學研究一般項目(W2015208)
劉建濤(1983-),男,博士,講師;E-mail:liujiantaozhexue@163.com
1671-7031(2016)05-0076-04
G0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