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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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魁永州詩刻探析
包 涵
(湖南科技學院 國學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劉魁,字煥吾,號晴川,廬陵(今江西泰和)人。為王陽明弟子,受王學影響頗深。嘉靖四年因公由寶慶來到道永二州,六月拜謁濂溪祠,作詩二首,游月巖,作詩三首,七月至朝陽巖,作詩一首,游浯溪,作詩一首,均刻石,迄今尚存。文章著重對劉魁詩刻進行探析。
劉魁;詩刻;濂溪祠;月巖;朝陽巖;浯溪;周敦頤
劉魁,字煥吾,號晴川,廬陵人。“由鄉舉,嘉靖間判寶慶五年,守鈞州七年,貳潮州六年。升工部員外郎,上安攘十事,皆為要務。”(《明儒學案》)
劉魁受業于陽明,秉承師教,而得師傳。門人尤熙“居常以不猶師事守仁為恨,聞郎中劉魁得守仁之傳,遂師事之”(《明史》)。劉魁為人則寬厚平易,豁達大度;為政則憂國憂民,敢于直諫。《明儒學案》稱:“先生受學于陽明,卒業東廓。以直節著名,而陶融于學問。李脈泉言在鈞州與先生同僚一年,未嘗見其疾言遽色。鄉人飲酒,令之唱曲,先生歌詩,抑揚可聽。”可見劉魁為人和善親切,不拘禮節,與民同樂。
劉魁閑居處事雖隨和可親,臨朝參政卻錚錚自有風骨。嘉靖二十一年秋,劉魁上書直諫建雷壇事宜,情知將觸怒天顏,身臨大禍,令家人置辦棺槨,以表明一往無前,死諫之心。上章曰:“頃泰享殿、大高玄殿諸工尚未告竣。內帑所積幾何?歲入幾何?一役之費動至億萬。土木衣文繡,匠作班朱紫,道流所居擬于宮禁。國用已耗,民力已竭,而復為此不經無益之事,非所以示天下后世。”帝果震怒,“杖四十,入獄,創甚,百戶戴經藥之,得不死。與楊斛山、周訥溪講學不輟”(《明儒學案》)。此事亦為《明史》所載:“時御史楊爵先已逮系,既而給事中周怡繼至,三人屢瀕死,講誦不輟。”獄卒揣測帝意,對劉魁多加折磨,劉魁處之泰然,本心未改。獄中貽詩家人,有“孤臣此日勞明主,萬里何心覬此生”之句,可見其忠君愛國之心。
劉魁既陷于縲紲,而帝意甚反覆。“自壬寅至乙巳,凡四年。秋八月,上齋醮,神降于箕,為先生三人頌冤,釋之。未抵家而復逮,十月還獄,又二年。”(《明儒學案》)劉魁出入獄中無常,而弟子尤熙“則書所疑,時時從獄中質問”(《明史》)。每逢弟子有問,劉魁欣然解答,達觀知命,不以身處困厄自苦。
王陽明逝世后,劉魁感念恩師,作祭文曰:“嗚呼!夫子已矣,后學失所宗矣,生民失所望矣,吾道一脈之傳,將復付之誰矣?雖然,人心有覺,德音未亡。儼門墻之在望,顧堂室之非遙。去意見之私,而必于向往;掃安排之障,而果于先登。是在二三子后死者不得辭其責矣。歸葬有日,筑室無期,臨風遣使,有淚漣湎,嗟何及矣。矢志靡他,庶其慰矣。”文載《王陽明全集》。由此文觀之,劉魁與其師陽明感情篤厚。雖從師日短,觀其言行,未逾陽明所授。朝堂之上,不畏天威,敢于直諫,一往無前,確有其師之遺風。
劉魁既從學陽明,陽明之學實遠紹濂溪。陽明以為周子得圣學之傳,《王陽明全集》中有如是言:“洙泗之傳,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陽明于周子之說中自有體悟,循跡而行,而至大成。有言曰:“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王陽明全集》)陽明弟子陽克慎亦曾作祭文云:“嗚呼!天胡奪我先生之速耶?有濂溪之學而能自強。”(《王陽明全集》)可知陽明一脈自以為傳之周子,是以劉魁于濂溪祠前自稱后學,理固宜然。
月巖位于道縣清塘鄉。嘉靖年間,道州知州王會作《月巖圖說》,可知月巖得名。“右月巖在故里西八里許,有山巍聳,中為巖洞,東西兩門可通往來。望之若城闕,當洞之中而虛,其頂自東望之如月上弦,西而望之如月下弦,就中望之則又如月之望。隨行進退盈虧異狀,俗以其形象月,故呼為月巖。”又有別名太極巖,王會揣測曰:“好事者奇之,以為太極呈象,若河之《圖》,洛之《書》。會謂先生之道,未必因月巖而得。但此山不生于他,而生于先生之故里,則謂之太極洞也亦宜。”徐霞客曾游歷湖南,次列諸巖:“因按列書之,為永南洞目。月巖第一,道州。”(《徐霞客游記》)
周敦頤,字茂叔,世稱濂溪先生。謚號曰“元”,后學多稱元公。《宋史·道學傳》稱:“兩漢而下,儒學幾至大壞。千有余載,至宋中葉,周敦頤出于舂陵,乃得圣賢不傳之學,作《太極圖說》、《通書》,推明陰陽五行之理,明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黃宗羲《宋元學案》稱:“孔子而后,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若論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
清道光《永州府志》卷二下《名勝志下》載:“濂溪以西十五里,營山之南,有山奇聳,中為月巖。舊名穿巖。其距州約四十里焉,巖形如圓廩,中可容數萬斛。東西兩門相通,望之若城闕。中虛其頂,側行旁睨,如月上下弦,就中仰視,月形始滿,以此得名。巖前奇石如走猊伏犀,形狀不一。相傳周子幼時,嘗游息巖中,悟太極,故又稱‘太極巖’。有書堂在巖內,石壁環之。”
文人騷客得歷道州,多雅集于月巖,留詩于壁上。嘉靖四年,寶慶通判劉魁巡察道永二州,承友人邀,有濂溪祠及月巖之游,亦留有詩刻。
今于月巖見劉魁詩刻兩幅,一為五言,一為七言。七言詩刻為《謁濂溪先生祠兩首》,有題、有序、有跋、有款,并有刻工留名。觀其內容,可知作于濂溪祠,而寄刻于月巖。釋文如下。
謁濂溪先生祠二首
葉子酌濂不以為陋,并命工刻之月巖。
瓣香久欲薦溪蘋,今日躬尋庭草春。孔孟以來推此老,程朱之上更何人。圖書未領千年意,風月空瞻七尺身。最是神明扶正直,池蓮應不雜荊榛。
又
濂溪溪上敬停驂,再拜先生古道顏。圣可學乎真有要,果而確也信無難。圓圈萬象包含內,芳草一庭意思間。攝邵至今風韻在,一回瞻望一回慚。
先生常以永州倅攝邵州事,仰懷先啟,俯愧后塵云。
廬陵后學劉魁謹書。
公寶慶別駕也。承邀至州,故有紀。
雍白。
匠莫佐刊。
濂溪祠專祀周敦頤,在道州城內元山。“葉子酌濂”為葉文浩。福建閩清縣人,道州知州。嘉靖元年壬午七月,仙居吳廉于月巖作“下弦月”榜書,落款處有“道州守閩葉文浩刻”字樣。此時又為劉魁刻詩延請工匠,對月巖詩刻的存留有所貢獻。
首聯“瓣香久欲薦溪蘋,今日躬尋庭草春”用典甚多。“瓣香”為佛教語,猶言一瓣香。“陳師道詩:‘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任淵注:‘向見前注,諸方開堂至第三瓣香。推本其得法所自,則云此一瓣香,敬為某人云云。’后山詩蓋用禪家語也。今凡述欽仰他人之意,輒引用此語。”(《五溪蠻圖志》)“薦溪蘋”出自《左傳》:“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心懷誠意,祭品微薄亦可供奉鬼神,后多表尊崇先人之意。蘇軾《次韻滕元發許仲途秦少游》中有“自慚潢潦薦溪蘋,兩邦旌纛光相照”之句。其弟蘇轍《二賢祠》也寫道:“幾度系舟星諸上,欲從祠下薦溪蘋。”兩典異曲同工,同表尊崇。“庭草春”則取自濂溪之事,《二程遺書》:“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言周子思想寓于草木生意中,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生生不息;儒學核心為仁,仁有“好生之意”,草木生意與仁同體,充塞天地之間。頷聯“孔孟以來推此老,程朱之上更何人”言明濂溪地位。《宋史·道學傳》云:“周敦頤出于舂陵,乃得圣賢不傳之學……程顥及弟頤實生,及長,受業周氏……新安朱熹程氏得正傳,其學加親切焉。”濂溪身在孔孟之下,程朱之上,由此可知。頸聯“圖書未領千年意,風月空瞻七尺身”亦有典故。《易經》:“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言伏羲因此推演八卦,而作《易經》。濂溪好友潘興嗣為其作墓志銘云:“尤善談名理,深于易學,作《太極圖》、《易說》、《易通》數十篇,詩十卷。”(《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太極圖說》本名《易說》,周子深諳《周易》,而傳《太極圖說》。可知周子于《易經》有所感悟,有所闡發,領會千年未解河圖、洛書之意,而得孔孟千年不傳之正統,令后世人只可瞻仰,不可逾越。王陽明《再過濂溪祠用前韻》云:“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可見陽明一脈對濂溪闡釋《易經》的肯定。此聯雖為作者指出濂溪功績,再表敬意之句,但觀其主旨,可知作者于《易經》中亦有領會。雖言“空瞻”,卻暗含自況之意。尾聯“最是神明扶正直,池蓮應不雜荊榛”再次表達對濂溪先生的尊崇。濂溪曾言:“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敬,立人極焉。”又曰:“圣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又曰:“動而正曰道。”可見“正”為圣人之行,濂溪之“正”近乎神明。濂溪先生《愛蓮說》言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荊榛”泛指叢生灌木,多用以形容荒蕪情景。曹植《歸思賦》:“城邑寂以空虛,草木穢而荊榛。”池蓮高潔,荊榛污穢,言明濂溪先生思想純正明達,不染昏駁。
第二首詩首聯“濂溪溪上敬停驂,再拜先生古道顏”點明作者身處濂溪溪上。驂,駕三馬也。意為獨轅車所駕的三匹馬,此處“停驂”即為停車。作者既言濂溪先生“古道”,可見濂溪不趨從流俗,剛正不阿的美名傳揚后世。頷聯“圣可學乎真有要,果而確也信無難”。此語出《通書·圣學第二十》:“‘圣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及《通書·誠下第二》:“圣,誠而已矣……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此聯作者巧妙化用《通書》中周子語句,一語雙關。濂溪言圣人可學,劉魁用以表明周子可學。而周子可學之“要”在于“一”,即在于“無欲”,此處不識《通書》難知端倪。后句巧妙插入言“無難”,《通書》中本言學“誠”無難,此處又承接上文“無欲”無難,言明學習周子須得“誠”且“無欲”。此聯并非流于表面粗泛的大意,而是強調學習圣人“至易而行難”。頸聯“圓圈萬象包含內,芳草一庭意思間”。《易經》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圓圈”為太極的表現形式,萬事萬物均包含其中。“芳草一庭”又涉及前文“窗前草”的典故,濂溪思想蘊含在草木生意間,即從自然中領悟,與天地一體。尾聯“攝邵至今風韻在,一回瞻望一回慚”。治平四年,濂溪先生以永州通判權知邵州。清道光《寶慶府志》卷八十九載:“自宋以前,邵州學宮于載記無聞,不得而言焉。”而濂溪先生“遷建州學,昌明教法”。邵陽百姓多建祠廟、書院紀念濂溪。作者此時正為邵陽通判,詩句中雖有慚愧之語,實則有試與濂溪在政績上一較高下之意。
款后所刻“雍白”之“雍”疑指后文同游者廖時雍,“公寶慶別駕也,承邀至州故有紀”一句應為其所言。寶慶為邵陽古稱,別駕即為通判,劉魁時任邵陽通判。莫佐應為石刻工匠,為葉文浩所請——“葉子酌濂不以為陋,并命工刻之月巖”。
兩首詩不吝筆墨,著力描寫濂溪功績,拳拳尊崇之心一目了然。陽明曾言:“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絕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續。”(《王陽明全集》)又作《再過濂溪祠用前韻》云:“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蘋。”此句與《謁濂溪先生祠二首》內容相通,崇敬之心更是一般無二。可見陽明一脈自以為私淑周子,遠紹濂學,是以有尊崇之心。
除上述《謁濂溪先生祠二首》外,月巖另有劉魁五言詩刻三首。受外力因素影響,碑文中有幾字脫落,難以辨認。釋文如下:
題為:《大明嘉靖四年,是為乙酉歲。夏六月,甲子,廬陵晴川劉子魁,公干道州。辱牧伯三山酌濂葉子文浩,邀為月巖之游。而文學德興,秋潭葉子采、庠友廖時雍、時寅、汝弼氏偕在。賓主斯文,乾坤嘉會。酒酣歌浩,月出山高。仆夫戒嚴,野興未已。復相與據石而坐,請〈太極〉之遺編;剪茅以行,尋庭草之交翠。徘徊久之,乃別》
詩為:“旁列陰陽畫,中分上下弦。地形呈太極,天意啟真傳。不有元公覺,誰開后學先。幸逢賢牧伯,相與講遺編。又:一圖□□虛,左右分為兩。天地固先□,陰陽自成象。從此混沌開,今古亦勞攘。安得復其初,草木隨生長。又:太極辯有無,名賢爭銖兩。圖圖者何心,太極難為象。議訟固云然,要之亦徒攘。安得會心人,付以此山長。”
署款為:“是日飲于東門,觀下弦月。”
因詩題過長,簡稱為《月巖之游三首》。
由詩題可知,劉魁于嘉靖四年(1525)六月來到月巖。葉文浩,上文有提。葉采事跡不詳。廖時雍、廖時寅、廖汝弼應為兄弟親友,其余不詳。由題可知,劉魁喜好交友。《明儒學案》:“黃德良說陽明學問,初亦未成片段,因從游者眾,夾持起,歇不得,所以成就如此。有舉似先生者,曰:‘也是如此,朋友之益甚大’”。劉魁受陽明影響甚深,精粗皆具,交友亦如是。“《太極》之遺編”為周子《太極圖說》,“庭草之交翠”涉及前文“窗前草”典故。
第一首詩首聯“旁列陰陽畫,中分上下弦”與頷聯“旁列陰陽畫,中分上下弦”。開篇點明月巖地形,暗含周子于此悟道的傳說典故。頸聯“不有元公覺,誰開后學先”。肯定濂溪的理學鼻祖地位,言明自己所學傳自濂溪。尾聯“幸逢賢牧伯,相與講遺編”。言有未盡,引出下文。
第二首詩承接上詩尾聯,講論《太極圖說》,但觀其大意,卻是《易經》思想。首聯“一圖□□虛,左右分為兩”。《易經》:“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頷聯“天地固先□,陰陽自成象”。《易經》:“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天地始生,而化生萬物。《易經》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通書》言:“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可知天地秉承陰陽之氣而生,陰陽化生萬物,自可成象。頸聯“從此混沌開,今古亦勞攘”。“混沌”指宇宙生成之前模糊一團的景象。孔穎達疏曰:“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易經》云:“天地絪缊,萬物化醇。”此處卻是說《易經》自天地生,圣人觀法而作,可一掃迷霧,有“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之用。《朱子語類》卷六十七:“某近看《易》,見得圣人本無許多勞攘,自是后世一向亂說,妄意增減,硬要作一說以強通其義。”此言《易經》既出,幽深高妙,后世學者胡亂揣測,大失圣人作《易經》本意。尾聯“安得復其初,草木隨生長”。此聯作者發出感慨,《易經》得自天授,生于自然,后世卻“強通其意”。應使《易經》回復本真,如同草木自然的在天地間生長。
第三首詩首聯“太極辯有無,名賢爭銖兩”。此聯涉及理學與心學關于太極的爭論。周子曰:“無極而太極。”朱熹認為“太極者,象數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稱”。又曰:“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又曰:“無極者,只是說這道理,當初元無一物,只是有此理而已。此個道理,便會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而陸王一脈則秉承《易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說法,由老子所言“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而認為“朱子發謂濂溪得《太極圖》于穆伯長,伯長之傳出于陳希夷,其必有考。希夷之學,老氏之學也”。并進一步懷疑道:“《太極圖說》與《通書》不類,疑非周子所為。”(《陸九淵集》)陽明后學胡直作《太極圖說辯》,通篇言《太極圖說》不出于周子,云:“周子自為《易通書》,言太極而不言無極,言仁義中正而不言中正仁義。”又作《太極圖說辯后語》言:“程伊川作《易傳》訓‘易有太極’章,未嘗一語及《圖》,亦未及先后動靜之說,伊川豈訓《易》而反秘師說哉?”可見“無極”之說與心學不類。頷聯“圖圖者何心,太極難為象。”此聯言濂溪作《太極圖說》之意無人可知,并于其后表明自己的觀點,對《太極圖說》進行懷疑與反駁。頸聯“議訟固云然,要之亦徒攘”。此聯表現了劉魁平和包容的心態。劉魁既為陽明弟子,理應旗幟鮮明的站在心學一邊,對理學的觀點提出反駁,但他卻認為爭論是徒勞的。《明儒學案》:“(劉魁)每舉陽明遺事,以淑門人。言陽明轉入輕快。一友與人訟,來問是非,陽明曰:‘待汝數日后,心平氣和,當為汝說。’后數日,其人曰:‘弟子此時心平氣和,愿賜教。’陽明曰:‘既是心平氣和了,又教甚么?’”可知劉魁生性平和,不急不躁,犯而不校,不喜與人爭訟。尾聯“安得會心人,付以此山長”。前聯雖云“議訟”徒勞,此聯卻以“會心人”轉入心學,暗自表明立場。《明儒學案》:“朋友在書院投壺,陽明過之,呼曰:‘休離了根。’”此聯可見劉魁未離其根。
《謁濂溪先生祠兩首》與《月巖之游詩三首》雖為劉魁游歷山水而作,卻體現了他作為陽明弟子深厚的思想底蘊。前者多表明陽明一脈對濂溪的尊崇,由陽明所作《萍鄉道中謁濂溪祠》“千年私淑心喪后,下拜諸祠薦諸蘋”可知。后者則更進一步,引出理學、心學太極有無的爭論,洞見哲理,實屬難得。觀其詩文造詣,卻略顯不足。《四庫提要》論其“少從王守仁游,講良知之學;登朝以氣節著,吟詠非所注意”。
劉魁生性雅好游歷山水,對景賦詩,感慨抒懷。嘉靖四年六月于道縣月巖題詩詠懷,同年七月游歷永州朝陽巖,留下無題有跋詩一首,釋文如下。
濂溪疑水接瀟湘,秋色隨人上野航。莫訝朝陽題短句,須知近日戒詩荒。
大明嘉靖乙酉歲秋七月,余廬陵劉子魁公干永道,得登九疑,拜重華陵;沂濂溪,謁元公故里;游月巖,觀望弦月;憩淡巖,讀山谷詩。所至勝處多留題,邑人好事者亦輒為刊之石。自念近來似荒于詩,乃禁戒不作。至此,伎倆復抑搔,若不能制,破戒為之,然亦無復長語。仍召諸魔,遣之曰:“吾豈子癖,子弗我阿,吾不如戒,子將謂何?”魔曰:“子弗我容,吾豈子恡,子過浯溪,吾方受命。”予笑而書之。書已,郡伯豐城袁子黝見而謂曰:“古人戒流連,君子速改過,子殆兩得之乎?”邑令桂林白子繡亦治具來會曰:“是殆兩得之矣。”予為酌而謝之曰:“敢不卒如君子之言,有如此酒!”復相與盡歡而別。時聞洞中錚錚然有聲,若已付諸石工者,予亦弗之禁也。遂行。
工吏彭相、周嘆,石臣余金。
此詩尚存永州朝陽巖,明黃焯《朝陽巖集》、《零陵朝陽巖詩輯注》[1]140-143、《湖南地方文獻與摩崖石刻研究》[2]108與《零陵朝陽巖小史》[3]133中有記述。“濂溪”,在道縣。“疑水”,出九疑山。弘治《永州府志》卷二:“九疑山,在縣南六十里,一名蒼梧山。山有九峰,峰各一水,四水南流會于南海。”“瀟湘”,指瀟水與湘水。《山海經·中山經》:“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朝陽”,即永州朝陽巖。
跋中“袁子黝”,即袁黝,豐城人,永州知府,嘉靖二年任。“白子繡”,即白繡,桂林人,零陵知縣,嘉靖三年任。彭相、周嘆及余金,生平不詳。跋中所提及的元公故里與月巖,正是上文所述詩刻題詠處。
跋中詩人與詩魔對話,可見劉魁作為心學傳人,對內心的重視。陽明云:“心外無物,心外無理。”此言劉魁盡得之矣。跋中又有“古人戒流連,君子速改過”之句,劉魁“流連”、“改過”兩得之,既享山水之樂,又不忘踐行“致良知”之學,可謂兩全其美。
劉魁浯溪詩刻,在祁陽,今尚存。無題,詩云:“磨崖百丈高,壁立千余載。靈武事堪疑,中興頌尚在。過者輒登臨,我來增感慨。奠遣打碑人,重為此邦害。”署款“大明嘉靖乙酉秋,廬陵晴川劉魁”。[4]207
可知劉魁游歷永州之次序:劉魁應從寶慶府出發,先至寧遠縣內九嶷山,拜謁舜帝陵;而后西北行進入道州,拜謁濂溪祠,后觀賞月巖;沿瀟水北行至零陵,先觀淡巖,后賞朝陽巖;又乘湘水東北行過浯溪。劉魁游歷浯溪后,或因祁水北行,而歸轄區寶慶府。
明胥從化纂《濂溪志》,載“好風為我啟行媒”詩一首,無題,歸入劉魁名下,今疑為編者刊錄有誤。王晚霞校注《濂溪志八種匯編》[5]111,亦未將其更正。此幅石刻位于《謁濂溪先生祠二首》之下,釋文如下:
好風為我啟行媒,勝地登臨眼界開。天地鑄成渾太極,元公發秘淑將來。凌云怪跡真奇絕,列席豪賢幸與陪。鎮日徘徊光霽里,一團生意覺春回。
永明知縣三山林英。
綠樹青山引興媒,巖光遍覽好懷開。月分弦望空中見,氣運陰陽極里來。心學發明資后學,酒陪觀樂更詩陪。詠歸未罄無邊趣,遙指白云望幾回。
永明訓導新興吳允迪。
芊芊草徑本無媒,蕭瑟金風一掃開。峒月盶今還仰古,圖書繼往復開來。派流河洛淵源遠,功入廟庭祀典陪。萬古斯文昭日月,先生挽得古風回。
永明訓導歸善鄧慶林。
嘉靖三年甲申菊秋望后四日謹識。
此幅詩刻與《謁濂溪先生祠兩首》詩刻一上一下,排列緊密,抄錄甄別若不嚴謹,信息難免混淆錯亂。由詩刻落款可知,“好風為我啟行媒”詩作者應為林英,為永明知縣,閩縣(今福建福州)人。后有兩首應和詩,作者為永明訓導林允迪與鄧慶林。碑文落款處有記,此詩題于嘉靖三年,劉魁嘉靖四年來訪道州,時間不符。此詩雖與《謁濂溪先生祠二首》內容略有相似,但此詩涉典較少,意境開闊;而劉魁長于用典,流于堆砌而不重意境。從情感上看來,劉魁作詩,常懷追仰先人之情,暗含自況圣賢之意;而此詩堪堪提及濂溪,多有吟賞風光之語,愉悅自得之句。從思想上看來,前者詩中多悠閑游適之意,并無深刻思想蘊含;后者則觸類旁通,微言大義,于拜謁記游詩中闡發理學、心學深意。此詩于意境塑造與藝術表現上較劉魁詩有過之,于立意及情感表達上卻有所不及。由此觀之,地方志所載應有訛誤。
除在永州留詩外,劉魁另有其他記游詩。如在鈞州任知州時作《謁歐陽文忠公墓》,游歷山東于鄒城孟廟中所作《往年敬謁亞圣公廟庭退而有述》,暫不具論。
劉魁以氣節著名于朝野,以敢于直諫留名于《明史》。詩文多為遣懷吟詠之作,多蘊含其哲學思想,亦可見其政治理想,但少見于史籍。現今存詩多見于碑刻,以永州留詩尤多,共計七首。其中月巖詩刻五首前人未曾記載,尤其具有文獻學的價值。
[1]侯永慧.零陵朝陽巖詩輯注[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李花蕾,張京華.湖南地方文獻與摩崖石刻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湯軍.零陵朝陽巖小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4]浯溪文物管理處.湖湘碑刻·浯溪卷[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9.
[5]王晚霞.濂溪志八種匯編[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3.
(責任編校:張京華)
2016-11-10
包涵(1997-),女,湖南株洲人,湖南科技學院國學院學生。
I209.9
A
1673-2219(2016)12-001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