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志 高
江西籍寓滇閨秀龍貞女事跡及其詩集小考
茶 志 高
龍貞女是明清云南貞女中的典型,她的“奔殉”行為和守節苦行事跡被宦滇文人王文治以詩序的形式記錄。龍貞女能詩擅文,有詩集《密藏詩鈔》,惜不傳,現僅存《元鳥行》一首,詩歌意旨懇切。貞女詩歌多自寫幽憤,語言平實自然,龍貞女《元鳥行》為“天籟自鳴”者。
閨秀;龍貞女;《密藏詩鈔》;《藏密詩鈔》
作者茶志高,男,彝族,云南巍山人,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講師,博士(云南 昆明 650500)。
旌表貞節是朝廷社會道德建設的主要內容之一,明清云南史志中有大量的貞女及其事跡記載,可以看到堅貞守節的觀念已深植云南女性的觀念中,她們的事跡也獲得統治階級和文人的認可。《建水縣志·忠烈》“忠孝節義”條云:“惟天降衷,厥有恒性。君不以責之臣,父不能強之子,而為子臣者要一。動乎天而肫然不能以自已,以此立生人之命,全天地之經。激頑立儒,風規遠矣。至若匹夫匹婦,懷貞不二,矢死靡他,固亦人情所難哉。應大書之以昭激勸。”[1]P621表彰節孝、貞烈成為一項重要的內容。龍貞女是被朝廷旌表制度所遺漏,卻被文士、百姓高度褒揚的一個。
明清貞女故事史料來源主要有朝廷旌表記錄、地方志記載、文人紀念和表彰貞女的傳記、詩歌、軼聞和故事,以及在禮法討論的文字中所援引的貞女事例。通過對地方志以及其它文獻的爬梳,可以發現,在數量龐大的明清云南貞女群體中,清代范貞女、思茅陳貞女、許貞女等事跡廣為人知。江西籍寓滇閨秀龍貞女,按陶應昌先生的說法,屬于“外來”而轉“滇產”的女詩人,與滇人同論,[2]這在《列朝詩集小傳》等著述中多見。其事跡因王文治到建水才得到更多人的認識和宣傳,她的事跡終被文士廣泛褒揚,其詩文獲得高度贊譽,使得她在眾多的貞女中,脫穎而出,成為女性學習的典范。“龍貞女習禮明詩,文德兼行,自古難為,是滇中不多的女詩人”[3]444,現就龍貞女的事跡及其詩歌進行簡要勾勒。
龍貞女,江西吉安方志文獻有“龍貞女”,但沒有其它的文字記錄龍貞女相關信息,就無從辨別此“龍貞女”為寓滇的龍貞女,畢竟龍姓在吉安是較為常見的姓氏。石吉梅《清朝江西女性作家作品考論》第二章對清中葉的江西女性作家進行了梳理,其中第30條云:“龍貞女(乾隆年間人),吉安人,龍三英女。乾隆辛未(1751)進士劉恒*“劉恒”多作“劉恬”,當為傳刻致誤。《昆明縣志》、《建水縣志》、《滇南詩略》、《王文治詩文集》等均作“劉恬”,文中有引。《歷代婦女著作考》作“劉恒”,龍貞女小傳到“為父母所救”即止,與《昆明縣志》等文獻較之簡略。見胡文楷編著、張宏生等增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64頁。《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乾隆十六年辛未科(1751)第二甲七十名”作“劉恒”,見朱保炯、謝沛霖編《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1頁。聘為繼妻,未婚而恒卒,女負石投水,為父母所救。著《密藏詩鈔》。”[4]潘永幼《清代江西閨閣詩人研究》中統計了清代江西閨閣詩人的地理分布和社會出身,其吉安14人中有“龍貞女”,作者并沒有注意并說明這個問題。[5]有關龍貞女事跡的記載主要見《昆明縣志》、《建水縣志》、《滇南雜志》、《滇南詩略》、《王文治詩文集》。《昆明縣志》卷七“閨媛”條載:
龍貞女,江西吉安人。父三英,流寓昆明,女幼通書史。乾隆辛未進士劉恬聘為繼室,未昏而恬卒。恬,建水人也。女聞即負石投水,為父母所救。論以恬有遺孤,遂矢志奔喪。既之,劉無舅姑娣姐,家徒四壁立。與孤子平矜席店,臥柩側三月余,即為營葬。鄉之人士重其節,為置田以供膳食。女日勤黹,行不踰闕。其弟自昆明往視,臨窗與語,詢父母起居畢,即遣還。卒年四十六。著有《密藏詩抄》一卷。[6]P139
《建水縣志》卷七所載與《昆明縣志》相差無多:
龍貞女,父龍三英。本江西吉安人,寓居昆明。女年十九,喜讀書,兼通文墨。進士劉恬為諸生,肄業五華書院。前妻卒,遺子幼,聞女賢淑,繼聘焉,未娶。恬舉庚午鄉試,辛未成進士。歸感疾,卒。女聞訃自省奔喪,矢志守貞,教育孤子,日讀《列女傳》,足跡不至樓下二十四年,卒。乾隆五十年詳題。[1]P683-684
除《昆明縣志》和《建水縣志》外,臨安府知府王文治詩集中記錄了龍貞女事跡,并寫了一首《龍貞女詩》進行了表彰,詩有序,云:“貞女姓龍氏,滇之昆明人。進士劉恬聘為繼室,合巹牽絲將有日矣。而乃公明才俊,福遜庸人;叔寶神清,相非壽者。貞女將投身于瀨水,抗跡于汨羅,上天鑒佑,已絕復甦。鄰里人代為之悲,父母莫移其志。先是劉君元配藐有遺孤,賴巾幗之程嬰,為家門之周勃。茹荼畫荻,八歷寒暄。卒以憂能損人,才不偶數。年未三十嘔血而終。蓋卷葹之草,心本易傷;共命之禽,理無獨活矣。貞女幼通經史,善屬文。內言不出,世罕聞知。孤子平矜,頗能口誦。摹曹娥之碑版,每動悲哀;聽女嬃之砧聲,無非激楚。嗚呼!崩城哭市,或無飛絮之才;習禮明詩,或乏貞松之節。以文兼行,自古為難。考厥遺徽,有裨風化也。乃表以詩。”王文治用的是豐富細膩、感情真摯的敘述方式。王文治詩云:
重門苔跡厚,一徑閉蒼蒼。里合全名節,詩曾譜斷腸。
玉因含璞貴,蘭以被煎芳。寄語貞松質,無須怨雪霜。[7]P188
序文在敘述龍貞女事跡時兼有評論,可以看出王文治被龍貞女事跡受到很大的震撼和感動,對龍貞女的行為,他是高度認可的。我們在王文治《歸人集》中還可以看到另外一首寫節婦的詩歌《陶經歷母守節詩次商寶意前輩韻》,詩云:“涇渭本合流,沙金或同煉。貞婦似貞臣,見節在遭變。有子讬一官,辛苦表前善。揚芬商守詩,徵信顧君傳。寄語采風人,勿忘編淑媛。”[7]P196正所謂“貞婦似貞臣”,一旦貞女與貞臣具有了某種共同的契合點,為她們的事跡做記錄和宣傳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聲音的表達與情緒的宣泄,這是文人臣子為什么大力表彰貞孝節婦的原因。同樣,統治者表彰貞烈,也表明他們需要和支持忠孝貞烈的典型。明清時期的貞女事跡絕大部分是由男性文人學者記錄的。王文治的詩序,保山袁氏在編纂《滇南詩略》時引用,收錄龍貞女詩《元鳥行》并有小傳兼若干條點評。《滇南詩略》卷四十六《龍貞女小傳》云:
龍貞女,昆明人。幼穎異,父教之書,甫成誦,即解悟。凡古史、女箴無不習覽。髫年字臨安諸生劉恬為繼室。庚午,恬捷于鄉,貧未成婚,遂北上,成進士。歸里,卒。貞女聞信號哭,飲食不入口。夜半潛投水,家人驚覺呼救,漸甦,誓必死。父母諭以恬有遺孤,貞女矢志奔喪撫孤。既之,劉家四壁蕭然。女毫不介意,棲身一小樓扃戶,勤女紅紡織以食,課兒特嚴。即婦女來謁,非有德壽者不輕見。其弟自昆明往視,貞女立門與語,詢父母起居畢,即遣還。其遠嫌如此!臨人好義者醵金置田,以助虀粥。卒教育孤子平矜補弟子員,食餼。貞女卒年三十余,著有《藏密詩鈔》一卷。王夢樓太守序其詩云:“菤葹之草,心本易傷;共命之禽,理無獨活。”又云:“崩城哭市,或無飛絮之才;習禮明詩,或乏貞松之節。以文兼行,自古為難。考厥遺徽,有關風化,蓋實錄也。平矜終明經,孫超亦諸生。”[8]743-744
從小傳的內容來看,和王文治所言不差,但寫法上更生動、用詞簡練,生平遭際一一寫出而中間不加評論,末尾才引王文治的評論,使龍貞女形象更為豐滿。需要注意的問題是,《昆明縣志》、《建水縣志》、《龍貞女詩序》以及《滇南詩略》中龍貞女小傳對其年齡的記載有出入,《昆明縣志》載“卒年四十六”,《建水縣志》云“足跡不至樓下二十四年”,應該是其丈夫劉恒去世之后的事情,以“女年十九”加起來至少有四十三年,這兩則方志材料記載相仿,應有某種淵源關系。而王文治序云“未三十嘔血而終”,龍貞女小傳“貞女卒年三十余”明顯沿用了王文治的材料。龍貞女小傳中還附帶介紹了其丈夫劉恒的生平,《滇南詩略》卷三十二的劉恒小傳:“劉恬,字澹夫,建水人,乾隆辛未進士,廷試歸旋卒。時已聘昆明龍氏女為繼室,女聞訃歸劉,守貞撫孤以終。”就是依據此材料而來,《滇南詩略》收劉恒詩1首,詩題為《舟中有懷》,詩云:“別予從驛路,憶爾臥江頭。嶂疊還通夢,潭深不墮愁。素心同月浣,孤影抱云流。何處啼猿近,哀聲傍客舟。”[8]P526詩歌寫離別之情,詩歌首句是個普通而又隨處可見的送別場景,通過場景追憶而使詩歌彌漫著作者的孤獨、不安和不舍,直至因群山疊嶂的阻隔和遙遙無期的等待而造成的哀戚情緒,只能寄托于明月和流云來傳達和排解,作者的心緒已走得很遠,然而近處猿猴的哀鳴把他拉回現實——詩人還在遠行的客舟之上!從此詩與《道光云南通志》所錄《吹塤吟》來看,劉恒的詩歌水平不差,惜其它詩作現已不傳。
明清貞節女性一般有兩種基本做法,一為“守貞不字,教子成名”,另一為“無子矢志”。像龍貞女這樣的女性貞烈,在明清云南各地非常普遍。貞女群體有高度的相似性,她們大部分都能接受一定的教育,讀書明理,丈夫去世后,守節如常,撫養孩子成才。如:“李一寧妻黃氏,庠生九疇,女少承庭訓,讀書明理。歸李逮,事翁姑和婉承歡。家素貧,氏相夫以勤。夫亡,摒當家務,濟于艱難。生六子,教之甚嚴。其后諸子俱成名,惟鳳舉未獲入庠。家計不足,親友咸勸為朝夕謀,諸子亦以為言。氏曰:‘爾兄幾廢舉子業,我力阻之,終為名下士。六兒雖不遇,勿作他想。’鳳舉感佩母教,學益力,遂入庠餼,歲入成均。一門之內,孝友和睦。氏之成教于家,為近時罕覯云。以子鳳彩貴,贈安人。”[1]P691類似黃氏這樣的做法,于一個家庭內部來講,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情;于社會中更多的家庭而言,也極具示范效應,朝廷也希望通過對這樣的貞女的旌表,來激勵廣大的家庭。又如蕭培元《思過齋詩鈔》卷十《題周氏貞女撫弟圖》:“貞女周筠仙,周藎臣大令忠之胞姊也。初,父母無子,祖望孫切。貞女誓不字以奉祖,且以事親。比藎臣生十日而母死,貞女撫有之。稍長,則親為課讀,迨父歿后,貞女身理家務,年二十一,勞猝以終。臨終時囑曰:‘葬我祖塋。’家人誤葬義地。藎臣長,始移祖塋,以遂其志焉。”[9]P381檢閱明清時期云南地方志,被旌表的貞節烈女之數量驚人,同時還可以發現有不少少數民族女性出現,如彝族烈女:“彝女六姐,不知何許人。崇禎十一年司李吳詳奉院司道旌表節烈,立碑于西關道旁。”[1]P657又如《騰越州志》卷九載傣族女性孟養思氏之女磉飄、蠻莫土司思哲之妻罕送等。那些未被納入旌表制度體系中的貞女,假如沒有一些文人將表彰被忽視的貞女事跡彰顯于世,作為自己的迫切責任而把她們錄入史傳,我們便無從得知。在龍貞女事跡中,龍貞女為死去的未婚夫劉恒過繼并培育后嗣,教書成才,這符合明清貞女的標準做法。盧葦菁認為“它是貞女傳記的高光點,用以證明貞女肩負起了妻子的責任”[10]P36,為未婚夫守志的貞女理念,在古代早有楷模,龍貞女“日讀《列女傳》”,足見她已把它作為自己行為的標準,并以此來激勵自己。貞節女的另一共性特征就是從小熟讀《列女傳》,并遵循其中的言行規范,苦行守志,從一而終,直至赴死不屈。如《新纂云南通志》卷二百四十一“列女傳三”載:“烈女張氏,昆明人,遺父名,幼習《孝經》、《列女傳》。字同邑王懋勤,未歸而懋勤故,母不以聞。將另字,始告知,女哭不食,謂母曰:女子從一而終,禮無再配,女志決矣。遂投繯死,時年二十歲。”[11]P73像張氏這樣“少通《孝經》、《列女傳》”的女性在史志中不在少數。“在傳記中,貞女的克制和苦行是她杰出品格和道德成就的標志”[10]P187。“棲身一小樓扃戶,勤女紅紡織以食。……課兒特嚴,即婦女來謁,非有德壽者不輕見。其弟自昆明往視,貞女立門與語,詢父母起居畢,即遣還”,龍貞女的活動空間、飲食起居、舉止言談以及與其他人的接觸等,無不具有特殊而深刻的身份意識。
在云南眾多史志文獻中,可以發現大多文人似乎有一種共識,即認為女性節烈貞孝是符合“義禮”的規范和要求的,她們身上折射出道德的光芒,理應受到旌表。這應該也代表了當時社會大多數人的看法。《鶴慶府志》卷之二十一“節烈”云:“彤史紀閨秀者曰貞、曰淑。貞言變,淑言常也。單紀諸未亡人,是不幸者顯,而幸者反為之掩矣。不知女子幸而天倫無恙,則從父得孝,從夫得令,從子得慈,不必耑以節著。惟不幸而身當大敵,乃至誓日指天,有死無二,將千古綱常直以冰心雪骨留之,豈曰戒彼蘗嬖乎?即儼然具須眉,而了無血性者對之,亦堪愧死。其奇瑰殆不減烈丈夫也。夫變以成節,似屬快舉,其實為慘事。而忍令其湮沒于荒煙蔓草間?”[12]P176一旦被稱為貞女,就意味著“某貞女”因遭遇了某種變故(主要為未來的丈夫離世),正是所謂的“貞言變”,而這種“變”是一種連環的事故,它和貞女的生命息息相關,她們處境艱難卻履之若素,因而也有了一幕幕的“似屬快舉,實為慘事”的故事,終究還是反映著社會的一些現實和觀念。
貞女懷冰清玉潔之操守,專一不二之志節,符合天地五常之道。貞女的冰心雪骨,反映著千古不變之綱常。“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其秉五常之性一也。而懷清履潔之操,有時巾幗較須眉為更摯,稚魯視學問為更貞。無他,其性專一。茍遇患難,有死無二。故千古綱常或以冰心雪骨留之,或以烈血清流存之。”[13]P393為人臣者忠心不二,為人婦者其志不移,強調的都是“從一而終”,《沾益州志》卷四:“從一而終,婦女之義也。至于夜泣啼鳥,心沉眢井,傷矣!而究能為夫事。其親為夫成其子,以盡無成代終之義;其知能出于不慮,乃知而凜烈深于忠臣孝子。圣世所以廣為旌表,以維天經地義于不替也。”[14]P134《永昌府志》記載:“李彭氏,居芒市之勐戛,幼字李沛沛,因案發廣西,女守以待。翁姑及父母勤令改適,不從。后李聞其待己,遺以書令其改適,女捧書泣曰:吾終作李氏鬼矣。所居之鄉土練也,俗最惡,有強梁聞其美,欲奪之。女凂人乞于練頭而免。”[13]P328這正是王廷植在《書歸震川貞女論后》所說的“盟書在前,生死不二,父母不能奪其志,舅姑不能阻其來”[15]P1473的絕佳注腳了。可以看出,史志中所記載的每一位貞烈節孝女性背后,都是凜冽慘痛的事件,人們同情她們的不幸,卻又將其作為一種教化的手段,將勵節全貞的女性作為典型進行旌表。因此說:
從來割鼻全貞,毀容勵節。雖為人事之變,實亦婦道之常。史家猶憫其苦心,嘉其堅志。詳考平生,筆之于書,用光百世。況未婚之貞女哉!夫望門灑淚,束發奔喪。芣苢之歌未及,菤葹之草永傷。魂飛石化之間,誓酬一諾;心許劍懸之所,志矢終身。所謂樹號‘女貞’,藥稱‘獨活’者。此情此境,較之懷清巴婦不更有難歟?我國家激揚風化,凡此志潔行芳之女,正宜錄其姓氏,登諸簡篇。詎可使令聞不彰,湮沒如灶下娘乎?[13] P327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隱約感受到史志記錄者對于貞烈女性有一種特殊的復雜的情感:他們認為貞烈女的事跡過于慘烈而憐憫其苦心,因而搜羅起來令其受表彰。“夫窮鄉僻壤其烈婦貞女往往捐生忍死,以成其志,而得達于朝旌于里者,恒不多見。遺漏為何如此?固采風者責也。今旁搜詳載之,庶芳規淑范不至久湮,而陰教亦得以維持于不敝云。[16]P411《新纂云南通志》卷二百三十九“列女傳一”云:“知婦女敦禮儀、尚節烈,雖窮鄉僻壤,咸有其人,益征教養之隆,風化之美也。”[11]P1貞烈女性成為體現風化教養的途徑,這無疑又顯示出另一個傾向,即社會鼓勵這些守節苦行甚至獻出寶貴生命的女性的行為,讓那些正在遭“變”的女性效法之,來體現“天經地義”和“婦道之常”,顯然更加深了女性的持節觀念。“守則旌之”的取向正是社會需要的禮制精神,而非否定守節之人,導致走向把女性引向“不守其身”的一面,變得混亂而歪曲了天倫綱常。
黃琮《滇詩嗣音集》卷二十收昆明諸生朱綬《張節婦》詩云:“天不苦妾而苦舅姑,賊不殺妾而殺妾夫。夫死舅姑誰人養,阿叔年幼有苦無?妾跪拜舅姑,愿舅姑勿哭。妾在如夫未沒,紡可作衣,織可易粟;妾在如夫未沒,歷年而舅死,舅葬妾亦可死。叔且成人姑有子,妾請從夫地下。妾不從夫地下,妾心良恥,白線一束命畢矣。”[17]P361,這首詩雖為男性寫就,卻是一個貞烈女子的凜冽而決絕告白,亦足以說明主人公的堅貞之志了。
貞女詩歌是研究和探討貞女主體性、自我意識、行為價值理解的最主要材料。前已論及《滇南詩略》編者收錄龍貞女詩《元鳥行》并有評點,現就其詩作《元鳥行》及其詩集進行分析。
《滇南詩略》稱“貞女詩多自寫憂憤,古詩較勝律體”,說明他們非常重視貞女群體的詩歌風貌。貞女詩并兼各體,其中古體詩寫得最為出色。龍貞女《元鳥行》:“偏偏繞梁燕,來往啣芹泥。啣泥壘窠巢,巢成則生兒。兒出尋食哺,鹿鹿無閑期。形衰羽且落,心力未覺疲。春盡雛習飛,引雛出庭闈。左顧綠荷池,右盼紫薔薇。薔薇多芒刺,掛翅兒難歸。欲將上碧空,烈日似火紅。欲將翔四野,唯恐起狂風。千思無一可,不如返巢中。返巢倦欲息,索食兒啾唧。振羽欲飛騰,千鈞壓兩翼。痛思掠海時,何期困異域。”詩題后注“初夏作”,寫老燕如何哺育小燕的過程,觸景生情,但詩人熟知所寫內容并觀察細致,以燕寫人卻通篇沒有人的出現,全用比興手法。詩歌在對燕子的描寫中帶著誠懇之心,讀過龍貞女事跡的人,都很容易看出這是詩人自況,燕子就是龍貞女。我們同樣不會在讀的過程中覺得有夸張、虛假的意思出來,故《滇南詩略》編者在此詩后點評曰:“意旨懇切。”因此,龍貞女的這首詩語言平實,毫無雕飾之跡亦無艱澀之感。《滇南詩略》稱:“岷雨云:‘曾見貞女詩皆天籟自鳴,茲選《元鳥行》一章,純用比興體,尤為杰作。’余守臨安,聞人稱貞女者不絕于口,稽之。傅巖溪先生小序,信然。惜乎!太史輶軒未之采也。”[8]P744岷雨,江濬源字。他評龍貞女詩“天籟自鳴”中的杰作,確實恰如其分。《滇南詩略》在龍貞女之后錄閨秀蘇氏詩作14首,蘇氏,號竹窗,趙州人。蘇海門侍御女,乾隆乙酉拔貢龔錫瑞簪崖室。蘇竹窗詩《接外昆明寄書作》:“謀養君應出,家庭我自諳。親歡一念拂,婦識幾分慚。防疾先調藥,稱觴或典簪。前程知努力,早慰桂枝探。”此詩中的主人宛然溫良賢淑的家庭主婦形象,先說男性在外謀求生計,女性在家處理日常家務,合情合理,偶爾也希望丈夫待在家里共享天倫的小心思,卻又覺得慚愧的矛盾心理。他囑咐在外的丈夫注意身體,同時也想到丈夫或許沒有多余的錢買點酒喝,或許要典當發簪了,最后勉勵他要多努力。編者評論此詩末句“居然正始之音”,翁元圻評曰:“三四溫柔敦厚,有補詩教之言。可與龍貞女諸作頡頏金碧矣!”[8]P744蘇氏的《聞雁》:“野曠風霜警,燈殘雁過樓。關山千里月,天氣一聲秋。少婦深閨夢,征夫遠寒愁。銀河斜未沒,哀怨滿空流。”編者以為此詩“通體唐韻,三四尤大而遠”,翁元圻評曰:“不必有意刻畫而自然合拍,氣韻亦極沉雄,宛然大家風味,豈止閨房之秀。”蘇竹窗為大理龔錫瑞之妻,龔氏一門多能詩文者。清代大理趙州地區詩人眾多,家族文學發達,地域詩學呈現出自覺特征,[18]龔氏家族的文學創作值得深入研究探討。
根據上述所引幾條文獻和翁元圻的評論,可以確定龍貞女詩歌不少。《昆明縣志》載龍貞女“著有《密藏詩鈔》一卷”,而《滇南詩略》卻稱“著有《藏密詩鈔》一卷”,到底是“密藏”還是“藏密”,卻是個疑問,選輯龍貞女詩時,《滇南詩略》的編者也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前提及石吉梅論文第二章第30條引龍貞女事跡,所據材料為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查《歷代婦女著作考》知其論著卷十九載“《密藏詩鈔》一卷,(清)龍貞女撰”,胡先生所據為《昆明縣志》、《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按這條線分析,《昆明縣志》當為“《密藏詩鈔》”一說的來源。而在一些學術研究成果中,學者援引不同文獻時,或作“《密藏詩鈔》”,或作“《藏密詩鈔》,說明對龍貞女詩集的認識較為混亂不清。龍貞女的詩集的散佚,對考證這個問題造成了障礙。
曹春林《滇南雜志》卷十一“滇閨秀詩目”條記載了龍貞女詩集,云:“《藏密詩鈔》一卷,昆明龍貞女著。”[19]P420卷十六又有“龍貞女詩”條云:“貞女,昆明人。王夢樓先生守臨安時,為序其詩曰:‘貞女,建水進士劉君恬聘為繼室,合笛牽蘿將有日矣。而乃公明才俊,福遜庸人;叔寶神清,相非壽者。貞女將投身于瀨水,抗跡于汨羅。上天鑒佑,絕而復甦。鄉里代為之悲,父母莫移其志。先是劉君原配藐有遺孤,賴巾幗之程嬰,為家門之周勃。茹荼畫荻,八歷寒暄。卒以憂能損人,才不偶數。年未三十,嘔血而終。蓋卷施之草,心本易傷;共命之禽,理無獨活矣。貞女幼通經史,善屬文。內言不出,世罕聞知。孤子平矜,頗能口誦。摹曹娥之碑版,每動悲哀;聽女嬃之砧聲,無非檄楚。嗚呼!崩城哭市,或無飛絮之才;習禮明詩,或乏貞松之節。以文兼行,自古為難。考厥遺徽,有裨風化也。乃表以詩。’詩曰:‘重門苔跡厚,一徑閉蒼蒼。里合名全節,詩曾譜斷腸。玉因含璞貴,蘭以被煎芳。寄語貞松質,無須怨雪霜。’按:《滇南詩略》稱貞女有《藏密詩抄》一卷,而集中只選其《元鳥行》一首。不知何故?豈其稿先已逸亡,此首乃其孤口誦者歟?余因此序與詩夢樓集中不載,故從《臨安志》中摘錄之。”[19]P596-597《滇南雜志》所載王文治序據《臨安志》,與前文所引王文治詩集中載個別文字上稍有差異,曹春林所言龍貞女詩與序沒有載入夢樓詩集中,應是版本不同所致。值得注意的是曹春林懷疑《滇南詩略》中所錄《元鳥行》,并不是直接來自龍貞女詩集,而是鄉里所口誦流傳的記錄,可能在此前龍氏《藏密詩鈔》已經散佚,這種情況也并非不可能。
出現《藏密詩鈔》、《密藏詩鈔》兩種不同的原因,一種可能是刊刻、手抄等流傳過程中的訛誤。另一種可能是,龍貞女詩集與其他詩人的詩集名接近或者同名,以致混淆。通過考察清代臨安地區的文人著述,可以找到一部同名詩集——傅為詝《藏密詩鈔》,總十卷。傅為詝,字謹齋,號巖溪,建水人。雍正癸丑進士,榜署元江人,歷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傅為詝在朝遇事敢言,風節著聞,朝野欽重。除《藏密詩鈔》外有《初學文類》、《讀漢書論》。《滇南詩略》有小傳,并錄其詩17首,或樸老,或清矯,或和平溫厚。傅為詝《藏密詩鈔》的內容分《官遼集》、《寸草集》、《紀行集》、《需次集》、《愛日集》、《歲暮雜詩集》、《紀行詩集》、《應制集》、《扈蹕集》、《扈從木蘭集》,《藏密詩鈔》收入《云南叢書》,后《叢書集成續編》集部129冊影印收錄。方樹梅先生《明清滇人著述書目》有詳細介紹[20]P60傅為詝作《藏密詩鈔》是毋庸置疑的,現云南省圖書館有乾隆刻本。另外,根據上文所引江濬源“傅巖溪先生小序”云云,傅為詝當為龍貞女詩序的發軔者,也就是說,王夢樓等人的詩序,亦來源于傅為詝,這正進一步說明,傅氏《藏密詩鈔》之名,極有可能影響了龍氏詩集名。《明清滇人著述書目》集部亦著錄龍貞女詩集曰:“《藏密詩鈔》一卷,清閨秀龍貞女撰。”[20]P124陶應昌先生《云南歷代各族作家》亦作“《藏密詩鈔》”,所依據的材料為《新纂云南通志》和《續修昆明縣志》。按照現有的文獻材料來判斷,除《昆明縣志》、《歷代婦女著作考》等作《密藏詩鈔》外,大部分的文獻著錄都作《藏密詩鈔》,可以說明一些問題。從《密藏詩鈔》來看,除了《昆明縣志》刊刻過程中的疏漏所致,當然也不排除其它文獻訛誤的可能。如果依據傅氏《藏密詩鈔》這條線加上女性之細膩心思和龍貞女常住小樓看,以“密藏”不示人命集明志,符合她的身份,龍氏詩集當為《密藏詩鈔》為妥;但若反過來看,詩集同名的情況在古代文人作品中是極為常見的現象,且就大多數文獻的著錄,以《藏密詩鈔》為名較為合理。最后需要說明的是,不論是《密藏詩鈔》,還是《藏密詩鈔》,均不影響龍貞女的優秀品行及其詩歌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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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方樹梅.明清滇人著述書目[M].西南研究叢書之四.昆明:國立云南大學西南文化研究室,1944.
責任編輯:杜國景
邏輯與認知
欄目主持人按:
本期發表有關語言、文化與認知的三篇文章。
陳保亞和田祥勝的“認知語法的盲點——從不同民族語言的隱喻規則說起”認為隱喻不僅僅是理解及組織概念的方式,它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能創造出新的語言形式。但認知科學對語言中的“原型效應”現象似乎并沒有做出應有的解釋。作者對語言中“原型效應”與“非原型效應”、規則語言片段與非規則語言片段進行了研究。呂進的“記憶的邏輯分析”一文,認為記憶是認知的基本要素,主體的認知推理依賴于記憶,并對記憶的認知功能和邏輯形式進行了探討。邵琛欣的“Langacker的事件認知模型與語言編碼中的工具格”從認知語法角度,對工具格在語言編碼中表現出的論元屬性、句法分布和標記形式等問題做出新的解釋。
本欄目倡導以語言為基礎,思維和邏輯為特征的人類認知研究,竭誠歡迎相關學科學者積極投稿。
本欄目主持人:蔡曙山,清華大學心理學系教授,清華大學心理學與認知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985哲學社會科學重大創新基地清華大學認知科學創新基地主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歷史和科學哲學聯合會下屬邏輯學、方法論和科學哲學協會協理(2007~2011),國際符號學研究會理事(2004~2007),國際符號交際學會會士;中國邏輯學會副會長,中國邏輯學會語言邏輯專業委員會主任,北京市自然科學界和社會科學界聯席會議顧問專家;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通信評審專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學科規劃評審組專家;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和項目評審專家;貴州民族大學民族文化與認知科學學院院長,教授,貴州民族大學邏輯、文化與認知研究中心名譽主任。
Longzhennü,aWomanofJiangxiOriginLivinginYunnan:AStudyonherDeedsandPoemCollection
CHA Zhigao
Longzhennü was a typical example of faithful decent woman in Yunnan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hose “martyrdom acts” and ascetic deeds were recorded by Wang Wenzhi, a man of letters staying in Yunnan. It is said that the woman were good at poetry, creating such poems as “Secret Copies of Poetry”. Most of her poems express her hidden anger, written in natural and plain language.
decent woman; Longzhennü; “Secret Copies of Poetry”
I207
A
1003-6644(2016)02-0097-09
* 云南民族大學引進人才項目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