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友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長沙 4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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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預警,抑或為大地喊魂
——論閻真的現實主義創作路向
鄭國友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長沙410205)
閻真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從多個側面呈現了20、21世紀之交“世界”的真實,表達了對世界的關切和憂思。在世俗文化浪潮中,精神的旗幟被降下,人們處在對權和錢的深度迷戀之中。閻真的小說直面世界性難題、整體性危機和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閻真對世界的這樣一種表達方式,讓人生出一種絕望,其現實主義創作路向的價值正是從反向,甚至不惜以一種放大后果的表達方式,警醒人們在新的世紀和新的文化語境中,通過借鑒傳統文化的精神資源,完善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人格,重新找回那種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氣魄,以激活民族的精神血脈,重新張揚民族的精神文化,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閻真;現實主義;世俗化;精神預警
20、21世紀之交,大約不到三十年的時間,中國的社會現實和精神格局都發生了重大變化。1992年,中共中央作出“全面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大決策,市場的觀念和經濟利益的考量成了這個時代普遍性的共識,一種新的政治邏輯和經濟結構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呈席卷之勢。市場經濟顯示出的一種“霸權”,顛覆幾千年來中國人“重義輕利”的價值認同,一種新型的財富觀全面侵入人們的生活,并重構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政治爭議可以擱置,經濟與世界接軌被“優先”,全球化時代也正在這種經濟的一體化中日漸成型。市場作為一種價值準則和意識形態,它猶如一場風暴,迅速地掀起和促動了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大變革、大調整、大轉型。“后革命時代”與“革命時代”猶如“兩重天”,經濟思維取代了政治折騰,“經濟發展”取代了“階級斗爭”,“市場”取代了“計劃”,英雄主義、集體主義留給人們一個暗淡的背影,個體的合理欲求得到法律保障。精神降下了旗幟,理想主義萎縮,世俗時代來臨了,人們邁步跨進了消費社會。但人們日益認識到,經濟的快速發展卻并沒有為人們帶來期望中的幸福。資源枯竭、生態破壞、倫理道德失范、人際交往恐懼,欲望化時代物質追求至上和精神的放逐,使人們陷入精神危機和生存困局之中。任何一位真正的知識分子,面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現實,他不可能不關切,不可能不焦灼,不可能不苦痛。1993年,《上海文學》發表王曉明、陳思和等學者的《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一文,以對話體記錄了當時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王曉明、張宏、徐麟、崔宜明、張檸的討論,從而在思想文化界引發了一場關于“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大論辯。這次大討論、大論辯中雖然有識之士意識到了精神的危機并激發了巨大的思想擔憂,但它難以阻止時代的步伐,世俗化的征程一經開啟,其摧枯拉朽之勢不可阻擋。世俗化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歷史性事件,它對世界的存在方式和人們心理結構及生活方式產生了深刻影響,而這種影響還在繼續和深化,且其后續影響還不可估量。然而,面對這種歷史性的變革,文壇風潮中的文學依然陶醉在小小的“自己的園地”里,做著可憐的“薔薇色的夢”。中國文壇需要一種理性、深刻現實表達。正如有學者認識到的,“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社會轉型為文學家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可能。反映和揭示這個轉型時期的現實生活為作家提供了無限廣闊的天地。文學應該有充分理由說出它對當代中國的理解和表達,建構一種歷史性的文學想象和敘述”[1]。文學不能“與大地的苦難擦肩而過”,現實主義作為一種精神姿態和敘事方式自古便活躍在中國文學血脈之中,構成了中國文學的“風骨”。作為一位深具現實情結的作家,自1996年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曾在天涯》以來,閻真共創作了四部長篇小說。當把這四部小說放在一起考察時可以發現,閻真一直在對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現實進行密切關注和深度審視,而且這種關注和審視,顯示出一個作家獨特的發現和創造,賦予了現實主義文學以新的世紀姿態和藝術表達。
對于現實主義文學來說,“世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應該是作家面向現實發言時需要廓清的首要問題。因此,可以說,現實主義首先是一種思維方式,然后才是一種文學手段。然而,回眸中國現實主義小說歷程便可以發現,它承擔了大多道德訓誡的說教任務,添加了太多政治教科書的內容。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這種小說“不是再現現實,更不是對現實力求精確的復制。同樣,它在某種程度上并不構成對歷史的直接記敘”[2]。為了道德“拔高”,現實在這里已經“走樣”,偏離了“真實”。特別是在政治意識形態主導的中國當代文學的“十七年時期”,那些以“宏大敘事”表達階級意識的所謂現實主義文學,讓人感覺更像是浪漫主義文學。閻真的小說選擇了現實主義小說創造路向,但他在作品中不摻雜半點道德“水分”,僅僅是把小說當作一種“敘事”,真切地呈現世界的本來面目。正如米蘭·昆德拉所指出的:“小說家既非歷史學家,又非預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3]56閻真醉心于對存在的勘探和發現,特別可貴的是,他的小說在表達“世界的真實樣子”的同時,更是“不得不從看得見的行動世界中掉過頭,去關注看不見的內心生活”[3]31。從社會現實進入心理現實,表現出一種“內向性”,成為閻真現實主義小說的一種獨特文學方式和藝術氣質。正如榮格所說的:“一切直接經驗都是心理經驗,因而直接的現實只能是心理的現實。”[4]這種現實主義敘事路線是閻真小說一個普遍的藝術特征。這顯然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另一種影響巨大的現實主義文學——“新寫實”小說,有著明顯的差異。“新寫實”小說追求以“零度情感”進行“世相描摹”,從而放棄了作家對于世界的情感體驗表達,同時也拒絕了精神探尋,小說中幾乎不表達和反思終極價值。這種敘事姿態恰好走向了“宏大敘事”的反面,激情淡出,關懷退場。與“新寫實”小說一樣,閻真的小說寫的也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與“新寫實”小說“小事小說”的語調和方式不同,閻真小說中的“小事”是“以小見大”,是“大事小說”。正是從這些“小事”之中,照見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變局。雖然也是“激情淡出”,但這些“小事”卻逼迫人們不得不對“存在”進行反思和質詢,對“自我”進行沉思和追問。這無疑又使閻真的小說仍然具有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精神深度。
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這是閻真小說所著力探究和描摹的地方。在消費主義大潮中,在市場的“神龕”上,世界越來越簡單,也越來越殘酷。閻真從多個視角和層面表達了對這種現象的憂思。這仿佛是一場全球性的危機、世界性的難題,也是世紀性錯誤。對西方的“想象”和向往自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國門以來便一直成為國人的精神事實。然而,在《曾在天涯》中,高力偉所面對的“西方”卻是另外一樣更加真實的天地。在這里,“這是商業社會,除了錢有溫度,燙手,其它都是冷冰冰的”[5]461,高力偉“一踏上這塊土地那模糊的目標馬上鮮明急切起來:賺錢”[5]14。“名和利會像木偶后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5]126西方世界的世俗化和對金錢的迷戀似乎比東方世界走得更早、更快。留學生們開始認為:“事業是什么,說到底不就是活得好點嗎?活得好不就是錢嗎?”[5]64為了錢,高力偉放下人格尊嚴,騙獎學金,發豆芽賣錢,到餐館洗碗,可謂不擇手段瘋狂追求。在一種秩序和社會結構中,高力偉“沒料到在加拿大自己變成了錢迷”[5]171。把5萬塊錢的目標,當成了“神圣的召喚”,“生命變成了追求數字的游戲”,錢成了高力偉“與這個社會的唯一聯系”。這讓高力偉感到了痛苦,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看到了世界的殘酷和荒誕。他努力掙扎,最終,高力偉感到“這個世界不是為我這樣的人安排的”[5]460,終于強烈地要回國,覺得“盼望回國比兩年多前盼望出國更加熱切”[5]344。連讓人羨慕的綠卡和刻骨銘心的愛情也不要了,回國成了最明確和強烈的要求。
高力偉終于回國了,當閻真將關切的鏡頭切換到國內,高力偉換成了池大為,我們看到,中國的世俗文化景觀同樣觸目驚心。這個世界功利主義甚囂塵上。傳統文化在這里遭到毀滅性顛覆,官場潛規則大行其道,權力意志逼人就范,享樂主義、個人主義高奏凱歌。小說中池大為感到了驚慌,“世界變了,一切都顛倒了”[6]179,無奈哀嘆道:“權和錢,這是世界的主宰,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硬道理。”[6]179面對世俗化大潮和市場經濟的巨型話語,知識分子只能繳械投降,“世界在變,它不是哪一點,它是一個系統工程,所以對抗它是沒有意義的”[6]205。池大為身不由己地陷入官場之中,在這里,官場文化以其“潛規則”控制著整個社會政治運行,并造成了人的“異化”和人格的矮化。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成了橫亙在池大為面前一個巨大障礙。他發現:“這個世界呀,宣傳的時候講道理,操作起來講功利,會上講道理,會后講功利,沒錢沒權的人到哪里都免開尊口。”[6]282世界是如此的光怪陸離,他明白:“這是一個操作的年代,操作的過程非常繁復,動機卻很單純。操作的目標就是要讓別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后出局的就是那些弱者。”“操作只講結果,而不能講原則講公正,也不能講人格講良心。”[6]320池大為最終放棄了人格堅守,投身到污濁的現實中同流合污,他終于得到了世俗中的各種好處,得到世俗世界的認同。“我看透了這個世界在用怎樣的眼光看人,我沒辦法!沒辦法怎么辦?這一輩子就算了?人能有兩輩子嗎?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6]281他似乎獲得了一種無奈但堅硬的理由。他高升之后確認了自己的高升“離開了權和錢就根本不可能發生”[6]326。你只能變壞,才能被認可和獲得成功,這似乎是一種運行邏輯。曾經的“烏托邦”被解構了,世界露出了它的猙獰面目。
有人說,一個社會最不應該腐敗的領域是醫療和教育系統。但《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則分別直指這兩個領域的亂象。假如說閻真通過池大為的人生經歷呈現了世紀末中國醫療衛生系統“真實的樣子”,那么在《活著之上》中聶致遠的高校生活以及通過他自己和趙平平串起的中學、小學生活則讓人們看到了中國教育系統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混亂而荒誕狀態。而它們共同的歷史語境則是商品經濟時代新的價值準則。小說中寫道:“市場經濟的前提,就是承認人的欲望的合理性,追求那個的合理性。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巨型話語,它如水銀瀉地,以自身的邏輯即功利主義,在很大程度上統攝了我們的價值觀,對精神的價值發出了嚴峻的挑戰。”[7]125于是,小說中學術活動成了一種裝點,“活動”才是關鍵:“坐在家里搞學問就成了大師,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7]59“象牙塔”同樣陷入對金錢的迷戀之中,“每天應該想著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錢了。錢,錢,錢。錢這個東西決定了我……這個事實沒有討論的余地”[7]279。人們再也不顧禮義廉恥:“這個世界的生存哲學,全部的要義就是實現目標,要‘搞到’,手段是無需計較的。”[7]70因為他們相信:“事情來了,你跟別人說孔子孟子老子莊子都沒有用,只有票子這個‘子’才是真正管用的子。”[7]113他們理由看起來似乎十分正當:“錢和權,這是時代的巨型話語,它們不動聲色,但都堅定地展示著自身那巨輪般的力量。我能螳臂當車嗎?”[7]224
伴隨著市場經濟,世界露出了它殘酷的一面,權力和金錢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重要標準,它使過去幾千年所形成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認同變得曖昧。“世界翻轉過來了,從世界看個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6]408而理由似乎十分正當:“我們在世紀之交遭遇了相對主義,它把一切信念和崇高都變成一種說法,一種含糊其詞模棱兩可的說法……歷史決定了我們是必然的庸人,別無選擇。”[6]407
世界的殘酷不只是男人的殘酷,它同時也是女人的悲慘。假如說在《曾在天涯》《滄浪之水》《活著之上》中,閻真讓人們主要從男性生存的一面看到“世界的真相”,那么《因為女人》則讓人們從性別的另一面看到了同處一個“穹頂之下”的女性生存的艱難。消費社會來臨了,女性解放了,她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目標和職業前景,社會看起來越來越開放,越來越寬容。但金錢社會使欲望被充分調動起來,然而“講欲望講身體,女人必然是輸家,因為青春不會永久”[8]352。欲望社會的思維方式使女人變為男人的一種消費品,因此,“在這個年代,你不年輕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8]3。這顯然又導致了另外一個“世紀性錯誤”:“欲望優先,這是一個世紀性的錯誤,也是一個世界性的錯誤。”[8]352社會的發展、經濟的進步以及女權主義運動并沒有使女性實現真正的“身體解放”,身體的解放使她們陷入另一種身體的“陷阱”之中。愛情作為一種信仰,一直以來都是女性的人生主題,這種美好也一直在文學中得到表現,成為文學的一個母題。但是,隨著消費社會的來臨,女人的這一信仰同樣遭到了顛覆。正如小說中寫道的:“女人的悲劇就在于在一個欲望的時代向往愛情。”[8]157因為“市場使愛情功利,自由使愛情淺薄”[8] 261,“愛作為女人的生命主題真的已經發生歷史性改變”,“我們已經來到一個重新定義愛情的時代”[8]342。男人的欲望似乎仍然主導了女人,而女人只能用盡金錢來與時間抗爭,但時間是殘忍的,誰也不能阻止它的前行。在這個社會中女性生存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敗局。柳依依曾經也信仰愛情,但在《因為女人》中,隨著故事的展開,她越來越不相信愛情了,甚至在女人那里,愛情也逐漸變成了欲望,她不但性生活隨意,做了“小三”,而且竟然也忍不住想去找一個“自己有感覺的男人”,這就是現實,這就是這個時代女性的真實生存圖景。從一個純情少女,到成長為一位曠世怨婦,一個女人開始不再相信愛情,因為她在這樣一個“欲望優先”的消費時代找不到一位與他談情說愛的人了。一個女孩,她“對男人的絕望其實就是對世界的絕望”[8]89,她“對愛情的灰心,其實就是對世界的灰心”[8]32。小說中的柳依依從此絕望了,生活由此呈現出一種敗相。
《因為女人》是從情愛的視角,表現出一位女性對于世界的絕望。然而在閻真的其他小說中,可以看到幾位幾乎同為小說主角的女性形象,比如《曾在天涯》中的林思文、《滄浪之水》中的董柳、《活著之上》中的趙平平,她們本為社會的“弱者”,她們也以愛情的名義與高力偉、池大為、聶致遠走在了一起,但她們似乎都越來越不相信愛情,而糾纏于俗世中的權與錢。正如小說中寫道的,“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5]321。她們開始變得“不談愛情”,生活中的她們更多的是教導和逼迫她們的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按達到目的的需要去做,不能說自己想怎么做”[5]90。這些女人在小說中都比她們的男人更早和更加世俗化,她們更真切更敏感地意識到權和錢的魅力,于是以生存的理由,以自我為中心,強令她們的男人降下精神的旗幟,唆使他們墜入對金錢的追逐中。而這也是從女性的視角——從一個單純、弱小、美麗的群體——表現出這個世界“不再天真”。
不得不承認,在閻真的四部小說中,小說主人公幾乎都是“一個人在戰斗”,高力偉、池大為、聶致遠他們在小說中往往處于勢單力敵的狀況,他們在生活中甚至都找不到心靈傾訴的對象,而只能獨自躲在角落里咀嚼自己的內心苦痛,時時陷入與自己對話的心靈苦悶之中。他們是這個世界最后的知識分子,歷史似乎要在他們這里“另起一頁”。這是最后的掙扎。在小說中,除了女人放棄了掙扎,一個更大的群體正招搖“襲來”,他們與俗世共舞,毫不感到別扭。在《曾在天涯》中,畢竟回國的只有一個高力偉,甚至他的朋友們還賭下一桌酒席,堅信他還會回來。而在《滄浪之水》中,小孔、小魏、小龔、小蔡,他們已經順應了這個時代,他們對權力的順從不再如池大為般拘束、猶疑和苦痛,他們自然而然地融入俗世,正如小說中寫道的,“市場是現世主義的課堂,它時刻在教育人們”[6]490。在他們看來,這種對俗世的遷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值得糾結,而糾結是愚蠢的、可笑的。相似的邏輯同樣出現在《活著之上》中,聶致遠的學生范曉敏、馬濱、武斌、劉沙他們,同樣表現出對這個世界規則操作的熟練。而更有意味的是,閻真的小說幾乎都設置了一組甚至多組人物關系,如高力偉與林思文、池大為與丁小槐、池大為與任志強、柳依依與苗小慧、聶致遠與蒙天舒等,這些人物關系是作為對比性的存在被布局在文本中的,他們各自代表了人生選擇和行動的兩極。在這里,堅守與屈服、抗拒與順應、成功與失敗、尊嚴與屈辱、義與利等二元命題既在各自的平面展開,又互相糾纏、沖撞、對峙。現實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在閻真的筆下得以生動呈現。
從西方到東方,從男人到女人,一種世界性的難題、整體性的危機、無性別差異的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在經濟全球化時代成為世紀之交一個共同的景觀。權和錢的“魔戒”效應,使人性的丑惡不斷放大。“天使在哭泣,魔鬼在狂笑”的精神局面恍如世紀之交的現實圖景。世界注定在這里拐彎,歷史必將在這里改寫。閻真對世界的這樣一種表達方式,讓人生出一種絕望。
知識分子被視為社會的良心,他們處在人類精神的前沿。在這樣一個社會轉型、文化“裂變”的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選擇及其靈魂處境最能反映這個時代的道德標高。一個突出的特征是,閻真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有著知識分子的身份。這是閻真現實主義文學創作路向中對一個群體的特別觀照和靈魂審視。可以這樣說,一個時代的危機就是知識分子的危機,而知識分子的危機也就是一個時代的危機。
“我們”該怎么辦?這是閻真小說中的人物最焦灼、煎熬最深的精神苦痛。閻真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有著堂吉訶德似的精神理想,但與堂吉訶德帶有浪漫主義認識不同的是,他們對混濁的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只不過由于“先在”的文化認同,使他們難以適應現實對他們的生存提出的種種難題。因此,高力偉、池大為、柳依依、聶致遠們又有時呈現出魯迅筆下“孤獨者”的精神底色,在信仰和現實的雙重夾擊中,他們時時陷入左右為難、舉步維艱、進退失措的兩難困局而無力自拔。他們仿佛陷入了“無物之陣”,面對整個秩序而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虛弱,無法與整個體制對抗,只能沉入自己的內心悲嘆、自責。這樣一種寫作上的向內“傾斜”,又使人們常常看到“零余者”對生命的詠嘆。在“世紀性的錯誤”面前,世界是殘忍的。正如司湯達在《紅與黑》中寫道的:“在錯誤面前,個體是那么渺小和無力。”閻真小說中的人物在現實逼迫面前,總是心情沉重地反問自己:“世界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們還認什么真?”[6]205在現實逼迫中,人物要作出選擇,于是,高力偉選擇了“回國”,他還有權利、有機遇逃避一種生活方式對他的規約。然而在《滄浪之水》中,閻真對權利“霸權”作了一種無法抗拒的絕對性的理解。權利無可置疑地要求人對它順從,池大為最終被“規訓”了。他說:“我越來越不相信這個世界了。”[6]403在他“功成名就”后,他反問道:“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嗎?”[6]342這似乎是放棄堅守傳統價值觀一個不容置疑的巨大理由。也許,真如聶致遠所言:“在市場之中,一個人的世俗化是多么合情合理啊。”[7]103“也許,凡俗就是這一代人的宿命。”“好好活著,活在當下,一切與此無關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不必上心。這是生活給我們的啟示。”[7]309
知識分子群體繳械投降,最不應該腐敗的中國醫療和教育系統腐敗叢生,消費社會對傳統價值觀的解構,“精神的廢墟”已經顯現,世俗化潮流勢不可擋。按照閻真在小說中的敘事邏輯和表達的歷史趨向,悲劇已經難以避免。“市場它是一種經濟結構,又是一種意識形態,它消解了終極,消解了知識分子。”[7]405在世紀之交的精神荒原上,最后一個知識分子終將隨風飄逝。
尼采在 1882年出版的 《快樂的科學》 第三卷第125 節中講到:一個瘋子大白天打著燈籠 ,在市場上不停地叫喊 “我找上帝”, 正好那里聚集著許多不信上帝的人。于是, 這個瘋子闖入了人群中:“上帝去哪兒了?” 他大聲喊道,“我要對你們說!我們已經殺死了他——你們和我!我們都是謀殺犯!”于是,上帝就被歷史性地宣告死亡。而在閻真的小說中,被宣告死亡的其實又何止只是上帝。“市場只承認眼前的利益,不承認萬古千秋,這就摧毀了全部的神圣感。孔子在我心中已經死去,在這一代人心中也已經死去,因此我說知識分子也已經死去。”[6]406“我說孔子死了,我很痛心惋惜,卻也看到這是歷史的必然。”[6]407
不僅孔子被宣告死了,知識分子已經死去,閻真在小說中還寫了池大為的父親死了,聶致遠的爺爺死了。他們的死去,更多地隱喻著一種精神的熄滅。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大地上,除了孔子,這里曾經還出現過屈原,出現過司馬遷,出現過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文天祥、王陽明、曹雪芹、魯迅……如果說上帝是人們虛構的精神幻象,那么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孔子、屈原、司馬遷等絕對就是精神的“實存”,幾千年來,這些文人志士身上體現出來的精神文化從來沒有斷絕過。然而,這種歷史中的“實存”卻也被今天的人們視為一種“幻象”,這種歷史虛無主義在中國的大地上四處游蕩,他們無所敬畏,無所恐懼,肆無忌憚,將對權和錢的瘋狂追求視作生命的最終本質和終極目標,將欲望的無限放大當作生命存在的最終指向。照這樣的發展邏輯和心理趨勢,人類是不是在走向一條“不歸路”,而上帝死了,孔子死了,屈原死了,司馬遷死了……“父親”死了,“爺爺”死了,在“上帝”、“圣人”、“先輩”一個接一個先后被宣布死亡,精神的“幻象”和精神的“實存”一概被今天的人們拒之門外、不予承認和接受,知識分子的精神依托將最終失去可靠支撐,精神的“斷崖”必將導致人類精神走向死亡,人類從此成為這個世界沒有靈魂的漂浮物,正如閻真在小說中通過池大為之口表達的“中國的知識分子失去了根基,他們解放了自己,卻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精神絕地”[6]409。如此,這片古老的土地也終將熄滅其綿延了幾千年的精神之火,從此“板結”,不再生長“圣人”,不再傳播精神。由此前瞻,人類正步入深淵,在前頭招手的必將是大災難、大消亡。
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詠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而屈原在《楚辭·招魂》中也抒發了其“魂兮歸來”的精神隱痛和沉吟,表達了其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和熱愛。閻真對當下現實的“絕地”、“絕境”描寫,正如陶淵明對“田園將蕪”的悲嘆,其小說的價值也許在于它提供給正在世俗化浪潮中一路狂奔的人們一種精神警醒,通過吟唱“挽歌”的極端方式,提醒人們放慢腳步,“仰望星空”。正如閻真談到的:“我并不想以古代文化名人的名義,以精神價值的名義,否定物質化功利追求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也是否定不了的。我想說的是,在一種物質化的生活氛圍中,人們是不是同時也要珍視精神的重量,給精神價值一定的空間?”[9]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精英,這個群體在這個時代遭遇到極大的挑戰和巨大的危機,閻真通過其現實主義創作,將這種挑戰和危機暴露出來,其用意和價值顯然在于喚起人們重新思考在消費時代和市場經濟語境中知識分子應該如何重鑄這一文化身份,擔負社會責任、文化使命,提升精神境界,以彌補欲望化時代日益嚴重的精神缺失。除了表達一種精神預警,閻真抑或通過四部小說的創作,為這個日漸空空蕩蕩的精神荒原呼喊著一種迷失掉了的魂魄。而這,卻也是這片土地自古就在頑強“生長”的精神實存。自古以來,中國這片土地就是一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但是,只要精神不死,這片土地便注定興旺也必將興旺。今天,閻真以現實主義的筆觸,對這片土地表達了一種失望、一種悲觀,寫出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最后的掙扎,寫出了世俗文化在當今時代的至高無上、暢通無阻的憂思。這顯然表達的是一種生存困境,這無疑也是當下有識之士最為苦痛不已但同時又“回天乏力”的狀況,同時也是政治上層在大抓經濟發展的同時也時刻不忘強調實施“一手抓物質文明建設,一手抓精神文明建設”政治方針的癥結所在。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同志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只要中華民族一代接著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我們的民族就永遠健康向上、永遠充滿希望。”習近平同時還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堅實根基。”[10]現實中的閻真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深厚的感情,對傳統文化的現代命運及其危機有著清醒的認識。在一篇學術文章中,他寫道:“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對今日中國而言,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學術問題,而是一種歷史要求,利益訴求,即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要求。中國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在大國崛起進程中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重要源泉,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構成,是中國人文化身份的重要標記,是民族凝聚力的重要基礎。弘揚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必然歷史要求。”[11]可以發現,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閻真和從事小說寫作的作家閻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是契合的。只不過,閻真的這種現實主義小說創作路向的價值是從反向,甚至不惜以一種極端、片面、放大后果的表達方式,讓人們警醒,為大地喊魂。其作品喚起人們在新的世紀和新的文化語境之中,通過借鑒傳統文化的精神資源,完善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人格,真正重新找回那種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氣魄,以此激活民族的精神血脈,重新張揚民族的精神文化,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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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2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2015年科研資助項目(XYS15S04)
鄭國友(1974-),男,講師;E-mail: zhengguoyou2003@126.com
1671-7031(2016)05-0105-06
I207.4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