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玲
[摘要]《湄江吟社詩存》第四輯是以詠新茶為題的二十首詩詞構成的,在這些作品當中,“清”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匯。文章從歷代茶詩中對“清”這一概念的不同闡釋入手,對這組詩歌加以剖析,以期尋找新一代知識分子在茶文化這一領域內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連接點,并進一步探求他們的精神世界。
[關鍵詞]湄江吟社;茶詩;“清”
[DOI]10.13939/j.cnki.zgsc.2016.01.215
1 引 言
中國既被稱為詩的國度,也是最早發現和利用茶的國家,茶與詩的結合由來已久,據統計,自左思《嬌女詩》始,歷代吟詠茶事的詩詞不下兩千首。在這些被稱作“茶詩”的作品當中,有一些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特有的關于茶的文化信息慢慢顯現和沉淀下來,成為歷代文人雅士反復吟詠的主題。湄江吟社第四次集會恰是以茶會友、茶詩結合的經典場景再現,因此,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對茶的精神品質的體認這一角度來解讀這一輯的作品,應當是一個較為可行的路徑。
2 茶的精神品質,歷來所論不同
陸羽《茶經》中提及“茶之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首次將茶與德進行比附;唐代劉貞亮則在《茶十德》一詩中將茶德推廣為“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雅心,以茶可行道”;至宋代,僧人劉元甫在湖北五祖山開設茶禪道場,確立茶堂清規為“和、靜、清、寂”,此說在中國并不太為人接受,但卻成為現今日本茶道的核心;宋徽宗趙佶作為歷史上有名的好茶之人,則在《大觀茶論》一書中,把茶的品質闡釋為“致清導和,韻高致靜”,“至若茶之為物,擅甌皿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秉,祛襟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矣。沖閑潔,韻高致靜,則非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矣。”從中可見,唐人論茶注重其“德”,而宋人論茶則重其“清”與“靜”,也就是一個注重其外在事功,而另一個注重其內在心性,這正是唐宋文化最大的區別所在。自宋以后,茶的精神特質固然是越來越豐富,但不可否認的是“清”這一特質在其中一直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湄江吟社第四次集會時眾人所作的以詠新茶為題的十六首詩和四首詞中,體現出新一代知識分子和傳統文化之間不可分割的血緣關系,這首先表現在字面上,據統計,在這20首詩詞作品之中“清”這個字眼一共出現了14次,分別為:“許分清品勝龍井,一盞定叫四壁春”(王季梁)、“龍井清泉無恙否,西湖回首總傷神”“頓叫詩思清于水,更化愁懷和若春”(江問漁)、“佳境每從清苦得,芳甘原屬歲寒身”、“斗酒不辭千日醉,斗茶清興更無倫”、“余甘風味劇清純,曾向茗溪訪隱淪”(祝廉先)、“初嘗清液心如醉,細嚼回甘氣益醇”、“清液一杯權當酒,玉川七碗倍生春”(胡哲敷)、“詩成漫說增清興,倘許偷閑學古人”(劉淦芝)、“舊雨來時虛室白,清風生處滿城春”(錢琢如)、“翠色清香味可親,誰家栽傍碧江濱”、“若余猶得清中味,香細了無佛室塵”、“一甌綠泛細煙浮,清香越玉露,逸韻記杭州”、“縱許和伊通訊問,凄清”(蘇步青)。當然在這些詩句當中,“清”的內涵是非常豐富的,但若詳細區分并加以總結,仍可找到一些規律。
在歷代茶詩之中,茶之“清”首先包含著“清味”亦即“性潔”的特性,這類作品以韋應物《喜園中茶生》和范仲淹《和章岷從事斗茶歌》為代表。韋詩起句即為“性潔不可污,為飲滌塵煩”,充分說明了茶性至潔,飲茶可洗滌塵垢的功用。從物理學的角度而言,這和茶本身的物理特性是有聯系的,茶的機理結構比較松散,易受異味污染,所以采茶、制茶、存茶過程中必須保證周邊環境的絕對潔凈。而從實際功用來看,茶自古就有清腸解膩的功效,當代更是被廣泛地用于排毒減肥的領域,這使得文人自然而然地把“潔”作為茶的基本特性加以描繪和贊揚。加之,詠物題材的作品從始至終就有一個特性,所題詠的對象身上往往附著著創作主體的精神品質和精神追求,也只有依著這樣的規律創作出來的作品才是詠物的佳作,最高妙者要達到“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詠茶的作品自然不會是例外。因此,在茶詩的發展過程中,茶的“潔”慢慢和創作者的品性追求結合起來,而呈現出“以茶言志”的特性,范仲淹《和章岷從事斗茶歌》即屬此類。“斗余味兮輕醍醐,斗余香兮蒲蘭芷”,“眾人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試與招魂魄,劉伶卻得聞雷霆”,把茶性之潔與屈原的高潔品性聯系在一起,既是詠茶,又是明志。
在湄江吟社諸人詠茶之作當中含有此種意味的詩句如下:“許分清品勝龍井,一盞定叫四壁春”(王季梁句)、“余甘風味劇清純,曾向茗溪訪隱淪。谷雨芳辰桃紫筍,玉川高節伴靈筠”(祝廉先句)、“曾聞佳茗似佳人,更喜高僧不染塵。秀擷辯才龍井好,寒斟惠遠虎溪新”(祝廉先句)、“當酒一甌家萬里,偷閑半日麈無塵”(蘇步青句)、“若余猶得清中味,香細了無佛室塵”(蘇步青句)。祝廉先的第一例中用到了盧仝的典故,盧仝號玉川子,所作《走筆謝孟諫漢寄新茶》一詩為茶詩史上的經典之作,其中“七碗茶”一段更是譽滿天下,這里借用盧仝和屈原的典故,實有以茶明志,并贊美座中諸人的意思在內。蘇步青所為第二例“若余猶得清中味,香細了無佛室塵”一句,更是把禪茶一味的境界寫到了極致,茶之清性,至味無味,至高至潔,殊無塵垢,令人讀來有超出世外之感,其中意味已經超出了以茶之潔比附個人品性的范疇,而延伸到了另外一個重要的領域,即茶與隱、茶與禪的關系。
茶作為可以展現中國傳統文人心靈世界的重要媒介,在它的精神特質形成的過程中慢慢地和隱士和高僧的形象建立了密切的聯系。究其原因,表層來看,茶樹的生長環境往往有著日照、海拔和濕潤程度的要求,這與人口密集處顯然不適宜,倒和隱士高僧所居之處的要求較為接近,因此在關于諸多名茶的傳說當中都有著和這些世外高人的聯系。另外一種關系在于,修行之人往往需要較長時間的連續性思考,而這和常人有規律的休眠習慣殊不相合,而茶是中國古代可以借來提神醒身的不二之選。當然,以上兩點都是比較生活化的解讀角度,從再深一點的層面來看,隱士高僧本是清心寡欲、遺世獨立的高潔之士的代表,他們對自我心性的要求與前文所提茶之潔就有了更高程度的契合,這才是二者結合的根本原因所在。屬于這一范疇的作品所言之“志”雖與前述不盡相同,但導源于茶,都是從“潔”這一特性而來,因此也就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加上在宋代以后,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普遍為士人所接受,這兩種主題常常是結合在一起出現的。下文試從錢琢如《試新茶得人字》一詩為例對這一現象加以解析。
錢詩如下:“詩送落英眉未伸,玉川暢飲便驕人。乳花泛綠香初散,諫果回甘味最真。舊雨來時虛室白,清風生處滿城春。漫夸越客揉焙法,話到西湖總愴神。”這首詩首聯點明寫作時間,即暮春時節落英繽紛之時,繼而以盧仝之典說明飲茶之事。“乳花泛綠”“諫果回甘”,分別就茶形之美與茶味回甘的特性對茶本身進行描繪。頷聯之中,“虛實白”之典出自《莊子·人間世》“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后成為道家修行者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而“清風生處滿城春”化用了盧仝《走筆謝孟諫漢寄新茶》一詩中“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之意,盧詩本就有追慕道家清興的意思在內,正與出句意味相合。尾聯“話到西湖總愴神”則轉換了敘寫的角度,在浙大西遷至湄潭后,民國中央試驗茶場隨之在湄潭建立,浙大諸賢尤其是劉淦芝對湄潭茶業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在對湄潭原有茶葉加工方式進行改良的過程中,對浙江龍井茶的技藝多有借鑒,因此在此情此景之中,茶和杭州故里之間就骨肉相連。作者從這個角度結句,未曾多言,但國破家亡的沉痛之感已盡在其中。由此可見,錢詩正是把茶與至高至潔的出世追求以及以茶言志的角度二者合一的典型例證。
除此之外,蘇步青“祁門龍井渺難親,品茗強寬湄水濱。乳霧看凝金掌露,冰心好試玉壺春。若余猶得清中味,香細了無佛室塵。輸與綺窗消永晝,落花庭院酒醒人”一詩之中,首聯言及“龍井”,又有“渺難親”、“強寬”之語暗道款曲,即是家國之思的展現,頸聯“清中味”“佛室塵”之中,又飽含禪味,從內在意蘊來看,亦與錢詩屬同類之作。
茶之“清”除了上文所論的“清味”之外,在有些場合還表現為“清歡”。“清歡”一詞出自蘇軾《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潭,入淮清格漸漫漫。雪沫乳花泛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這首詞雖不是純粹的詠茶之作,但提及茶事,而“清歡”的境界也正道著了茶之品性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蘇軾是宋型文化的代表人物,對宋以后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領域有著重要的影響,“清歡”之境既有著宋代以平淡為美的時代特征,也是以俗為雅、俗中求雅的典型體現,這一與茶相關的審美取向在《湄江吟社詩存》第四輯詠茶詩中也有所展示。
劉淦芝《詠新茶》詩為:“亂世山居無異珍,聊將雀舌獻嘉賓。松柴爐小初紅火,巖水程遙半舊鄄。聞到銀針香勝酒,嘗來玉露氣如春。詩成漫說增清興,倘許偷閑學古人。”此詩首聯點明“亂世山居”的外在環境,繼寫品茗、作詩之“清興”,正是對宋代以來倡導的從平淡中尋找生活真味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的繼承。王季梁“飲罷文思得神助,滿座詩意咸蓁蓁”、江問漁“頓叫詩思清于水,更化愁懷和若春”不約而同地從以茶助詩興的角度來描繪此次盛會,也是這一傳統情懷的集中展示。在某種情況下,苦中作樂的實質并非罔顧現實,也全然不同于棄家國命運于不顧的逃避,相反地恰是正視苦難樂觀向上“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豪邁之情的體現。
“清歡”的精神實質還與蘇東坡的另外一首著名的詠茶之作相關聯,《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仙山靈雨行云濕,洗遍香肌粉未勻。明日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陵春。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莫笑,從來佳茗似佳人。”以蘇軾此詩來看,既有著對茶性清潔的描繪,又有對現實污穢的諷刺,但后世文人提到最多的還是“從來佳茗似佳人”這一句,并且對其中意味作了引申。佳人佳茗本來形似,天下聞名的龍井茶即有“色翠、香郁、味醇、形美”之稱,但佳人更重要的特性還在于她的知情解意,因此后世詩作當中用到這個典故,慢慢地就有了知己相得之意,對象倒未必一定是女子了。浙大諸人在抗戰背景下寓居偏遠的西南,對這些知識分子而言,相互之間的理解支持和激勵是非常重要的,他們詩作中的佳人往往寓含此意。江文漁詩中直用東坡句“座中都是倦游人,云海相望寄此身”正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祝廉先“曾聞佳茗似佳人,更喜高僧不染塵。秀擷辯才龍井好,寒斟惠遠虎溪新”用晉惠遠的典故也是言明與座中諸人精神上的同聲共氣相互砥礪。當然也有單純以蘇軾佳人之典喻茶形之美的,如胡哲敷的“活水名泉烹蟹眼,天香國色論佳人”,張鴻謨的“不負茶經稱博士,更憐玉局擬佳人”即是這一類。之所以把這一類的描繪與“清歡”相聯系,主要是因為其中都體現出著從平淡生活場景中尋求心靈歸宿的路徑,不同處在于前者借助于詩,而后者則借助于友,精神實質是相通的。
茶之“清”除表現為上述的“清味”、“清歡”之外,尚有“清苦”之意。在詩歌當中,“清”和“苦”之間本就有較為密切的聯系,明快省凈固然清澈而通透,但有時又不免孤獨清冷寒氣逼人,古代的僧詩往往有這個特點。而茶味本有先苦后甜的特性,由此茶與詩人之間就又有了一個連接點。浙大西遷之際,正是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在貴州落腳之后,雖受到當地政府和民眾大力支持,但辦學條件和師生的物質生活方面畢竟大不如前,這是不可回避的歷史事實。(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擔憂,對故鄉的思念,物質的清苦)但同時,這種“苦”同時又激發出浙大師生更加頑強的生存意志,從而在那個困難重重的年代亦取得了令世人不可小覷的成就。當然,在這一輯的詩歌里詩社諸人并未從生活細節處絮絮叨叨地吐露生活的清苦和精神上的孤獨,但祝廉先“佳境每從清苦得,芳甘原屬歲寒身”和蘇步青“縱許和伊通訊問,凄清”的詩句卻也點滴地透露出當日的種種艱辛,從而完成了對茶詩“清苦”之境的展示。
3 結 論
自唐代以降,茶在歷代文人生活中都占據著比較重要的地位,在歷代茶文學當中既包含著某一個時期特殊的審美情趣,也必然體現出對傳統的繼承,加之,有選擇的繼承本身就是時代特征的另外一種表現。所以,對這一組茶詩的剖析,既有著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因子的追尋,同時也是對特殊時期特殊群體心靈世界的探究。本文從“清”的三個側面“清味”、“清歡”、“清苦”入手剖析了湄江吟社第四次集會時的二十首詠茶之作,并從歷代茶詩當中找尋相應的先例和線索,以期探明這一傳統審美情趣在詩社諸人身上的異代投射效果。為了使全文有相對清晰可觀的條理,文中對以上幾種品質的安排是各自分立的,但是在很多情況下,一首詩歌往往包含著多重的審美意蘊,這些因素在作品當中并沒有也不可能有涇渭分明的界限,這使得原本可能單薄而類似的作品呈現出豐富多彩的姿態,同時也提高了作品的質量并在茶詩領域為后人留下了一些經典之作。
參考文獻:
朱德芬.英“茶語言”及其文化歷史淵源[J].中國市場,200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