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秋
十六、十七世紀的世界中,東方文明開始走向封閉保守,經歷了漫長中世紀的西方世界則從黑暗中醒來,進入了一個“開掛”的年代。笛卡爾、牛頓、萊布尼茨等科學巨匠開始打造現代文明的數理基礎,大航海時代的開啟,讓世界第一次進入了全球化。
與今日全球化的標志——互聯網不同,那個時代,航海是構筑全球貿易路線、文化交流的主要途徑。參與航海的人群也并不是些溫文爾雅的文明人士,一批充滿冒險精神的野蠻人士——海盜充當了資本世界的先驅,在1691年至1723年這段時間,被稱之為30年的海盜們的“黃金時代”,成千上萬的海盜活動在商業航線上,這個時代的結束以臭名昭著的海盜頭子巴沙洛繆·羅伯茨的死為標志。
而在此之前,十六世紀中葉,大海盜王直也已經開啟了他的航海貿易生涯,他由商轉寇,從某種意義上造成了“倭亂”的持續,也從某種意義上彰顯了彼時中國參與全球貿易的民間意愿。他的發跡與死亡,彰顯了一個王朝的破局生機和最終沒落。
“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
明人鄭若曾的《籌海圖編》中是這樣記載王直的:“王直,歙人也。少落魄,有任俠氣。及壯,多智略,善施輿,以故人宗信之……”
王直曾與朋友一起商量去海外經商謀生,原因是“中國法度森嚴,動輒觸禁,孰與海外乎逍遙哉?”后來王直去廣東,造巨艦,運載著一些生絲和硝磺等,去日本、暹羅、西洋諸國,五六年的時間,王直就發了大財。
嘉靖十九年(1540年),王直與李光頭、許棟等商人在寧波的雙嶼島與佛郎機(葡萄牙)、倭人(日本)開展貿易。《明史》中說他們“踞寧波之雙嶼島(今六橫島和佛渡島)為之主”。
當時的雙嶼島被中日歷史學家稱為“16世紀的上?!?,全球的商品、財富在這里交換、中轉、集散,來自日本、西班牙的白銀通過這里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由這里進入世界。這里很像香港—一個世界自由貿易區。
1524—1547年,這個經濟特區、自由貿易港迅速發展起來,葡萄牙人在上面建立了教堂、醫院、市政廳等,島上居民多達數千人,其中葡萄牙人占一半,此外還有各國的商人。但明王朝實行海禁,禁止海上的自由貿易,朱元璋定的規矩是“片板不許入?!?。雙嶼島,在朝廷的眼里便是“倭寇”盤踞之地。不久,朝廷來剿,從此這個“16世紀的上海”又成為了兩個只有海浪拍打的默默無聞的小島。王直僥幸逃脫,遠走日本。
后來他占據了日本一個島嶼星布、名為“五島”的地區(今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群島,包括福江、久賀、奈留、若松和中通),自稱“徽王”,又招來徐海、陳東、葉明等人為他的部將,他的侄子和養子是他的心腹。他還吸納了幾個日本人為他的下屬,日本史料中稱他為“五峰船主”,周圍三十六島都歸附于他。
這時的王直還沒有想做強盜,他給中國官府捎信說:他愿意率領自己的人馬幫助官府掃清海盜,條件就是開放海禁,允許貿易,他愿意做一個管理貿易的小官。
但明王朝不這樣想,官府沒有答應王直開市貿易的條件,幫助肅清海盜可以,為此獎給王直100石大米。這獎勵對于富可敵國的王直來說,簡直就是諷刺。王直大忿,將這些大米全都扔進海里。由此他對在明王朝的統治下能否作商人產生了懷疑。后來他不顧禁令,駕船在舟山群島附近的島嶼停泊做貿易,遭到明朝官軍的圍剿,王直靠發射火箭僥幸突圍。從此王直絕了走私經商的念頭,由此走上了劫掠財物、攻城殺人的強盜之路。
當時,中國東南沿海已經進入了世界商貿圈,既然這些人依靠海洋貿易為生,那么海禁就等于不允許農民種地,不允許牧民放牧,等于剝奪了他們生存的基礎,他們只能鋌而走險,違法經營,武裝走私,武裝走私做不成,那只好上岸以劫掠燒殺為生。
于是中國沿海一帶商人轉為“倭寇”也就很自然了。在明代,一些明白人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厄_倭纂》載: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禁愈嚴而寇愈盛。
“全球化”的終結
在明朝之前的宋元朝代,中國東南沿海已經經歷了方興未艾的海洋貿易時代,一個圍繞著中國渤海、黃海、東海和南中國海的商貿圈已經形成,而通向印度、非洲的遠洋航線也已經形成,中國人生產的絲綢、茶葉、瓷器等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商品。東南沿海的居民已經成了依靠海洋貿易為生的一群人。
在明初的高壓下,與番通商、貿易發財的沖動被壓抑了,那些迎風遠航的中國帆船不見了。但是貿易、賺錢、利潤一經發現,就無法阻擋,人們甘愿鋌而走險。何況越是禁止,中國貨就越缺,價格就越高,走私的誘惑就越大。
為什么到了明中葉的嘉靖年間,倭亂最盛?一個原因是明初,中國海上還看不到西方殖民者,中國人的貿易對象還是東亞、東南亞、西亞一些國家。朱元璋1368年做了皇帝,哥倫布1492年才登上美洲大陸,這中間差了100多年。但到了明中葉嘉靖皇帝(1522年)時,西方殖民者葡萄牙人已經占據了馬六甲海峽、菲律賓等地,荷蘭人接著也到了。1517年,開始有葡萄牙人在澳門定居。外國人已經開始出現在中國海,找上門來和中國人做生意了。王直在寧波附近的雙嶼島制造的“16世紀的上?!本褪且粋€例證。
明朝的皇帝不知何謂“全球化”,雖然有永樂年間鄭和七下南洋的壯舉,但那已經過去了近百年了,而且彼時下南洋的主題也并不是為了商業貿易。
明朝與前面宋元兩朝的一個重要區別是對農業的重視和對商業的排斥。本來中國文明的主體就是一種重農抑商的農耕文明,朱元璋更有許多重農抑商的名言,他經常用本末二字指稱農和商。他常說“一夫不耕,民有受饑者;一女不織,民有受寒者”,這里哪有商的位置。
商業精神是海洋文明的重要體現,中國雖然也有“靠海吃?!钡恼f法,但那不過是為了獲取海洋的“漁鹽之利、舟楫之便”所形成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那種以海為田、耕海牧漁的生產和生活,本質上還是農耕文明,從事這種活動的漁民還是農民,從事這種活動的瀕海民族還是農業民族。所以東北、華北、華中的幾個省,雖然瀕海,但是這里不曾產生海洋文明。他們有航海史,但沒有海洋文明史。
明朝的統治者不僅不能理解下南洋,不能理解南中國海,就是像王直這樣的在家門口的貿易他們也必須徹底消滅而后快。
商業的本質在于資本的自由流動,這種流動與中國王朝的傳統權力秩序是相違背的,王朝統治者們對待這種隱藏的?;贾挥袃煞N方法:鎮壓和招安。
博爾赫斯在其《惡棍列傳》小說集中,曾寫過一篇《女海盜金寡婦》的故事。在故事的結尾,金寡婦得到了政府的收編,晚年從事鴉片走私。她不再叫金寡婦了,起了另一個名字,叫“慧光”。
文章的最后寫道:從那天起(一位歷史學家寫道),船舶重新得到太平。五湖四海成了安全的通途。農民們賣掉刀劍,換來耕牛種地。他們在山頂祭祀祈禱,白天在屏風后面唱歌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