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經 華
旅游的張力:南部侗族地區文化與經濟的互動與共生
楊 經 華
南部侗族地區侗族村寨對自己傳統文化的堅守,在歷經幾十年的曲折,承受了長期之“貧困”之后,其與世迥異、多彩迷離的原生態文化,在民族旅游的推動與張揚下,終于在他者的凝視中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南部地區傳統村寨之所以獲得他者的凝視,能夠吸引不同的異文化背景的不同人群紛至沓來,更好地詮釋了只有守住自己傳統,堅守自己的文化尊嚴,才能獲得他者的尊重。而伴隨他者的關注,其經濟社會亦獲得巨大的發展,從而打破了必須以犧牲文化傳統來獲取經濟發展的魔咒,實現了文化與經濟的共生、共存與共榮。
南侗;民族旅游;民族經濟
作者楊經華,男,侗族,貴州三穗人,博士、教授,現在為貴州財經大學文法學院副院長,貴州省侗學會副會長(貴州 貴陽 550025)。
據1956年侗族語言調查,侗族地區被劃分為南、北兩個方言區。以貴州錦屏啟蒙為界,啟蒙以北為北部方言區,包括貴州錦屏(大同)、天柱、三穗、劍河,湖南新晃、芷江等地;啟蒙以南為南部方言區,包括貴州錦屏(啟蒙)、榕江、黎平、從江、廣西三江、龍勝、融水、湖南通道等地。侗語方言南、北之分,已成公論*侗語南、北方言的分區,已為學界共識。參見梁敏:《侗語簡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第80頁;冼光位:《侗族通覽》,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頁。。由于南北方言區內文化差異的存在,“南部方言區”與“北部方言區”兩個源自于語言差異的分區,遂逐漸跨越語言界限,進而擴展到整個文化領域,南北方言分區亦最終成為南北文化分區[1]。在南部侗族地區,侗語、鼓樓、花橋、侗族大歌、薩壇等侗族標志性符號保存完整。隨著侗族大歌的走向世界,南部侗族以其迷離多彩的原生態文化吸引了全世界的高度關注。在旅游開發的背景下,南部侗族地區的原生態文化傳承與經濟發展之間的互動,無疑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在世界資本主義飛速發展的同時,一些現象亦令部分西方學者感到深深震驚,即伴隨西方殖民主義向世界各地擴張的同時,必然帶來當地文明的迅速消逝,文化的多樣性逐漸被千篇一律的資本主義文化所取代。人們在震驚之余不由深深反思:那些人們曾經所歡呼的、因殖民資本主義的擴張所帶來的“進步”,難道必須以犧牲原住民的本土文明來換取嗎?
這個困惑一直延續了兩個世紀。如果說殖民主義者用鐵血手段來推動歷史“進步”業已成為歷史的話,那么在現代社會中,面對滾滾而來的現代工業文明的席卷以及世界經濟一體化的裹挾,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依然存在。尤其在經濟快速發展地區,這種困惑似乎成為一個嚴峻而迫在眉睫的問題: “怎樣使這些落后地區的民族既能隨著時代前進,充分享受現代文明的果實,又能保持其獨特的傳統文化,讓這些文化不致成為妨礙他們前進的累贅,而是推動進步的動力。”[2]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中國,伴隨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人們目睹了太多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走向衰亡。正如王希恩在考察怒江地區傈僳族和怒族村寨在經濟發展經歷巨大變化后所帶來的文化消逝時指出:“至少在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少數民族傳統文化便已面臨危機:一些民族歌謠、曲藝、傳說等開始失傳;一些精湛的民族工藝和建筑開始衰微;一些靈驗有效的民族醫藥失去了市場;一些有利于培養人類美德的傳統禮儀和習俗被逐漸廢棄等等。時至今日,這種狀況有增無減。”[3]
在湘黔桂毗鄰的苗侗聚居地區,民族文化的變化消失還表現出以下兩方面特征。其一,變化與外部因素相關聯。越是靠近公路的地方,經濟越發達,變化就越快,變化的面就越大,變化的程度也越深。越是遠離公路的村寨,經濟越滯后,變化越小,變化的面越小,變化的程度也越小。例如貴州的苗寨,交通極為不便的月亮山地區,無論男女老幼,即使在平時,都穿民族服裝,但腳上的鞋卻全部是解放鞋,變化只體現在腳上。而在交通較為方便,與外來交往較多地區的布依族村寨,平時很少看見人們穿民族傳統服裝。[4]P97
在民族村寨的經濟發展中,西江苗寨開創一個成功的先例。經過2007年余秋雨的黔東南紀行以及2008年貴州旅發大會的召開,西江旅游在一夜之間名揚天下,旅游實現井噴式發展。西江模式亦隨之成為民族地區鄉村旅游的一面旗幟。通過旅游的發展而迅速致富的西江人,也隨之成了周邊村寨“羨慕”的對象。據當地政府統計,“2008年之前西江苗寨人均年收入是1 000多元,而到了2010年年底,因為旅游發展的紅火,人均年收入超過了4 800元。在外界眼中,西江模式已然成為民族文化和經濟發展最成功的典范。”[5]
對西江本土人而言,外在的輝煌并不能沖淡內心的失落與焦慮。對于世居本土的人而言,他們互助互愛,和諧相處。“旅游開發后,淳樸的鄉風民俗就大有改變。這個改變,不是變好,而是變壞。”一位西江的文化精英L老師說。在L老師看來,西江的旅游開發盡管是一件好事,但是依然存在一些問題,如農家樂的收費標準較為混亂,西江設立大門收門票,給西江本地人的出入造成了很大的麻煩等。更嚴重的是,以前的民風民俗隨著旅游的開發而消逝,一切都商品化了。L老師痛心疾首地說:“你看看,以前的父老鄉親,鄰居之間,你見了我就喊我到你家吃飯,我見了你就邀你到我家喝酒,而對外來的陌生人都當是自己家的親戚,這才是真正的苗族人,多淳樸啊,多好啊。現在哪里還有這些玩意,都只認錢了,哎!……”[5]對西江人而言,旅游開發使人們獲得了物質的豐裕,但同時丟失了千百年來醇正的鄉俗民情。西江一些本土人曾經感概,以前凡一家有事,整個寨子都會齊心協力予以無私幫助。然而現在,這種風氣不再,任何事情都要談錢。有些極端情況甚至鄰里之間為了生意上的利益糾葛而反目成仇。近年來,西江本土人與政府、旅游公司之間的博弈,不乏釀成群體事件的沖突。在外界看來輝煌的背后,幾乎不會有人關心這種伴隨發展而來的沉重代價。
對南部侗族地區而言,高山阻隔,交通滯后,在經濟發展與文化保護之間的這種兩難的選擇,長期以來一直存在。南部之所以原生態保護完好,正是其交通的閉塞,發展的滯后所帶來的結果。然而,南部侗族地區迷離多彩的原生態文化的保存,是否必須以滯后的經濟發展作為代價呢?這個兩難的困惑,在伴隨民族旅游的勃興的同時, 為我們重新審視這一歷史困境提供了一個有益的契機。
民族旅游是伴隨世界旅游業發展而在第三世界及東南亞出現的最普遍的一種旅游形式。關于民族旅游的定義,世界著名旅游人類學家埃里克·科恩指出,民族旅游是觀光旅游的一種變體,其目標群體是文化、社會等異于其居住地域群體的主體民族,其主要的標志是自然生態和文化呈現的獨特性、差異性。[6]P19另一美國旅游人類學家布魯諾認為,民族旅游涉及這種情形:“國外或國內的旅游者通過旅游可以觀察其他群體,而這些群體不僅被認為有明顯的自我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而且他們通常被貼上諸如種族、國家、少數民族、原始、部落、民俗或農民的標簽。”[7]P43-44可見,被觀光對象所持有的獨特的文化特征、文化差異性是民族旅游的最根本要求。
人們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家園,到很遠的地方旅游?一些學者認為,“人們之所以外出旅游,是因為他們感到自己與生活的世界越來越‘疏離’。他們想離開和逃脫這個世俗的世界,到外面去尋求一種真實的、屬于自己心靈的家園。現代旅游業的一個嚴肅主題,就是要尋求所謂的‘真實’,其產生的原因主要由于現代人對現代社會產生的虛假感到不滿和厭倦。”[8]所有的人類都試圖保持一種好奇心,同時尋求“人為的刺激……以此來補償他們周圍環境的不足”[9]P23旅游被認為是對普通和枯燥的生活的彌補。
在中國,民族旅游的勃興,是現代社會中人們渴望擺脫枯燥的日常生活,企圖尋找一種差異化文化體驗的結果。在現代工業社會中,一方面,單調、繁瑣、疲憊的現代性壓力使人們的精神不堪重負;另一方面,伴隨現代工業社會所產生的環境污染加劇、生活節奏的加快,人情冷漠等,使人們越來越對現代性社會產生了排斥與厭惡。在這樣的背景下,旅游恰好成為人們逃離日常生活的一種最好的發泄與解脫,乃至于成為現代社會中人們一種最廣為接受的生活方式。在民族地區,“以其優美的山水風光,恬靜的生活氣息,傳統的民俗文化,熱情的好客精神,無不吸引著廣大受累于現代性的人們,成為他們求得精神解脫、找回身心和諧的世外桃源。旅游者只有置身于其間,才能感受到超時空的‘異文化’體驗,在‘時間差’、‘空間差’和‘文化差’的刺激、反應中獲得另一種生活的意義和價值,達到實現自我回歸的目的。”[10]
物質世界是差異性的世界,“作為物質世界一部分的人類社會當然也是一個差異性的社會。”[11]人們為了尋求對差異的體驗,民族旅游無疑是一個體驗差異的簡單、最直接的渠道。對民族地區的民族旅游而言,其能否吸引、留住游客,關鍵在于民族地區能否堅守自己的文化,使人們獲得與現代性截然不同的差異性。正如田里指出:“一個國家的民俗,如果其民族品格越鮮明,原始氣味越濃,歷史氛圍越重,地方差異越大,生活氣息越足,那么,正是一種最能吸引異國異域游客的特色旅游資源”。[12]從本質上說“人們旅游的目的是為了解和體驗與自己周圍環境和文化氛圍不同的東西,差距越大,體驗就越深,對游客的刺激也就越大”。[13]P144由此看出,對一個旅游地而言,決定其興衰成敗的關鍵在于,它能否堅守自己文化的原生性,而這種原生性又必須是極大地異于都市現代文化。當人們在現代化都市中感到人性的“疏離”,必然會遠到鄉村,尋求一種另類的精神慰藉。
在南部侗族地區,由于其多彩迷離的原生態文化的保存,被世界譽為“人類疲憊心靈的最后家園”。現代人對民族旅游所寄予的種種情感訴求,恰恰契合了當下南部侗族地區民族旅游的勃興浪潮。在民族旅游的這種國際性產業發展的沖擊下,通過他者的凝視與張揚,南部侗族地區的經濟與文化之間休戚相關、共存共榮的關系,得到進一步的理解與升華。
傳統文化與民族經濟如何共生,侗族大歌之鄉小黃的歷史留給我們太多的啟示。小黃距離從江縣城區有20多公里,它幾乎是四面環山,而中間是平地。由于群山阻隔,交通路況較差,生活比較貧窮。長期以來,小黃一直“長在深閨人未識”。2003年,從江舉辦侗歌大歌節,小黃被列為了分會場。那一次,小黃人拿出了千人唱侗歌的“絕活”招待遠方客人,引發了轟動效應。一天時間內,小黃的門票收入達到了2萬元,食宿收入達到了3萬元,這在村民中間同樣引起了極大震動。在2005年。當年,“多彩貴州”歌唱大賽總決賽在貴陽舉行,來自小黃的“金蟬十姐妹”演唱的侗族大歌“歌”驚四座,一炮走紅,一夜之間,從江小黃名揚天下。2007年,小黃村9名“侗族大歌”小歌手隨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出訪日本,參加中日文化 “守望家園——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專場晚會”演出,再次得到了世界的贊揚。
根據從江縣旅游部門掌握的情況,目前小黃各侗歌隊,活躍在全國各地,有的出入大賓館、酒店演出,有的應邀參加各地政府舉辦的各類活動。還有的活躍在景區,成為了民族歌舞表演的中堅力量。據統計,小黃村民依靠外出演唱侗族大歌年收入達到了1 620余萬元。這個數據在幾年前,對于村民們來說,還真的是天文數字。小黃有名歌手吳仕英和幾位姐妹現在經營的名叫“侗鄉映象”的農家樂,這農家樂就是她們這些年靠外出演唱侗族大歌賺來的錢回鄉開辦的。[14]
小黃人除了外出以歌致富外,留居小黃本土的小黃人亦由大歌的聲譽獲得了較大的經濟收益。“是享譽海內外的侗族大歌引來了外面的游客。”小黃村村支書潘玉錦自豪地說,“幾年前,村里人均年收入還不足1 000元,如今,村里平均每天接待游客100人以上,旅游年收入達250萬元。[15]
小黃擺脫了貧窮,走上了富裕之路,很多人歸因于他們高超的侗歌演唱技藝。小黃人的侗歌是否一定唱得最好,這在當地人看來是不置可否的。筆者2009年曾經到離小黃不遠的倫洞侗寨調研,在倫洞人看來,小黃的歌并沒有倫洞的好,一些小黃的姑娘嫁到倫洞,也肯定了這種說法。小黃侗歌的名揚天下,還有著特殊的、一些不為人知的背景。
在周圍的寨子中,小黃當初很窮。一位小黃附近村寨的大學生描述小黃的生活說:“小黃人八月十五前常常到我們貫洞上門來問,要來幫我們寨的人打谷子;由我們包吃住,一天一包煙,晚飯要喝酒。水田是5塊錢打100斤谷子,旱田是4塊錢打100斤谷子。貫洞當地人不愿做這種苦活路。所以貫洞的人說,小黃人會唱歌也沒有用,還不是要出來幫我們打谷子!”[16]P71貫洞交通較小黃發達,因而比較富裕。在貫洞人眼中,小黃即使歌唱的好,仍然淪為被嘲笑的對象。然而,歷史也許是戲劇性的。正因為當年小黃比較閉塞,年輕人外出打工較少,組建歌隊相對容易。原榕江文化館館長張勇說:“我每年都要去小黃。因為小黃出去打工的人不多,人都在家,比較穩定,所以唱侗歌的風俗保存比較好。以前她們唱七天七夜的歌不重復。”[17]
機遇總是青睞執著的堅守者。至2003年,從江大歌節,小黃一下拿出“千人侗歌”,震撼了世界。而當時會場為什么選在小黃,因為只有小黃才能組建千人歌隊。如在較為發達的貫洞、倫洞,由于青年人幾乎全部打工外出,不要說組建千人歌隊,恐怕組建幾十人的歌隊都困難。而歷史沒有選擇歌唱得比小黃好的倫洞,因為那里年青人已紛紛外出。
小黃留給我們的啟示是無窮的。與其說小黃由貧窮走向富裕,是因為他們的歌唱得好,不如說是他們在現代化浪潮下對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執著與堅守的結果。由于周圍村寨逐漸放棄自己的傳統,融入到現代都市中來,其建筑、生活方式等不斷模仿城市,如倫洞即是如此,村寨已幾乎全部是雜亂的現代建筑。這樣的村寨幾乎是作為城市生活的附庸而存在,對于追求獨特體驗的現代人而言,他們不會到這樣邊緣的地方欣賞自己生活模式的復制品。小黃對自己文化的堅守,保持了自己的獨立的個性,而正是這種差異的存在,吸引了無數的現代旅游者,也從而改變了自己的經濟狀況。*必須指出的是,隨著旅游的勃興,小黃在經濟條件獲得極大改善的同時,一系列問題亦隨之凸顯,如村寨無序的建筑、人情觀念的商業化等等,使得小黃的侗族文化傳承同樣面臨系列危機。當然這是民族地區旅游開發之后面臨的通病,屬于另一重要問題,此處不予置論。文化自信同樣需要一定的經濟狀況作為支撐,而富裕起來的小黃,更加有信心堅守自己的文化。
每一民族都有自己象征性的歷史記憶,隨著歷史的流逝,有些歷史記憶被集體遺忘。而民族旅游可以通過各種儀式、景觀對集體記憶的張揚,提高民族內部的凝聚力和傳承能力。當大量的外來旅客涌入之時,無形中會給東道主釋放一個強烈的信號:“就是自己的民族文化很具有特色和吸引力;如果自己不加以珍視和保護,使之發揚光大,游客就不會再來。”[18]P262榕江的薩瑪節文化旅游品牌的重塑,無疑詮釋了這一形式對侗族族群歷史認同的深遠影響。
“薩瑪節” 起源于母系氏族社會,是南部侗族地區最為古老而盛大的傳統節日。薩瑪亦稱薩歲,漢語為大祖母之意。相傳早在母系氏族社會時,有一位英勇善戰的侗族女首領在反擊外族霸主入侵的戰爭中屢建奇功,人們對她無限崇拜。不幸的是在一次戰斗中她陷入絕境,最終跳崖就義。為了紀念逝去的“薩瑪”,人們在村寨中間的坪壩上壘起土堆,即薩壇,作為供奉和祭祀薩的場所。后來,部分侗族地區的薩壇改成了小木屋。到了清代光緒年間,榕江三寶侗鄉各村寨的露天薩壇先后改建成磚砌的薩瑪屋。場所顯得莊重而神秘。屋里放一把半開的黑傘,黑傘下壘有一堆石頭,象征侗族人在薩瑪英靈的護佑下團結堅強,幸福安康。薩屋前一般都栽有柏樹或杉樹和千年矮(一種灌木植物),以示薩瑪的英靈萬古長存。
“薩瑪節”一般在農歷二月或十月舉行,有時也根據生產、生活或其他重大活動情況確定。侗族薩瑪節習俗活動主要分布于貴州榕江、黎平、從江以及湖南通道、廣西三江、龍勝及周邊的南部侗族地區,主要以榕江侗族薩瑪節為代表。而在榕江,薩瑪節主要代表地區車江大壩,為貴州高原罕見的山間盆地,南北長15公里,東西平均寬2.5公里,四周青山聳峙,寨旁古榕巍巍,是榕江古榕風景區的核心區。作為全國最大的侗族村寨群,民族文化積淀十分豐富。三寶章魯是中國“侗文”標準語音所在地;三寶寨頭薩瑪祠,是中國侗族最大的女神殿堂,每年“祭薩節”,侗族同胞都要在這里舉行盛大的祭薩活動。
2006年,榕江薩瑪節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此后,榕江每年組織盛大的薩瑪節,逐漸將薩瑪節打造成為榕江的文化旅游名片,并推動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尤其是2012年12月,榕江薩瑪節盛大開幕。以開幕為契機,榕江的招商引資亦取得重大突破,引資簽約近70億元。[19]
薩瑪節流傳地區很廣,但惟獨一年一度的榕江薩瑪節,成為吸引世界眼光的重要品牌。這無疑是與榕江侗人對自己傳統的堅守,對自己祖先的不斷追憶、強化有關。薩瑪節有一系列的神圣儀式。余未人曾對08年榕江薩瑪節記載:
祭薩在上午進行, 由祭師念詞, 將傘安放于薩堂里, 倒茶。并大聲呼喚薩歸來, 那聲音映山映水, 傳向浩淼的天宇。唱主角的女性則在薩堂里高唱贊美薩的歌, 祈求保佑, 牽薩過河。大家“多耶”, 載歌載舞。男人在外面吹蘆笙, 并上鼓樓重新占卜, 看看薩的動向, 是否已經回來了。據傳, 古代有一次請薩, 是在人們唱了 5 天的贊歌后薩才姍姍回堂的。而這次請薩很順利,只用了兩只雞占卜, 祭師就判定, 薩已經回來了。這邊唱歌的婦女們卻沉浸在歌聲中意猶未盡, 只想一直唱下去。男人們則悶殺一頭黑毛豬來做飯菜供大家享用。豬的毛色必須是黑色, 因為黑色代表邪惡, 將其悶殺, 以求吉利。[20]
在儀式中,侗族人重新追憶了昔日祖先所面臨的腥風血雨的歷史,模擬舉行一次演習性的軍事活動以示緬懷。通過這一系列的儀式的呈現,每一個與會的人都深深感受到侗族人勇于抗爭、自強不息的歷史。而對侗族人而言,無論其來自何處,也無論其所居之地是否仍然有祭薩的傳統,無不為這種盛大的歷史場面感到深深的震撼,從而對自己的歷史充滿了自豪。在他者的凝視中,侗族人在現代社會日漸消逝的族群記憶再一次在儀式中得到強化。一曲《薩瑪天上來》,歌聲凄愴,動人心扉,引人如醉。
花橋、鼓樓是侗族之所以成為侗族的文化象征。這些璀璨的物質文化在北部侗族地區消逝的同時,南部侗族地區對之的完好保存,成為自己重塑民族認同,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品牌。
廣西三江是廣西唯一的侗族自治縣,民族風情保存完好,民居建筑等人文景觀富于民族特色。其中以鼓樓、風雨橋、民居等侗族標志性木制建筑藝術聞名于世。目前,三江擁有中國保存最完好、分布最集中的侗族傳統建筑群。“全縣目前共有風雨橋 110 座,鼓樓 168 座,集中分布在林溪、八江和苗江等河流域的寨內寨旁。”*資料來源:廣西三江政府網站,《民俗風情·三江程陽八寨》。
三江程陽八寨是廣西侗族民間建筑群最為杰出的代表。程陽在縣城古宜鎮北20公里,是侗族千戶大寨。八寨“有 2 000 座吊腳樓,8 座鼓樓,5 座風雨橋,屬于三江縣典型的侗族聚居村落。”[21]P9程陽八寨群山蒼翠,河流穿寨而過,寨子周圍良田密布,與隨處可見的鼓樓群、吊腳樓群、風雨橋群、水車群等侗族文化標識景觀構成一幅自然與人完美結合的侗鄉風景。
程陽八寨是因程陽橋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而逐漸被引起關注的。程陽橋始建于1912年,由當地著名的建筑工匠楊堂富領銜建造,全部費用來源于村民捐資,于1925年建成。1984年,一場山洪沖毀了程陽橋,楊堂富之子楊善仁帶領眾多侗鄉工匠,用600多立方米的木料制造了9 800多個構件,歷經20個月,修復了程陽橋。全橋不用一釘一鉚,全憑木榫連接。據有關資料記載,程陽橋與中國石拱趙州橋、鐵索滬定橋、羅馬尼亞的鋼梁諾娃上沃橋并列為世界四大名橋。1965年,郭沫若親臨程陽橋,為其題寫橋名,并賦詩贊云:“艷說林溪風雨橋,橋長廿丈四尋高。重瓴聯閣怡神巧,列砥橫流入望遙。竹木一身堅勝鐵,茶林萬載茁新苗。何時得上三江道,學把犁鋤事體勞。”[22]P30
程陽本是荒蕪之地,傳說直至兩位叫“程”和“陽”的男子一個自北一個從南攜家眷至此,架屋定居,開荒種田,生息繁衍;后來,吳、石、陳、李等姓氏先后遷徙至此,與程、陽兩姓和諧共處,發展壯大。[23]程陽八寨主要以農、林兼營為主,山多田少,除了基本的農業種植如水稻等之外,還兼種有油茶林、杉木林、松木林、風景林等。
在過去,程陽八寨屬于國家級貧困地區,經濟收入普遍較低,人民生活艱難。觀念上曾經以“養牛為了犁耙田,養雞圖賺油鹽錢,養頭肥豬好過年”為宗旨。而現在,隨著民族旅游的發展,當地村民逐漸放棄原來恥于經商的傳統觀念,積極地參與到村寨旅游發展之中。如今,寨內本地人開設的旅游客棧、餐館、工藝品銷售點等隨處可見,形成了寨子新的經濟增長點。據統計,“2008 年全村人均年收入達到了3 100元,村民的生活水平明顯得到提高。馬安寨村民 LJL 自開辦農家旅館以來,全年收入由2005年的不足1萬元增長到2008年的10多萬元。”[21]P35
時至今日,程陽八寨被列為柳州市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示范點,獲得“中國首批景觀村落”、 “廣西十大魅力鄉村”、 “世界十大最壯觀橋梁之一”、“國家 4A 級旅游景區”等榮譽稱號。在程陽橋及程陽八寨的侗族傳統文化魅力的吸引下,廣西三江民族旅游頻創新高。據廣西三江政府公布數據,截至2014年11月止,廣西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縣2014年累計旅游總人數首次突破100萬人次,旅游社會總收入達3.6億元,同比分別增長29.5%和30.6%。[24]
程陽八寨民族旅游的勃興,不僅為當地經濟發展提供了強勁的支撐,同時,在外來游客不斷涌入的刺激下,民族認同獲得了空前的強化。在程陽地區,侗族傳統習俗如侗布制作、百家宴、侗族大歌展演等保存完好,并不定期進行展演,成為當地固定的文化活動。本地居民在與游客的互動中,逐漸真切感受到自己民族文化的現代價值。以紡織為例,由于現代化進程的沖擊,加之侗族傳統服飾的制作程序較為復雜,這項傳統不斷消失。體現在日常生活中,則是很多侗家女孩不僅很少學習制作侗布、侗衣,甚至不愿意穿戴本民族服飾。然而,在大批游客涌入以后,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對侗族手工刺繡、侗族服飾制作由衷的驚嘆與欽佩,不斷刺激了當地婦女從事手工藝活動的熱情。在旅游中,程陽舉行了系列侗布制作的全部程序表演。盡管這些只是一種儀式的“表演”,但“婦女們卻津津樂道地向游客們介紹紡織所需要的軋棉器、紡車、絞梭器、織布機、浸染桶等制作工具,并讓游客參與其中,教他們紡紗、織布。從村民們的言語、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們對自身文化引以為自豪,自我認同意識明顯得到加強。”[21]P37
在景區內,盡管當地村民的生活習俗日趨現代化和商業化,但在事實上并不影響當地村民對自己傳統文化的認同與保持。通過不斷的旅游強化與一再的展演,“文化的表層特征可能快速而普遍地被采用或被丟棄,但是文化的認同和自我意識則可以長時間保持不變,甚至有所增強。”[21]P37
伴隨民族旅游的勃興,南部侗族地區的傳統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遷,有些甚至是令人擔憂的變遷。正如格雷本指出:“中國大規模旅游發展的契機已經到來,并處于擴大化階段……一個大眾旅游的時代已經來臨,但隨之而來的相關問題同樣令人擔憂。”[25]以程陽八寨的景區開發為例,在景區開發中同樣暴露了不少問題,如因利益分配不均導致的民間與政府、旅游公司的沖突,村寨內部利益的不平衡以及由此產生的矛盾,伴隨商品經濟觀念滲入對侗族人性的異化等等,但是,民族旅游已經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滲透到本土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景區開發過程中,各種文化因素在激烈的利益角逐中頻繁地被重組、置換與糅合,地方性文化整合呈現出一種復雜多樣而又急劇變化的景象,加速了當地文化的不斷發展與變遷。正如克萊德·伍茲曾所言:“文化變遷的辯證過程,即一方面變遷中必然有某種文化傳統的連續性,否則就是文化的斷裂或消亡,另一方面在傳統的連續中必然產生變遷,否則這種變化也由于無法應付環境的挑戰而窒息了自身的生命力。”[26]P5不論如何,變遷是必然,只有保持高度的文化自覺,勇于面對民族旅游所帶來的各種復雜的變化,才是唯一的出路。
南部侗族地區對自己傳統文化的堅守,在歷經幾十年的曲折,承受了長期的“貧困”之后,其與世迥異、多彩迷離的原生態文化,在旅游的張力中,終于在他者的凝視中散發出璀璨的光芒。2012年12月國家住建部公布的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名單中,其中侗族傳統村落53個,除了懷化市會同縣高椅鄉高椅村以及銅仁石遷縣的4個村落為北部侗族傳統村落外,其余全部屬于南部侗族地區,其中從江4個、黎平40個、榕江2個、三江3個。在2013年第二批傳統村落名錄中,僅黎平、從江、榕江三縣傳統村落就高達68個,占侗族傳統村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南部地區之所以獲得他者的凝視,能夠吸引異文化背景的人群紛至沓來,更好地詮釋了只有守住自己傳統,堅守自己的文化尊嚴,才能獲得他者的尊重。而伴隨他者的關注,其經濟社會亦獲得巨大的發展,從而打破了必須以犧牲傳統文化來獲取經濟發展的魔咒,實現了文化與經濟的共生、共存與共榮。
[1]楊經華.晚清南、北侗地區涵化差異管窺——以咸同侗民起義事件為分析中心[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0,(1).
[2]馮祖貽.民族民間文化保護與開發的理性思路——讀〈并非兩難的選擇——云貴少數民族文化保護與發展問題研究〉[J].貴州民族研究,2005,(1).
[3]王希恩.論中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現狀及走向[J].民族研究,2000,(6).
[4]索曉霞.并非兩難的選擇——云貴少數民族文化的保護與開發問題[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
[5]南往耶.西江苗寨旅游模式,成功了還是失敗了?[N].貴州民族報,2011-11-09.
[6][以色列]埃里克·科恩.東南亞的民族旅游[A].楊慧.旅游、人類學與中國社會[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7][美]愛德華·布魯納:《民族旅游:一個族群,三種場景》[A].楊慧.旅游、人類學與中國社會[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8]張曉萍.“旅游是一種現代朝圣”芻議[J].云南民族學院學報,2003,(4).
[9][美]瓦倫·L.史密斯主.東道主與游客:旅游人類學研究 (中譯本修訂版)[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7.
[10]周大鳴.人類學與民族旅游: 中國的實踐[J].旅游學刊,2014,(1).
[11]邱耕田.差異性原理與科學發展[J].中國社會科學,2013,(7).
[12]田里.論民俗旅游資源及其開發[A].楊慧.旅游、人類學與中國社會[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13]彭兆榮.“體驗差異”:民族志旅游與人類學知識[A].楊慧.旅游、人類學與中國社會[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14]梁雨,羅茜.小黃唱著侗歌富起來[N].金黔在線,2014-01-24.
[15]李田清.貴州從江:唱著大歌富起來[N].貴州民族報,2013-09-15.
[16]余未人.走進鼓樓:侗族南部社區文化口述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
[17]楊經華,蒙愛軍.困境與突圍——少數民族村寨打工經濟調查實錄[J].黑龍江民族叢刊,2010,(6).
[18]彭兆榮.旅游人類學[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19]杜再江.榕江薩瑪節招商引資簽約近 70 億元[N].貴州民族報,2012-12-24.
[20]余未人.神圣古樸的薩瑪節[J].當代貴州,2008,(15).
[21]陳巧嵐.參與式發展:程陽橋景區民族旅游的人類學透視[D].廣西民族大學碩士論文,2010.
[22]楊玉林編著.侗鄉風情[C].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5.
[23]兔子.程陽侗寨:回到夢中的家園[J].民族論壇,2011,(4).
[24]梁覺振.廣西侗鄉旅游總人數突破100萬[EB/OL].廣西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縣政府門戶網站.
[25]納爾遜·格雷本,等.旅游人類學家談中國旅游的可持續發展[J].旅游學刊,2006,(1) .
[26][美]克萊德·伍茲.文化變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楊正萬
TheTensionofTourism:InteractionandCo-existencebetweenCultureandEconomyinSouthernDongArea
YANG Jinghua
The Dong villages in southern Dong area have been holding fast to their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suffering from long-time “poverty” over the past decades. Nevertheless, their odd mysterious aboriginal culture is showing its attractive charms in the on-going tourism. Our experience indicates that economy does not necessarily develop at the cost of cultural loss and that only by preserving our own cultural dignity can we win others’ respect. This in turn seems to have broken the conflict between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may promote their co-existence and shared prosperity.
southern Dong; minority areas’ tourism; minority economy
F59
A
1003-6644(2016)02-0001-10
*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差異與成因——中國南北侗地區文化、經濟比較”[項目編號:09BMZ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