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心 (內蒙古民族大學圖書館 028000)
多元文化視域下的邊地書寫
——以江浩的草原文學創作為例
胡麗心 (內蒙古民族大學圖書館 028000)
江浩出生并成長在科爾沁草原,蒙古族獨特的生活方式、風土人情以及文化氣息,影響了他感知生命的方式,并作用于他的文學創作。在其草原小說中的自然、人與動物都具有一種野性張力和血性精神,使其作品呈現出獨特的審美氣質。
江浩;草原小說;剛健美;悲愴美
無論我們承認與否,草原、雪域、沙漠這些充滿“邊地”情調的場域現已浸染著多元文化的因子。事實上,西藏作為書寫的“異域”,北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寫法最早在扎西達娃們那里落地生根,而科爾沁草原與遼寧、吉林毗鄰的獨特地理位置,使它無從回避多元文化碰撞,乃至于面臨民族被同化的危機。在這個意義上講,多元文化視域下的邊地書寫呈現著獨特的美學面貌,而江浩作為一個扎根科爾沁,熟悉蒙語的滿族作家,蒙古族文化精神不僅影響了作家個體性格的形成,也影響到他的文學創作。他的小說多選取邊地草原作為書寫空間,傳達出獨特的生命體驗。如果說,“百變”江浩硬朗深邃的寫作風格、迥異多變的敘事手法,都是他在多元文化視域下的狂飆高歌的話,那么,深藏于文本之中的那份對自然、對自然中草木萬物的愛,沉積在作品之中,使其作品呈現出“硅化木”(筆者注:通遼的一種樹木化石)般的樸拙與厚度,對草原生靈及人物的刻畫無一不呈現出雄勁無邊的野性張力和血性精神。
文學評論家洪治鋼認為,獨特的地域風情不僅可以激起作家文學想象的升華,以一種詩意領悟和生命情懷的方式表現出來,在拓寬小說審美意蘊的同時,還能夠成為塑造人物性格、價值觀念和人物命運發展走向提供切實可信的文化基因。豐饒的森林草原不僅對蒙古民族有養育之恩,還賦于其族群粗獷深沉、野性自由的品格,而草原上極端莫測的惡劣氣候也伴隨著族群的成長,成為蒙古民族必然要面對的生存挑戰與磨礪。
在這樣的人與自然關系中繁衍發展起來的蒙古民族,形成了敬畏天地的自然倫理觀。對于從少年時期就浪跡草原、有著傳奇成長經歷的江浩,必然產生極大影響。蒙古族傳統文化元素先于漢族文化元素、滿族文化元素,在江浩自身文化圖式的建構中占據了極大比重。在江浩的作品中,荒原、大漠、雪谷、河流等自然物象以及草原上生存的動植物都是鮮活的,有靈魂有個性,既具有原始野性又具有自我獨立性。在江浩的文學視角中,暴風雪是因發情而狂躁的白色公駝,從遙遠的草原地平線一路呼嘯而來,以瘋狂的奔跑和震天的嚎叫闖進額倫索克山谷,發泄著原始獸性和野蠻的破壞力,以獰厲的氣勢宣告著:它就是草原和山谷的主人;橫臥于大漠的沙壩則是一條粗大的白龍,它拖著巨大的身軀時而向東,時而向西,以睥睨一切的姿態在扎魯特荒原上飛騰;草原上的河水在狹窄的河道里奔涌翻騰,仿佛帶著不甘心的騷動和怒氣,力圖突破河道的束縛獲得自由……
江浩的人生經歷及異質文化的影響,重構并形成了作家多元而獨特的審美體驗與心理感受,反射到他的草原小說中給讀者帶來迥異的閱讀體驗。大自然在江浩的小說中不是只作為陪襯、背景,而是作為有精神、意志、情感的生命體參與小說敘事,江浩淋漓盡致地書寫大自然的野性與獰厲之美,使筆下的大漠揚沙、河流奔涌、風雪狂舞等自然意象呈現出強勁的原始生命力與野性魅力,折射出蒙古族特有的自然倫理觀和重自然、情感、生命的民族性格,對當時的文壇和人們慣常的審美習慣造成了強烈的心理沖擊。
草原上的生存經歷使江浩與馬有著不解之緣。他塑造的馬以動感活力傳達出蒙古族特有的生命特質。他描寫的馬群如此與眾不同:馬群是大海上的巨浪,又是馱著無數片玫瑰的朝霞,還是象發出巨大咆哮的五彩洪流,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從天際涌來,馬群的狂野激情點燃了整個草原,所到之處無不激揚著原始生命之美與動感活力。其中塑造得最生動、最具靈氣的是薩黑雷,這匹馬渾身漆黑,長鬃拖地,脖頸粗厚,腰肢健美的公馬,在閃電般的奔跑中顯示出雄性的勇敢、粗獷與矯健,當馬群被狼群圍困陷入險境時,薩黑雷爆發出全部的原始野性,崩緊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靈活而又有力地調動四蹄兇猛擊打敵人,如旋風般撲向敵人,顯示出非同一般的雄性膽量、機智聰敏與致敵于死地的強悍勁頭,江浩對馬的酷愛,對馬不吝筆墨地描寫,傳達的正是蒙古族對生命力與剛健美的崇尚與張揚;狼也是江浩著意刻畫的動物形象。在80年代以前的草原文學中,狼大多以惡的形象出現,而江浩塑造的狼有主體意識、有靈性,顛覆了以往小說中狼與人的關系。狼群的權力之爭充滿了血腥與殘忍,失勢的母狼遍體鱗傷,還能拖著受傷的身體捕殺野雞,盡管被獵人打斷了脊梁、剜去雙眼,依然用一條前腿加上嘴巴,拖著身體往前爬,一直堅持爬進灌木叢;被活扒皮的草原狼忍住劇疼,安慰哭泣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堅持著返回草原深處;森林中獵物臨死前的拼命反抗如同整座森林的絕望……動物在絕境中的堅韌和迸發的生命強力,令人震撼。
江浩基于自然同蒙古民族之間類似宗教信仰般的特殊感情,精心構筑了作品的美學精神,使他的小說充滿了鮮活的生命體驗,他筆下的自然和草原生物都帶有一種植根于大漠荒原的原始生命野性,整體呈現出強悍、粗獷與豪邁的美學特征,其中豐饒又奇特的想象力,也表現出江浩本人酣暢淋漓的生命元氣。
江浩的系列草原小說集中塑造了一組具有悲情色彩的硬漢:盜馬賊、盜墓賊和囚犯,他們游走在主流道德標準之外,亦正亦邪的人性在他們身上矛盾地集中在一起,他們是正統世界的挑戰者,蔑視權威、打破常規倫理,不屈從于從命運,在奇特的人生歷程中迸發著強勁的生命活力和血性精神。對這類特殊人物的鐘愛,反映出江浩深受蒙古族崇尚“義勇力”的英雄主義精神的浸潤。有蒙古民族的發展史上,雖然一直面對自然力的重壓和動蕩的生存狀態,卻從不悲嘆退縮,在大漠、戈壁、草原等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頑強生存,閃爍著強勁柔韌的生命之光。
《北方的囚徒》《雪狼和他的戀人》這兩部小說以盜馬賊猞猁和雪狼的人生悲劇,以神秘蒼涼的大漠荒原為背景,真實地反映出生命的真實境界,探討著生與死、善與惡、靈與肉、人性與獸性之間的激烈矛盾沖突,表現出人性的掙扎與救贖。對于猞猁來說死亡并不可怕,他寧可選擇死亡,也不在背信棄義中茍活,在死而求生、生而求死的矛盾掙扎中,交織著一個集多重人格于一身的靈魂沖突與生命蛻變;罪大惡極的盜馬賊雪狼出獄后,重新燃起的希望在墮落的愛人面前被擊得粉碎,他從痛苦的懺悔到深深的絕望,最終毅然選擇自殺來懲罰自己,救贖靈魂。猞猁與雪狼在生與死之間的痛苦抉擇,是從獸性到人性的復蘇與回歸,他們所經歷的人性掙扎,使他們的死亡帶有悲壯而莊嚴的色彩。
《傾斜》中的囚犯李澤,為洗刷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在蠻荒的鄂博古爾高原沙漠中承受著常人無法承受的自然苦難和精神折磨,他冷靜而頑強地活著,多次越獄是為查清真相。地獄般的勞獄生活并沒有泯滅他的良知,使他能在薩音高娃處于囚犯魔爪下時出手相救,薩音高娃因為受到欺騙、不甘受辱而成為殺人犯。他們都是因為人生的無常遭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磨難,故而能惺惺相惜。雖然男女主人公最終沒有擺脫悲劇命運,但他們不屈從于命運的擺布,努力抗爭,于絕望死寂之中尋求希望的亮色,實現了精神的解脫與靈魂的自由。這種悲情且激昂的“向死而生”,“浸透著強烈的命運感,而且從不退縮消沉;它恰恰在描繪人的渺小無力的同時,表現人的偉大和崇高,” 作者通過主人公生命中的不確定性挖掘出人性美,使之成作品最打動人的力量。
因為這一組既敢于正視淋漓生命又敢于承擔的人物群像,使江浩以探索精神完成的系列小說,在沉重壓抑的整體基調中呈現出獨特的悲愴之美。江浩以遒勁野性的筆觸描摹荒原大漠間充滿神秘蒼涼及浪漫色彩的故事,情節雄奇震撼,涵蓋生與死、善與惡、靈與肉之間激烈的矛盾沖突,彰顯人性的復雜和對立,表現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悲劇,凸顯作者深受蒙古族民族文化浸潤的精神立場。
江浩的草原小說還有一組為數不多卻能以其獨特打動人心的人物形象,他們是經歷生活磨難、生命將熄,卻又堅韌隱忍的蒼老靈魂:《傾斜》中的“博”,《雪狼和他的戀人》中的老阿爸,《鹽柱》中的老阿媽,他們的人生如即將倒下的胡楊樹,樹干枯朽,殘枝斷裂,卻因深扎于地下的根須而頑強的挺立于沙洲大漠之中,“嚴酷自然絕少給于過他們以滋潤,可如此生命內里,卻仍或溫潤潮濕,如春夜細雨,或熾熱痛苦如地火在運行,” 他們坦然面對磨難與生死的姿態,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同高亢舒緩的蒙古族長調,呈現出浸透著滄桑的悲愴美感。
江浩筆下的草原人愛得熱烈,活得瀟灑。面對復雜惡劣的自然環境,面對艱難多變的生活困境,甚至于面對死亡,始終保持著野性十足、雄強無邊的生命強力,《鹽柱》中散發著原始美感的性愛,也帶著野蠻與血腥。科爾沁草原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蒙古族質樸豁達的 民族性格激發著江浩的深情,也沉淀著他的愛,不僅使他的草原情結日漸豐盈,同時也形成其作品獨特的審美氣象。
草原游牧文化始終保持著質樸、粗糙、鮮活的原生態特征,充滿蠻荒氣息的草原大漠同時也孕育了蓬勃生機和強大的原始野性。江浩自覺地以蒙古族自然觀對待自然萬物,充分體現了主體的文化自覺意識。而傳達蒙古族民族文化、表現蒙古族民族精神是江浩在創作中一貫的堅持和追求。江浩的多元文化身份使其作品表現出一種異于漢族文學和蒙古族民族本土文化的混血氣質。他的系列草原小說中,自然、動物和人物均以飽滿的生命沖動演繹著力與美、血性與豪放,散發著活潑、樸野、強悍的原始野性和活性精神,呈現出卓爾不群的邊地特色與異質民族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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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內蒙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多元文化與草原文學的傳承與弘揚研究”(課題編號2014B08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