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應
[摘要] 宋代士大夫不但有一種道德理想主義的精神建構。更渴望在實踐層面重建社會的倫理秩序,提出并形成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把“得君行道”、“共治天下”作為一種外王事業,凸顯了立功層面的價值追求。“以天下為己任”既是對儒家“仁以為己任”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又陶鑄和砥礪著士大夫鼎新政治、敦睦風氣、激揚學術,并把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建功立業、創業垂統視為一種道義擔當和人生使命,開創了宋代道德生活史的嶄新篇章。
[關鍵詞] 宋代士大夫 以天下為己任 倫理精神
[中圖分類號] B8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5)04-0051-07
在中華民族的道德生活發展史上,宋代的士大夫形成并發展起了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不僅使華夏民族數千年倫理文化達致“造極”境地,而且把“得君行道”、“共治天下”、“導民于善”作為一種外王事業,開啟了士大夫內圣外王并重的人生價值追求。王國維曾經有言:“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漢唐、元明之所以不能與天水一朝在“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媲美,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漢唐、元明沒有宋代那樣的士大夫及其倫理精神。宋代的士大夫所形成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既是對儒家“仁以為己任”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又砥礪并催逼著士大夫鼎新政治、敦睦風氣、激揚學術,并把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建功立業、創業垂統視為一種道義擔當和人生使命,開創了宋代道德生活史的嶄新篇章。
一、“以天下為己任”成為宋代士大夫的群體意識或共同價值目標
宋代道德生活的一個特點是士大夫精神和倫理道德主體性的彰顯。有宋一代,士大夫道德精神的一個重要方面即是試圖通過自己的道德價值追求和行為實踐去影響社會的道德風氣,建構理想化的政治倫理秩序,開出立于內圣基礎上的外王事業。宋不同于魏晉隋唐之處,在于統治者和士大夫都有一種強烈的撥亂反正情節,有一種“以天下為己任”、匡正世風、變革政治的道德使命和責任擔當意識。推崇“以天下為己任”的闊大胸襟,強烈的憂國憂民意識,試圖用自己的天下情懷、天下眼光改造政治、轉換風氣,建設合乎理性、適乎長遠的政治倫理秩序,成為有宋一代諸多士大夫的價值追求和人生理想。宋代士大夫對于道德秩序和道德理想的強調.產生于對唐末五代世衰道降、道德生活亂象叢生教訓的總結之中。唐末五代的軍閥混戰不僅使武夫專橫跋扈,擁兵割據,而且也使思想文化失序,倫理道德頹落,價值理想迷失,“五代,干戈賊亂之世也,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于是矣!”宋朝建立后的幾代君主都十分注重總結唐末五代十國天下紛爭、道德淪喪的教訓,不僅確立了重文抑武的立國方略,而且在儒、道、佛諸家的比較中選擇以儒治國的路徑,渴望能夠建立穩定有序的政治秩序和倫理文明。宋太祖趙匡胤認為,“王者雖以武功克定,終須用文德致治”,進而推崇儒家宣傳的倫理道德,力圖通過弘揚儒家倫理道德來整頓吏治,建構長治久安的社會秩序。統治者以“文德致治”治國方略的確定以及“不殺言官”等制度的建立,極大地調動了士大夫階層參與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積極性,他們渴望通過自己的內圣及德能作用于現實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從而使得“以天下為己任”成為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的群體意識或共同價值目標。
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孕育于宋初大膽啟用文吏以及科舉考試對人才的選拔機制,然而其真正形成則肇始于一代名臣范仲淹。如果說宋初的治政方略和人才選拔機制從外在方面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精神的產生提供了條件,那么范仲淹在自己的人生和社會實踐中所確立的理想志愿則為這種精神的產生提供了主體的支撐和內因的確證。史稱,范仲淹“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歐陽修評論他“公少有大節,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在朝廷處理政務總是能夠“系天下國家之大者”,絲毫不考慮個人名利與安危。朱熹也說:“且如一個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時起便以天下為己任,無一事不理會過。一旦仁宗大用之,便做出許多事業。”此處正式說到范仲淹自少年時代起就樹立起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價值目標和情懷,有一種治國平天下的宏偉志向。后來被仁宗委以重任,便做出了許多事業,諸如新政、邊關等。即使遭到朝廷的冷遇,范仲淹也不以個人榮辱為懷,時刻不忘國家大事,表現出心憂天下、志濟蒼生的高尚的仁者情懷。慶歷五年,范仲淹同榜進士和好友、巴陵郡守滕子京重修岳陽樓,邀請范仲淹為其作記,范仲淹欣然應允,寫出了一篇可以代表宋代士大夫精神境界和人生追求、令后世嘆為觀止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岳陽樓記》中所表述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天下情懷與獻身精神.陶鑄并激勵、感染了一代士風。這種以利國利民為己任、追求自我道德完善的崇高道德精神,是對孟子“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思想和中國古代士大夫精神傳統的繼承發展,開啟了宋代士大夫新的精神風貌和道德價值追求。
歐陽修對范仲淹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不僅欣賞有加,而且也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為這種精神添加了新的養料。他在《相州晝錦堂記》一文中指出:“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后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相州晝錦堂系韓琦任相州知州時所建,韓琦以“晝錦”作為堂名,是為了提醒自己千萬不能陷入那種衣錦還鄉、以富貴自耀的淺薄之中。歐陽修在此處指明韓琦的志向不是那種衣錦還鄉和對富貴的追求,而是“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實質上是歐陽修所崇尚的人生價值和倫理精神,彰顯了立德立功的倫理價值,也為士大夫矗立起了一面精神的旗幟。歐陽修為人質直宏廓,見義敢為,始終充滿對真理的追求和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注。慶歷五年(1045)三月,他已再被貶官外任,仍冒死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為因“新政”被貶的范仲淹等人辯護,批評皇帝遠賢臣,用奸邪。蘇軾說:“宋興七十余年……士亦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自歐陽子出”的評價也許不一定準確,但歐陽修開風振氣的作用確是公論。此外,與范仲淹、歐陽修同時的韓琦、富弼也以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強化和推動著“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形成和發展。“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杰也。”他們都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史載韓琦為相時,朝廷多故,他卻盡心效忠,知無不為,有人為他的處境擔憂,他說:“人臣盡力事君,死生以之。至于成敗,天也,豈可豫憂其不濟,遂輟不為哉他的回答使聽者為之心悅誠服并受到教育。
王安石著有《楊墨》一文,其中提出:“墨子者……方以天下為己任。”王安石變法就是在“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砥礪和激勵下展開的。在《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中,他直言仁宗時代政治上的得失,總結宋百年來何以積貧積弱的內在因由在于“因循末俗之弊”或“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以致形成“上下偷情取容而已”的局面。他希望神宗能親近群臣,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制定切合實際的措施。文末寫道“陛下躬上圣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鼓勵神宗做有為之君。王安石贊賞孟子、韓愈在“窮苦顛跌”的狀態下獨立不移、厲行素志、崇尚王道的精神,不僅提出文章為禮教政治服務的文道觀,繼承發展了儒家的道統理論,而且強調繼承圣人必須以圣人為榜樣,善于革故鼎新,表現了他胸懷社稷、以天下為己任和敢于擔當的精神品質。邵伯溫作為洛黨的代表雖則對王安石變法頗多批評,但卻指出王安石變法“以經綸天下為己任”,肯定王安石變法源出于“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價值追求和經國濟民的倫理志向。
從范仲淹《岳陽樓記》表達出來的“先憂后樂”情懷,到王安石上萬言書中的“矯世變俗之志”,再到胡宏“道學衰微,風教大頹,吾徒當以死自擔”之使命,朱熹不顧個人安危“六劾唐仲友”的義舉,充分表明士大夫對于“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傳統的秉承與實踐。陸九淵在給陳悴的信中對朱熹的義舉表示了由衷的欽敬.“朱元晦在浙東,大節殊偉,劾唐與政一事,尤快眾人之心。百姓甚惜其去,雖士大夫議論中間不免紛紜,今其是非已漸明白”。他把朱熹劾唐一事視為“大節殊偉”的義舉,認為是大快眾人之心的行為。雖然朱熹的行為被人們議論紛紛,但是人們后來還是能夠明白其中的是非。可以說,在兩宋三百余年風雷激蕩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不斷生成并得到強化,并化為與皇帝“同治”或“共治”天下的治政實踐,開創了宋代文官政治或頗具協商民主政治意蘊的國家治理模式的先河。即便一些因政見不同甚或黨爭而被放逐外地的士大夫亦能始終不忘自己應當具有的倫理責任,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做著鼎新政治、勸民向菩的工作,將先憂后樂的精神發揚到極致。因此我們可以視“以天下為己任”為宋代士大夫的一種集體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并不是極少數理想特別高遠的士大夫所獨有”的,而是大多數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追求。“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形成,激發了士大夫渴望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有所建樹、造福社稷和天下百姓的人生信念,并依憑這種堅定的人生信念書寫了宋代道德生活的嶄新篇章。
二、“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集中表現
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包含著十分豐富的內容,它既是一種高遠恢弘的倫理志向和人生抱負,又是一種建功立業的價值期許和倫理實踐;既是一種闊大的道德胸襟和倫理氣度,又是一種政治倫理的自我修養和道德信念。聯系宋代政治道德生活和社會道德生活的實際,我們認為這種倫理精神集中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以天下為天下”的政治倫理觀。宋代士大夫群體在重建社會秩序、以天下為己任的整體價值取向上有超越一己私利、追求整體利益的夙愿和行動。在他們看來,“天下事當與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天下是中國的天下、祖宗的天下、萬民的天下,而不是君主一人的天下。“以天下為天下”意味著“天下為公”或“公天下”,既然天下是天下人的,所以“以天下為己任”也是天下人應有的主體意識,天下人一起來“共治天下”再正常不過了。
“以天下為天下”的政治倫理觀的提出彰顯了士大夫強烈的政治主體參與意識。雖然現實生活中不乏存在一些明哲保身、怯懦退讓的士大夫事例,但這不是當時士大夫的主流表現。就整體而言,“以天下為己任”這一價值追求已然成為士階層的共同追求,他們無論是出仕在朝還是離任下野,無論是仕途通暢還是仕途受挫,均不放棄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堅持以主人翁的角色意識和使命感積極上書言事,鼎新時政,敦風化俗。誠如余英時所說:…以天下為己任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通向宋代士大夫內心世界之門。”這一判斷是符合兩宋時期士大夫精神實質和道德生活實際狀況的。
其二,“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倫理理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意謂自己志愿輔佐國君做到甚至超過古代堯舜那樣的圣明君主,使政治清明,世風淳厚。這是杜甫懷抱終生的政治理想。有宋一代,許多文人士大夫承繼了杜甫的這一理想,從多方面提升和強化著這一觀念,使其獲得了高度的認同,并成為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基本內核。他們渴望通過修齊治平的努力,以期杜絕唐末五代“禮崩樂壞”局面的再度發生。對宋代士大夫階層來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建構符合“三代之治”的人間秩序,是貫穿他們畢生的夢想。
史載王安石“自應舉歷官,尊尚堯舜之道,以倡率學者,故士人之心靡不歸向,謂之為賢”。王安石執政之初,許多不同思想流派的學者,包括后來所謂洛、蜀、朔三黨的一些成員都一度聚集在王安石的周圍,希望共同恢復三代之治。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卷十二中寫道:“安石奮乎百世之下,追堯舜三代”,渴望通過改革來實現堯舜之治。誠然,王安石變法后來確有尊術數而重富強的因素,“必欲致時如唐、虞,而反操管、商權詐之術”,并未真正實行堯舜之治。朱熹指出:“國初人便已崇禮義。尊經術,欲復二帝三代,已自勝如唐人,但說未透在。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說得透。”在朱熹看來,復興三代之治的觀念在宋朝立國之初即有人提出,但是真正把這一觀念說得透徹的只是到二程才做到。程顥指出:“三代之治,順理者也。兩漢以下,皆把持天下者也。”又說:“若三代之治,后世決可復。不以三代為治者,終茍道也。”二程的弟子羅從彥作《尊堯錄》,試圖通過復堯舜三代之治來建構自己的治世理想。在《尊堯錄序》中羅從彥指出:“堯舜三代之君不作久矣。自獲麟以來迄五代千五百余年,惟漢唐頗有足稱道。漢大綱正,唐萬目舉,然皆雜以霸道而已。有宋龍興.一祖開基,三宗紹述,其精神之運,心術之動,見于綱紀法度者,沛乎大醇,皆足于追配前王之盛,故其規模亦無所愧焉。”《羅豫章先生文集·卷一》復興三代之治,要求以三代之君為法,那種不以三代之君為法的行為都是“妄作”,亦即是欺騙,只能導致倫理秩序的混亂。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包含著借助或依靠君主來實現天下有道。宋朝的確出現了“臣與君主共同商定國是”的局面,這一現象反過來又進一步吸引、鼓舞士大夫們積極入仕參政的愿望和行動,致使“得君行道”的影響變得更加廣泛而深遠,成為多數士大夫的政治理想。雖然士大夫們在“道”的闡發和實行方略方面有爭斗和分歧,但是在力求得君行道、重建政治道德生活秩序的努力方面,也就是說在“外王”方面并不必然對立。比如朱熹和陸九淵雖然在義理上有論爭,但都希望對方能夠把握住“得君”的機會而“行道”。
對程頤等理學家來說,如果不得隆遇賢君,也可以講學布道來承擔起敦風化俗的社會責任,通過教育培養人才來形成淳樸向上的社會風氣。他們渴望能夠對世道人心有所裨益,并且賦予學術和立言以強烈的救世色彩。誠如范仲淹對張載所說的:“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亦即儒者可以通過研讀儒家經典從精神生活方面為社會做出貢獻。胡瑗是當時桃李滿天下的學界泰斗,其道德文章受到門人和當時社會諸多肯定。王安石專門作《寄贈胡先生》一詩,其中有“先生天下豪杰魁,胸臆廣博天所開。文章事業望孔孟,不復睥睨蔡與崔。十年留足東南州,飽足藜藿安蒿萊。獨嗚道德驚此民,民之間者源源來。”《缶川先生文集·卷十三》充分肯定胡瑗在東南十年從事道德教化、以德化民的歷史功績。
其三,公忠體國、精忠報國的政治倫理意識。“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鑄就了宋代的忠德,使宋代士大夫形成了公忠體國、精忠報國的政治倫理意識。宋代士大夫有著深厚的忠君精神和愛國情操。岳飛一生念念不忘的是北伐中原、“還我河山”。當趙構、秦檜賣國投降、宣告“和議”后,岳飛慷慨陳詞:“身居將閫,功無補于涓埃;口誦詔書,面有慚于軍旅!……愿定謀于全勝,期收地于兩河。唾手燕云,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今稽首以稱藩!”欲收復失地、報國仇、雪國恥的決心可見一斑。岳飛取得郾城、朱仙鎮大捷,兩河豪杰聞風響應,汴京指日可下,秦檜命令張俊、楊沂中部撤軍,又以岳飛孤軍深入、不可久留為借口,一日連發十二金字牌,強迫岳飛撤軍。岳飛悲憤淚下,向東再拜,說:“十年之力,廢于一旦。”風波冤獄成,岳飛從容笑對,說:“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大理寺官審訊時,岳飛示背刺“盡忠報國”四字,以表夙志。
更為可貴的是.宋朝一些士大夫在繼承傳統忠君觀念的基礎上.又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唯忠一君的傳統思想,突出了社稷、國家的根本利益和整體利益,彰顯了公忠即忠于國家、忠于社稷、忠于萬民的倫理意義。南宋滅亡之際,淳祜進士李庭芝領兵堅守揚州,臨安失守后,謝太后派人來諭降書,他射殺使者,“奉詔守城,未聞有詔諭降也”。謝太后隨元軍至瓜洲,又遣使勸降:“比詔卿納款,日久未報,豈未悉吾意,尚欲固國邪?今吾與嗣君既已臣服,卿當為誰守之?李庭芝拒從君命,命射殺使者,說明他之忠德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忠于君主的層面,具有忠于國家、忠于理想信念的倫理意義。南宋末年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將這種對國家對民族對理想對正義的忠誠更是發揚到極致或者說忠義絕倫的地步。德祐元年,忽必烈命伯顏擔任最高統帥,帥大軍20萬,水陸并進,打響滅宋的最后一戰。時文天祥任江西提刑,接謝太后詔旨,起兵勤王.三天之內聚軍一二萬人,共赴國難。其友惑其行為,說:“今大兵三道鼓行,破郊畿,薄內地,君以烏合萬余赴之,是何異驅群羊而搏猛虎。”他則答日:“吾矣知其然也。第國家養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幾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而起者。義勝者謀立.人眾者功濟,如此則社稷可保也。”祥興元年(1278)冬,元軍大舉來攻,文天祥在率部向海豐撤退的途中遭到元將張弘范的攻擊,兵敗被俘。文天祥服毒自殺未遂,被張弘范押往崖山,讓他寫信招降張世杰。文天祥說:“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張弘范不聽,一再強迫文天祥寫信。文天祥于是將自己前些日子所寫的《過零丁洋》一詩抄錄給張弘范。張弘范讀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兩句時,心靈受到震撼,對文天祥的人格操守頓生敬意。文天祥寫《過零丁洋》廿天后,南宋在崖山海戰中慘敗,陸秀夫背著八歲幼帝趙昺跳海而死,南宋滅亡。張弘范對文天祥說:“國亡,丞相忠孝盡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將不失為宰相也。”面對張弘范的誘惑,文天祥義正詞嚴地答道:“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表達了一種永不叛國、視死如歸的凌然正氣。后來文天祥被押解到大都(今北京).軟禁在會同館。元世祖首先派降元的原南宋左丞相留夢炎對文天祥現身說法,進行勸降。文天祥一見留夢炎便怒不可遏,留夢炎只好悻悻而去。元世祖又讓降元的宋恭帝趙顯來勸降。文天祥北跪于地,痛哭流涕,對趙顯說:“圣駕請回!”趙顯無話可說,怏怏而去。元世祖大怒,于是下令將文天祥的雙手捆綁,戴上木枷,關進兵馬司的牢房。文天祥在監獄中度過了三年,寫出了不少愛國憂國詩篇,《指南后錄》第三卷、《正氣歌》等氣壯山河的不朽名作都是在獄中寫出的。文天祥犧牲后,人們從他身上搜出《衣帶贊》,其中寫道:“孔曰成仁,孟日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文天祥用自己忠貞的民族氣節、高尚的人格德操贏得了當時和后世諸多忠義之士的高度認同,譜寫了一曲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壯麗史詩。
其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政治倫理修養精神。“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無論是內向性的提升亦或是外向性的擴展都離不開個體主體的道德依持和價值拱立,它需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自我政治道德修養及其由此所形成的精神境界。既然你“以天下為己任”,你就不能在意天下對你的態度,即便天下誤解或錯待了你,你也應該站在天下的立場用天下的眼光來看待,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釋懷,還應該盡最大努力去助推天下的改變,哪怕這種改變是那么微不足道。在這方面,蘇軾作出了表率,他是成功踐履范仲淹《岳陽樓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倫理精神的代表。一踏入仕途,蘇軾就樹立了經世濟民的政治倫理理想,向往“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的太平盛世,慨然以“尊主澤民”、“致君堯舜”而自任。烏臺詩案,他被貶謫到了地處偏遠的黃州,一住便是四年。在黃州的四年歲月里,蘇軾依憑自己的天下情懷成功走出了被貶謫的心理陰影,利用難得的崗位主動為百姓興修水利,獎勵發展農業紡織,使黃州百姓安居樂業,百姓們為他修筑了一座祠廟來緬懷這一知心的父母官。后來他還由黃州被貶謫杭州,由杭州而密州、湖州、惠州、儋州。蘇軾可謂仕途坎坷,但是他卻在坎坷的仕途中形成了執著于人生而不執著于得失,熱愛事業而不熱衷于進退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因仕途失敗或遭遇打擊而造成的心理痛苦,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達觀,使他能夠俯仰宇宙人生,對天下萬民充滿深深的熱愛。在海南時,他與當地的黎族同胞建立了很深的“鄉誼”,感覺自己本來就是海南人,“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既然天下處處是家鄉,既然自己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那么他也就自然沒有那種因政治落寞帶來的情感不適或心理失衡。“不辭長作嶺南人”的那種價值認同已經使他完全忘卻了個體政治生活的挫折或不幸,“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不僅給予蘇軾政治生活得意時的宏大抱負和價值引領,而且在政治生活失意時給予他心靈慰藉和價值支撐,使他在精神上不僅沒有倒下去,反而創作出了大量歌頌祖國美好河山、百姓淳樸風范的詩詞文章,做出了一系列“盛德在民”的實際政績,使他的“以天下為己任”長久地留存于天地之間。
兩宋時期像蘇軾這樣的士大夫還有很多,他們懷抱“以天下為己任”的弘毅志向,不管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湖山之遠,始終著眼于自己的辛勤付出和執著奉獻,絲毫不在意個體的功名利祿和得失進退,用思想和行為踐行了“雖九死其猶未悔,哀民生之多艱”的道德志業,塑造著士大夫的道德人格和救世形象。
三、“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深遠影響
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倡揚與傳播,使得有宋一代產生了不少憂國憂民的忠臣義士,他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踐履并弘揚著這種倫理精神,改造著士風進而推動著民風和社會風氣的改變,推進和發展著中華民族的倫理風骨和文明精神。
第一,極大地發展了儒家“仁以為己任”的精神,凸顯了士大夫的責任擔當。孔門弟子曾參專言士之人格操守與責任擔當,提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仁以為己任”彰顯了士大夫主動的道德擔當意識和道德責任感,要求士大夫用生命去體認仁德,用行為去踐履仁德,生命不息,踐履仁德不止。東漢士大夫提出了“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等觀點,范滂”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李膺振拔污險之中.蘊義生風,以鼓動流俗.激素行以恥威權,立廉尚以振貴勢,使天下之士奮迅感慨,波蕩而從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顧”,表現了一種敢于向流俗宣戰和抗爭的救世之志。宋代士大夫繼承并發展了先秦儒家和東漢士大夫“仁以為己任”和“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的倫理氣節和志向,將其與宋代獨特的社會現實結合起來,在革新政治、創新學術、敦風化俗中形成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以天下為己任”與“仁以為己任”、“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既一脈相承又與時俱進,它既是一種內圣的精神,又含有強烈的外王因素,是一種內圣外王相統一的倫理精神,同時也體現了士大夫對國家和社會事務主動參與的權利意識以及由之所形成的義務觀念,是道德權利與道德義務的有機統一。
第二.作用于朝廷政治生活,開創了共治天下的成功范例。正是“以天下為己任”倫理精神的砥礪和陶鑄,使得宋代相當一批士大夫把個人的禍福得失、富貴貧賤置之度外,仕途的進退沉浮不能改變其志向,一切以有益于天下國家為行動的準繩。太宗、真宗朝名臣田錫,“慕魏征、李絳之為人,以盡規獻替為己任”。“好言時務”,“直言時政得失”。真宗稱他“得爭臣之體”,數予擢拔。田錫在生病即將離世之際,仍“遺表勸上”。真宗“覽之惻然,謂宰相李沆日:‘田錫,直臣也。朝廷少有闕失.方在思慮,錫之章奏已至矣。若此諫官,亦不可得。嗟惜久之,特贈工部侍郎”。田錫的精神是士大夫心系天下精神的集中體現,他對朝廷的規諫、對天下蒼生的關注,達到了死而后已的境界,故受到真宗皇帝的肯定和贊譽。
宋代孕育出了一批批富于淑世理想、勇于直言進諫的士大夫群體。他們秉承仁義忠孝的道德準則,從為國為民的宗旨出發,向皇帝上萬言書,提出自己救世安民的治策,發展著傳統士大夫精神。兩宋時期,勇擔社會責任的精神在士大夫群體中影響甚大,如北宋將亡之際,當欽宗向金求和、罷免李綱時,太學生伏闕上書抗議,從者競達數萬人,便是這種精神的表現。南宋時期盡管朝廷軟弱,士大夫精神還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一批忠義狂直之臣在國難當頭的情況下,致力于抗敵復國之理想,以忠義之心而狂直忠諫者,前赴后繼。如戰亂中砥柱中流的李綱、宗澤、趙鼎,皆有狂直之名。
兩宋時期士大夫階層大多能以主人翁的角色意識和使命感積極上書言事,評判歷史,參與政治,由此表現出一種強烈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可以說這也是多數宋代士大夫政治道德生活的基本志向,也是宋代士大夫責任意識的突出表現。宋代之所以能在積貧積弱、困于四境的情境下得以存續和發展,應當說,士大夫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及其所生發的倫理實踐,是起了很大凝聚作用甚或是砥柱中流作用的。
第三,形成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的士大夫風習,改造并引領民風與社會風氣。《宋史·忠義傳序》云:“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真、仁之世,田錫、王禹俑、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宋史·卷四四六》)他們在道德上嚴格自律,極其注重道德品性的培養。強調一個人無論身處何境,都要重操守,尚志節,做到“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宋代不少官員非常清廉,呂蒙正在北宋初為相,“朝士有藏古鏡者,自言能照二百里,欲獻之蒙正以求和。蒙正笑日:‘吾面不過碟子大,安用照二百里哉?聞者嘆服”。周敦頤在任南安軍司理參軍期間,轉運使王述錯捕殺人犯入獄,屬吏不敢爭,惟獨周敦頤再三爭辨,以至于“委手版歸,將棄官去,日:‘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表現了一種敢于堅持正義、敢于擔當的崇高品質和倫理精神。
從宋初開始,一批愛國將領、志士仁人在抗遼、抗夏、抗金、抗蒙古的民族自衛戰中,血戰沙場,“勇于死敵”,其驅動力之一還是這種社會責任感。南宋末,元兵圍攻長沙時,岳麓書院諸生與軍隊共同守城,“死者無算”,所表現的也是這種精神。宋代的士大夫階層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和志向,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博大的道德胸懷,以一種廣闊的心胸探索著安身立命的哲理,又以一種浩然正氣追求著高尚其事、激揚蹈厲、重氣節、尚志操的獨立精神,將中國傳統士大夫精神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書寫了士大夫道德生活的新篇章,使得士大夫道德成為社會道德重建的領頭羊和風向標。
當然,宋代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在后來遭遇強大的皇權、此起彼伏的黨爭以及過度注重“心防”等治國策略的夾擊而日趨式微,從而注定了宋代不可避免的悲劇性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說,宋代的滅亡也是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在后期衰頹和湮滅的結果。外敵的入侵、國運的危急要求士大夫將自己的人生價值與朝廷、天下緊密結合起來,只有這樣才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這就要求士大夫不能僅僅停留在內圣的自我挺立和自我完善上,必須有對天下的關心與置重。其實“以天下為己任”的倫理精神不特是內圣的價值指向,更是外王的價值呈現,具有內圣外王合一的至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