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張勇
淺談魯迅研究的未來
陜西張勇
和預測所有未來的事物一樣,預測魯迅研究的未來也是困難的,因為其中必然同時也包含了對于未來社會走向的判斷。因此,這里所說的“魯迅研究的未來”毋寧說是對其發展的一種期許。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與同時代的知識分子相比,魯迅并不常談及未來。梁啟超有《新中國未來記》,胡適有《今日中國的文化趨勢》,而魯迅幾乎從未做過類似的展望。1928年年初,魯
迅作《擬豫言——一九二九年出現的瑣事》,名為“豫言”,實為曲寫現實。當然,它也的確可以讀作一份預言,一個對今天乃至未來的深度透視。僅舉兩條為例——“科學,文藝,軍事,經濟的連合戰線告成”“正月初三,哲學與小說同時滅亡”,今天讀來仍然令人折服,也令人驚悚。如果“未來”僅僅是一系列擔憂變成現實的過程,那么這樣的“未來”非但是可以預言的,更是令人恐懼的。恐懼正是魯迅的現代性體驗中的核心內容之一。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魯迅對未來的拒斥態度——“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別》)。這自然是拒絕把未來當成一個無限延擱卻永難兌現的廉價允諾,拒絕把它當成現實的避難所,從而輕易地逃離了現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對如上所說的這一種可怕“未來”的蔑視。魯迅從現實中看到了歷史的回旋,“一治史學,就可以知道許多‘古已有之’的事”(《又是“古已有之”》),而這一種“未來”不過是這回旋所泛起的新的漣漪。
魯迅的決絕姿態很容易被誤解為他連真正的未來、希望、理想也放逐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如果沒有一個“阿基米德支點”,魯迅何以獲得如此強大、深刻的批判性?魯迅拒絕的不過是作為“最好的藥方”的“希望將來”(《兩地書·北京之四》),作為“繡出各式好花樣”的“無物之物”(《這樣的戰士》)之一的、被掏空內容的“未來”。魯迅說,“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兩地書·北京之四》)。一個不處死叛徒的世界,一個大家不以處死叛徒為當然的世界,一個大家不誤以為自己生活在黃金世界的世界,僅此幾條已經足夠顯示出:魯迅所希冀的未來看上去遙不可及。它不只是遙遠,更為重要的是它逸出了我們的想象力,自然也映照出我們對于未來世界想象力的枯窘。
如果說梁啟超、胡適構繪了某個時代中國人的未來祈愿,因而成為了特定時代知識分子的化身,那么魯迅則通過否定“未來”而成為了一切時代的知識分子。這里存在著一個明顯的悖論:談論未來的人留在了過去,而否定未來者卻融入了未來。魯迅擬想的遺囑中有一條,“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蟲”(《死》),也可以看作是魯迅研究和接受中的一個悖論:魯迅被牢牢地記住和反復閱讀,說明我們還活在魯迅所揭示的現實之中;一旦將來有一天這樣的現實被超越了,魯迅大概也就被遺忘了。也就是說,魯迅終其一生對現實做永不妥協的抗爭,其旨歸卻在于一個有能力遺忘他的世界。這應該也要成為魯迅研究者、閱讀者的自覺追求。
關于未來魯迅研究的預測可以有很多種,但最基本的一點大概就是——魯迅仍然將是我們不能忘卻的記憶,因為我們仍將生活于魯迅所揭示的現實之中,因為我們尚未發展出超越這種現實的、關于真正未來世界的想象力。
綜觀魯迅研究的歷史,其中最迷人的風景其實不是研究者與作為研究對象的魯迅之間的關系,而是研究者與其所處的時代、社會、現實之間的關系。換言之,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研究者得出了怎樣的魯迅像,而在于研究者怎樣得出了魯迅像。盡管“回歸魯迅本身”不斷地被拿出來作為新的研究趨向的合法性來源,但仔細考察會發現,這些研究大多是借魯迅回到了他們想去的地方。這一點預先就確定了,而研究者或許只是尚未意識到這一點。大體而言,一部魯迅研究史也是一部社會變遷史。
我們可以粗略地把新中國成立后的魯迅研究分為三個階段,分別對應著不同的魯迅像:革命的魯迅、啟蒙的魯迅和個人的魯迅。背后折射的正是不同時代整體社會思潮的特征及其變遷的軌跡。應該說,這些不同的魯迅像都有其合理性,魯迅這個研究對象的復雜性也為豐富的解讀提供了可能。然而,我們同樣可以看到的是,每當一種新的魯迅像出現之際,其中往往也寓含了對于之前魯迅像的強烈拆解。這當然有割裂魯迅的整體性的危險,革命、啟蒙和個人這些命題在魯迅那里是如何相互糾纏而又相互統一的問題被削弱了。更有甚者,則是曲解魯迅的危險,就像革命年代中所塑造的革命的魯迅、啟蒙年代里所塑造的啟蒙的魯迅都有簡單片面之處一樣,當下對于個人的魯迅的強調也存在著根本性的缺失:個人也許構成了魯迅革命、啟蒙思想的一個核心內容,也是使得魯迅對于革命、啟蒙看法如此獨特的重要來源之一,但當它
從革命、啟蒙命題中被剝離出來之時,大概也就只能作為消費社會中的“個人主義”的假面和同謀出現了。
研究者與其所處時代的現實之間的關系及其對于現實的認知往往決定了研究的品格與高度。魯迅這一研究對象對研究者最重要的啟發之一,即是如何將自身與現實的關系變成一種自覺,而不只是被動地反映了某一種現實。以魯迅的個人主義而言,它產生和存在于晚清以來強大的“群”“國民”“人”“階級”話語之中,但又不簡單地是這些話語的對立面;不是以個人去消解群體,而是洞察了真正自覺的個人對于真正群體形成的不可或缺性,“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文化偏至論》)。這種個人主義是與現代主體的生成聯系在一起的,把召喚個人的主體性當作整個現代的基石,反過來又成為審視現實中的“現代”的標尺,是對作為現代“文化偏至”之一的“眾數”的反撥。不理解這種個人主義思想的豐富性,也就無法理解魯迅為何與“人性論”“自由人”“第三種人”以及“左翼”內部不良傾向做著同時的抗爭,而且這并沒有妨礙他堅定地站在“左翼”的立場上。這種個人主義不同于原子式的個人主義,更不用說陷入情欲、個人恩怨、日?,嵤碌戎械膫€人了。魯迅對于后一種做法自然早有觀察,他說:“譬如勇士,也戰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題未定”草〔六〕》)
魯迅研究中的永恒問題應該是:魯迅向我們提供了哪些審視當下現實的智慧?未來的魯迅研究自然也當如此。如果說日本魯迅研究有值得我們認真學習之處,首先便是日本魯迅研究者如何在自身的現實和問題中與魯迅相遇的,魯迅回應了他們的問題,而他們則由此深入地把握了魯迅。擇其要者而言,竹內(好)魯迅、丸山(升)魯迅、伊藤(虎丸)魯迅,凡是能成一家之言的都是如此。竹內好關于日本民族戰爭與文學者使命的問題、丸山升關于日本左翼運動挫敗的思考、伊藤虎丸關于日本“戰后民主主義”與大學改革的質疑,問題不同,由此勾勒出的魯迅像也不同,但是無不是把魯迅作為反觀日本現代的一面鏡子。在他們那里,與其說存在著一個中國現代/日本現代的對照結構,不如說是魯迅與日本現代的對照。正如伊藤虎丸所言:“魯迅型的近代,即使在中國的近代當中也是孤立的、也是異端的?!保ㄒ撂倩⑼瑁骸遏斞概c日本人——亞洲的近代與“個”的思想》)
如何將魯迅把握為中國現代進程中的一個孤立者和異端,仍然是未來魯迅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不是將這一孤立者和異端輕易地排除出去,也不是將其隨意地同化吸收掉,當然更不是將其當作“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高長虹攻擊魯迅語)推翻,而是站到異端的角度重新打量這個陌生的現代。
這一種現代已經逐漸為我們所熟悉、所習慣了,因而也就有了將其自然化的危險。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也許是永遠,我們必然仍將生活在這種哈貝馬斯所說的“現代性——一項未完成的設計”之中。然而,首要的是自覺到它的“未完成”感,即上文提及的并非“以為是黃金世界”。這并非一般意義上的修修補補,更不是自信現代所帶來的問題也一定能在現代之中得到解決的盲目樂觀,而是對替代性現代的不懈思考和追尋,是對未來世界的想象力。因此,我們必須重返現代所提出的基本命題之中,政治、社會、文學包括上面談及的革命、啟蒙及個人等,也正是這些命題規約了現代,直接關系到我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會創造出什么樣的世界。
我們何其幸運,又何其幸福,我們在現代之中邂逅了魯迅。
作 者: 張勇,畢業于清華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現為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