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C.B.麥克弗森/著 亓光/譯 林毅/校
·海外學者專稿·
經濟正義的興起與衰落*①
[加拿大]C.B.麥克弗森/著 亓光/譯 林毅/校
[內容提要] 經濟正義是馬克思主義正義觀的重要范疇,可以被具體化為分配正義與交換正義。理解經濟正義的科學內涵必須根植于這一概念的語義變遷,立足社會生產方式與經濟社會關系的相關性。通過觀察經濟正義概念的歷史興衰,能夠確定決定其產生、形成、繁榮、衰落的根本原因是不斷發生的經濟變革。因為經濟正義概念始終代表了傳統政治社會的價值訴求對市場價值追求的批判,所以資本主義社會與經濟正義概念之間是無法共存的。而經濟正義概念之所以在20世紀出現了“復興”的跡象,是由于它的基礎、對象與內容被資本主義邏輯侵蝕而泛化了。面向未來,經濟正義概念的衰敗似乎不可避免,它要么將不再是民主國家的優先性價值,要么將會被某個人類自我實現的新概念取代。
經濟正義;分配正義;交換正義
本文研究的是經濟正義概念的可能未來,任何此類研究都必然是探索性的,但如果這種探索是根植于歷史的,那么就不會是漫無目的的。更準確地說,這種探索要根植于對截至目前的各種關系的分析中,即經濟正義概念的變遷命運與流行的經濟社會關系之間的關系。筆者將指出,經濟正義概念出現于晚近的人類社會,而在幾個世紀前卻幾乎衰落消失了,直到本世紀②指20世紀。——譯者注才多少有了復蘇的跡象。
當我們追尋經濟正義的興起、衰落和復興時,它們與社會及經濟中的那些明顯可辨的變化的某些關聯性就顯露了出來。與此同時,我們有理由認為,這些關聯性不僅僅是經驗性的,也是因果性的:它們看上去有時是社會與經濟的變革改變經濟正義概念的狀況,有時又是經濟正義概念的狀況變化倒逼社會與經濟的變革。在上述二者之間,甚至表現出一種辯證關系,即我們至少有理由認為,促使當前經濟正義再次興起的社會力量是早先導致經濟正義衰落的經濟變革的必然結果。然而,當涉及當前復興的經濟正義概念是否持久這個主要問題時,筆者卻是持否定性意見的。
在本文開始之際,筆者先要提出以下觀點:
(1)經濟正義的思想僅僅是在生產與分配的市場支配制度侵占了政治性支配制度時才出現的,換言之,其出現的時間要遠遠晚于私人財產、階級劃分和國家的出現時間。
(2)經濟正義還是一種反對市場侵占傳統政治社會的辯護行動。
(3)同時,在17世紀和18世紀,當市場經濟在西方社會中取得了巨大成功之際,由于經濟正義思想與價值和權利的市場決定論無法共存,主流政治思想家就干脆將經濟正義拋諸腦后了。自那時直到19世紀中葉,經濟正義思想只存在于一小部分激進思想家的頭腦和工人階級運動之中。
(4)從19世紀中葉至今,自由主義思想家不斷試圖促使經濟正義概念復興的努力仍舊沒能轉化為建構一個理論支點的實際行動。這是因為,這些思想家仍依賴于配置型市場(allocative market),而這種市場天然地就會排斥任何關于經濟正義概念的設想。
盡管如此,筆者仍注意到,經濟正義概念在20世紀西方自由民主的政治實踐中仍然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在此基礎上,筆者需要考察的問題就是,究竟是哪些力量帶來了經濟正義概念的復興,而這些力量是否能將其維系下去。
一個人難以輕松地指出經濟正義概念在古典時代與中世紀的最實際的例子,也無法就此從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阿奎那那里得到啟示。但如果我們想要考察經濟正義的前景的話,卻有必要從分析晚近涉及經濟正義的種種觀念中概括出一個有待檢驗的經濟正義的定義。
如果經濟正義概念被看作正義概念的一個獨立分支,那么作為其重要識別標志的經濟關系就必須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社會關系或政治關系。換言之,筆者認為,某種占有優勢地位的社會秩序或政治秩序并不會自然而然地決定或涵蓋某些經濟關系。
同樣,經濟正義概念的第二個條件也很明顯,經濟正義概念通常宣稱要以某些倫理原則來規制經濟關系。與一般正義相似,經濟正義如果沒有價值負載就沒有意義了。
接下來,筆者暫且通過兩條約定性規范(stipulations)來解釋經濟正義概念:第一,經濟正義不但主張經濟關系有別于一般的社會關系,而且其所要求的原則要比一般正義原則更為具體;第二,經濟正義施于經濟關系的倫理原則要么是由自然法(神法)推演而來的,要么源于假定的人的社會性。需要注意的是,筆者所講的并非是任何假定的人性,而是一種人的社會性。相反,諸如托馬斯·霍布斯的理論或社會達爾文主義等不以人的社會性為出發點的理論,則不支持任何能合乎邏輯地超越經濟行為層面的非社會性需求。
對于筆者的第二個解釋,或許有人會批評其太過狹隘。人們會問,為什么我們應該反對霍布斯關于經濟關系中正義概念的認識呢?[1]208在這里,經濟關系簡單地等同于維系契約,即存在于買賣、雇傭與解雇、租借、交換、以貨易貨以及其他契約行為之中。但筆者仍然會堅持自己提出的約定性規范,因為這一規范將霍布斯式的經濟關系中的正義概念從經濟正義范疇中剝離出去,前者將經濟關系置于任何帶有特殊目的的代理人身上,且為他們除去了可能受到任何倫理標準約束的枷鎖。
人類社會在古典時代并無經濟正義的痕跡,在公元前15世紀的《摩西法典》所描繪的田園詩般的農業社會中,土地、農作物以及房屋、羊、牛、役畜、奴隸中就已經出現了私有財產,金、銀業已成為貨幣。《摩西法典》明令禁止偷盜、貪欲、缺斤少兩等行為,要求公平對待雇傭奴隸,并且為出逃奴隸提供保護,也會協調債務與高利貸的關系。但在這些內容中,我們也沒能發現任何可以被看作經濟正義概念的內容。在公元前兩三千年間,文明高度發達的中東帝國是建立在定居農業、持續繁榮的商業和穩固的商人階級基礎上的,并且有很多詳細的法律法規。例如,《漢謨拉比法典》詳細規定了買賣、租賃、抵押等契約,但依然缺乏任何堪稱經濟正義的觀念。因為事實上其理念中只表達出這樣一種曖昧的正義觀念,即只要契約達成是自由的,那么這份契約就是正義的。
由上述兩個例子顯而易見,我們如今稱為經濟關系的東西是與其他社會關系的建構緊密相連的。什么人應該得到何種物質生活方式與誰應該付出多少勞力以獲得勞動產品,都是由一個人在部落或帝國社會中的地位來決定的,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直接決定了他在生產過程中的地位。生產諸關系就是社會政治諸關系。而上述兩種關系都是由需求水平及與其相符的技術水平決定的。任何人都無法將生產(以及交換)安排從社會政治安排中剝離出來。生產與交換關系被更重要的社會政治關系包裹。
因此要記住,我們不能從私有財產和奴隸制甚至大范圍的商業、市場、貨幣與商人階層出現的時期里來尋找特定的經濟正義理念的創立。早期的市場,就算它們所能達到的范圍再大,都不過是社會與國家肌體上的附屬品。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時期的市場受到國家控制,是為了國家的目標和設計而存在的。因此,市場完全是由習俗或法典支配的,而賦予這些習俗和法典以權威的,要么是諸神或上帝,要么是被奉為神的王。市場并不能決定價格,國家定價或與此相似的方式維系著貿易。
經濟正義概念出現的拐點并不能簡單地歸于市場和商人階層的出現,更不能歸于私有財產與奴隸制的出現,而是應該追溯到一種相對自治或獨立于國家的商業與市場的出現。因為只有在那時,支持鄉土社會價值的人才不得不開始抵抗那種基于更古老生活方式的貨幣與市場的侵蝕。只有當那些侵蝕已然顛覆傳統方式時,才有必要付諸意識形態上的辯護行動。而唯一付諸實施的行動就是將新經濟秩序看作對部落、社群習俗或帝國習慣法所賦權之傳統秩序的威脅,并因此相互剝離。為了實現上述要求,經濟正義概念在史上首次從一般性正義觀念中獨立了。
這個拐點的到來耗費了許多時間,而且,變革的步伐比我們通常認為的要慢得多,這樣的變革也并不表現為一種直線上升的演進形式。然而,一個趨勢終究是不可阻擋的,即市場經濟變革一定會對帝國社會和簡單社會都造成毀滅性影響。
最早的商業市場侵蝕一種古老秩序的歷史記錄發生在古希臘。那時,與商人財富不斷增長相伴的是越發貧困的大多數勞動者赤貧化且需要變賣人身才能償債,商人階層已經找到了取代原先統治階級來控制國家的方法,生計無著或赤貧化的農民成為任一社會秩序的共同之敵。這就是我們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著作中讀到的經典的社會停滯或特有的內戰的情形。這種現象最早出現在公元前6世紀,梭倫改革曾設想去修補它,但卻失敗了。這與我們所熟知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相去甚遠:在此,貨幣資本還無法通過轉變大多數勞動者的勞動力及其勞動為市場商品的方式來掌控整個生產過程。不過,經由梭倫時代而不斷積累的貨幣市場體系卻已經積攢了足夠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侵蝕的范圍也已然夠大了,從而使依托于這一體系對原有政治社會關系的抗爭已經開始具備意識形態與政治的屬性。上述變革呼喚經濟正義概念的出現,以期借此兼顧公平的商品交易與社會全部產品的公平分配原則。
在更加古老的人類文明中,由于市場尚未形成,自組織的生產與交換的機制并未受到相應威脅,因而經濟正義的概念并無提出的特殊必要。但在早期商業市場初具雛形的公元前4世紀,亞里士多德卻成了將家庭(簡單)市場經濟與較高級的市場經濟區分開來的第一人。所謂家庭(簡單)市場經濟是指生產與交換直接對應于使用,而較高級的市場經濟則是指由商人發起的以賣出獲益而增加個人財富為目的而使用貨幣資本買入的交換,是以貨幣為交換的起點與目的的經濟制度。亞里士多德認為,他所在的社會已經由簡單市場經濟順利發展到了較高級的市場經濟,并且認為是后者瓦解了良善社會。基于其政治哲學的倫理標準,亞里士多德宣稱,較高級的市場經濟是非自然的①此處意為不符合自然法原則的。——校者注,理由有三:第一,獲得不再是通向良善生活的一種方式,而成為目的;第二,積累成為毫無止境的過程,而良善生活所要求的僅僅是有限的物質財富;第三,高級市場經濟中充斥的是一種以犧牲他人而獲得自我財富的手段,而這種手段從倫理意義上看顯然是不正義的。
在亞里士多德的闡述中,還有兩個分類與經濟正義概念相關,它們在中世紀的歐洲得以充分發展,即交換正義(commutative justice)與分配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所謂交換正義,即交換行動中的爭議,要求交換應基于公平的價格。而公平價格是指每個商品的生產者獲得的適當地位通常是由一個人的占有和技藝所決定的。交換正義關注的是,每個從事交換的人因其生產或勞動力而得到多少產品。
同時,分配正義,即社會的全部產品在所有公民中正義分配的最低要求是每個家庭應該獲得維系良善生活的適當收入,這個數額要使每個人能夠做到將節制與慷慨相結合。如同交換正義一樣,分配正義的焦點是商人資本興起帶來的新交換關系的結果,即生產關系,不論是奴隸勞力還是自由農與工匠,都被同等看待。亞里士多德之所以關注商人積累的財富,是因為其改變了交換關系,因而影響了收入分配,即其危害到了自由人的生計,換言之,其危害到了自由人物質消費的方式。
所有這一切,都可以看作亞里士多德將一個較早期傳統社會的道德標準運用到一個相當高級的市場經濟社會中所作的努力。他無法說服統治者或公民放棄(財富)積累型市場。亞里士多德對古希臘城邦國家面臨困難的根源是市場脫離傳統社會紐帶而獨立的觀察是正確的,而且得出了一個合理推斷,即要做到脫離市場掌控(如商業階級與商業道德的掌控)而堅守傳統社會,就要創造與灌輸一種具體的經濟正義理念。既然市場行為的增長已經到了將經濟與社會相剝離的程度,就有必要在經濟領域中創設一個相對獨立的正義概念。
公元12世紀,亞里士多德的著述在歐洲重現,而其后建立起來的歐洲封建社會都已面對市場侵蝕社會的種種壓力。因此,阿奎那以極大精力來研究經濟正義問題并提出與亞里士多德非常相似的準則也就不足為奇了。在其思想中,交換正義要求物品交換應以公平價格進行,否則就意味著當事人中的某一方被欺詐了,而公平價格就是以其等級與技藝為標準獲得與其勞力相配的回報。對于商人從買賣差價中獲益的正義,阿奎那似乎比亞里士多德要寬容一點。他認為,以獲益為目的的貿易是允許的,只要其獲益沒有超出商人付出勞力、承擔風險以及運輸耗費后所得適當回報的范圍。但是,允許這種獲益行為的前提條件就是這種貿易要使家庭與社區(共同體)同樣獲益。
中世紀對貿易的限制(包括禁止高利貸和壟斷性市場操縱)并非像后來理論家所認為的那樣,從個體稟賦的層次延伸到了亞當·斯密提出的“卡車、貨物以及不同東西之間的交換”之上。甚至可以說,這些限制是社會價值體系尚未因市場而發生轉型的結果。在那里,生產與交換的組織還要從屬于社會目標。在兩種交換行為及其各自所得之間出現了某種差別。從較少需求到較大需求領域間的商品運動中獲取所得在倫理意義上無懈可擊:其優勢僅僅在于貿易的地理術語,而且對于買賣雙方都有利。借助優勢性貿易地位——如高利貸、壟斷性市場操縱——的便利而獲取所得是被禁止的:因為這種獲益利用了差別性權力,是以犧牲弱勢一方為代價的。直到中世紀完結前,這些經濟正義的原則,輔之以其背后的教會權力,在禁止市場脫離傳統社會秩序紐帶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不過到頭來人們依然發現,這些原則在實踐中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力度。
在15、16世紀的歐洲國家中,中世紀的經濟正義準則如同其封建秩序一樣,已經被重商主義征服。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中世紀的準則并沒有被任何新的經濟正義理論取代。普世倫理標準湮沒在國家利益標準之下,倫理爭論沉淪于17世紀重商主義的爭論中,后者要求應以國家利益為目標并將其確認為善的標準,同時強調國家經濟生活應由國家直接掌控而不是交給市場中的企業家任意操持。
在此,我們注意到,經濟應該從屬于傳統社會結構的主流這一理念似乎復興了,只是主角換成了民族國家。但是,這一時代的經濟正義與古典時代經濟正義觀念之間的差異仍是不容忽視的,因為較之于古典時代,新生的國家利益被看作私人資本與共同體資本的積累和運用,而市場的動機與建構強有力的國家的目標捆綁在了一起。此時經濟正義領域爭論的主要問題是:國家政策是應直接受金銀資本的積累控制,還是由其他刺激資本積累的方式以及更高水平的經濟行為來掌握。是否存在巨額收益這一前一時代備受關注的議題已經不再重要了——例如,英格蘭執行海外貿易的戰略藍圖只不過是他們利用東西方地理差異造成的商品價值差異的結果(而這在中世紀準則那里是正當的),抑或他們利用強勢權力執行有利于自己的貿易規則(古老的準則并未賦予其正當性)——因此,對經濟正義的考量也并沒有真正成為有實踐價值的政策問題。
1651年,霍布斯正式宣告了傳統意義上經濟正義概念的終結。盡管霍布斯并不青睞方興未艾的商業秩序,但他仍然承認這一秩序已然降臨,并由此否定了交換正義與分配正義主張的重要性。
傳統意義上,交換正義要求等值物品的交易。但霍布斯卻認為,“所有契約標的物的價值,都是由立約人的欲望決定的,即他們所意圖給予的東西”[1]208。因此,對所有的市場交易而言,所謂等值交換,就是交易人認為等值的交換。
分配正義要求一個社會的產品應根據人的功績所占比例加以分配。不過,一個徹底的市場社會中,除了市場對人所作的判定外并沒有確定人的功績的方法,正如霍布斯所言:“一個人的價值或所值,如同所有其他東西一樣,就是他的價格;這就是說,與他所掌握的權力多少是一致的。”[1]151因此,任何實際的分配在字面上都是與人的功績相對應的分配,因而是正義的;這種分配不能被任何非市場標準來評價。
霍布斯的觀點奠定了日后自由主義理論的基調。洛克在很多方面都贊同霍布斯,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他十分明確地認定市場價格就是公平的價格,并且進一步指出:一個商人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市場以不同的價格賣出同一種商品,仍是正義的。[2]
顯然,作為一個政治理論和經濟理論的范疇,經濟正義在資本主義興起的時代消失了。其原因在于西歐國家在那時出現了市場變革,而且這種變革被看作質變:人類的能量與技藝——人從事生產性工作的能力——在一般意義上成為市場的(marketable and marketed)。自那時起,在全部勞動人口中數量不斷增多的那部分人開始出賣的就是勞動力而不再是產品。勞動力,按照霍布斯的看法,已然成為商品,它的價格則由客觀市場來決定。[1]295市場的影響因此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市場從社會中剝離而具有相對自治的屬性,且這種自治屬性是由傳統社會規范加以保障的。
當然,傳統社會價值的支持者在此還是垂死掙扎了一番。在英格蘭,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試圖通過限制圈地、規制工資與勞動合同以及制定使勞動力免受市場波動不良影響的保護性法案等方式來限制市場的統治。后一種規則方式還延續到了19世紀,直到1834年《濟貧法修正案》(Poor Law Reform)頒布實施后才銷聲匿跡。不過,從17世紀開始,在主流政治理論和政治經濟學中,對于經濟正義問題的關注已經下降到了一個相當低的水平。
這一情況的改變部分地發自19世紀初期的一批被人們稱為“李嘉圖式社會主義者”的激進派理論家們,他們曾大量撰文鼓吹“經濟正義”,討論了從分配不正義到交換不正義的種種問題。[3]1875年,德國社會民主黨人在《哥達綱領》中強調了分配正義。不過,作為19世紀最為激進的理論家,馬克思主張上述理論中都存在一種本質性的誤解,即這些理論要么關注的僅僅是分配關系,要么只關注流通或交換領域,而無人關注生產領域。馬克思對“庸俗社會主義者”(vulgar socialists)最尖銳的批駁是指出他們只關注收入(消費的手段)分配而不是資本主義創造的消費性收入的途徑。全部社會產品平等分配的需求是乏力的,“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先進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再者,庸俗的社會主義仿效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一部分民主派仿效庸俗社會主義)把分配看成并解釋成一種不依賴于生產方式的東西,從而把社會主義描寫為主要是圍繞著分配兜圈子。①作者引用了英文版《哥達綱領批判》,此處譯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32,436.——譯者注在馬克思看來,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即將目標設定為為了公平的收入分配而不是為了新的生產關系的建立。
馬克思主張,社會主義運動應以降低資本家的份額為代價而增加工人的份額,但是這并不應該以所謂的公平分配來自欺欺人。將分配正義作為社會主義的核心訴求(正如拉薩爾派在他們的《哥達綱領》中提出的那樣)正中資產階級的下懷,這樣資本家就能合理地主張(按照馬克思本人的分析)獲取剩余價值并非不正義或不公平的,而剩余價值來自于資本家以市場價值購買勞動力并通過出賣勞動力而牟利的積累。①關于馬克思對經濟正義所持立場的精彩討論,請看伍德與胡薩米德的論戰,參見: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I.3(Spring1972),Ⅷ.1(1978),and Ⅷ.3(1979).
然而,馬克思認為必須弱化分配正義②G.A.柯亨指出,馬克思在這里反對的,僅僅是社會民主黨堅持的收入分配(消費的手段)是資本與土地分配(物質生產的方式)的自然結果這一看法。同時,他總結道,并不能認為馬克思就已然認為分配中的所有正義觀念都是無效的,而應當公允地看到,馬克思之所以質疑分配正義概念,是因為這個概念自從亞里士多德時代起就主要被限定于消費手段的分配中。參見:G.A.柯亨.Freedom,Justice and Capitalism [J].New Left Review,126(Mar-Apr1981),13,n.7.的看法從側面表明,至少直到1875年,溫和的德國社會民主運動都是以經濟正義這一術語作為主要訴求的,而且這一特點還一直保持在后來的社會民主導向的運動中。不過無論如何,19世紀經濟正義的復興盡管尚未在理論層面得到升華,但卻率先反映在工人階級的實踐中了。
相對的是,主流自由主義理論——包括政治經濟學與政治理論——從18世紀起直至今日,卻依然完全漠視經濟正義的概念。雖然18、19世紀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也曾表現出對決定地主、資產階級企業家、工人之間的產品分配進行因果分析的興趣,但由于他們始終相信自由競爭市場本身就能夠實現最佳分配,因而其討論中并不包含真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主題。而隨著19世紀晚期政治經濟學轉型為現代經濟學的歷史變遷,西方的主流經濟學者甚至對研究最佳分配的問題都開始喪失興趣了。
當然,我們還是應該承認,從19世紀中葉起,在自由民主的政治理論中,分配正義的確表現出了某種短暫復興的跡象。但歸根到底,這種可能被視為對自由市場的神圣法則構成挑戰的討論還是被有意地壓制或者回避了。比如,約翰·斯圖亞特·密爾雖然承認當時社會財富分配的不正義,但卻認為這并不是資本主義市場的問題,而是外部制度方面的問題。總之,由于密爾堅持競爭性市場以及不受限制的私有財產權,實際上他并不可能為分配正義概念提供一個新的基礎理論(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需要抵制市場分配),相應的,密爾眼中的分配正義也是絕不可能與個體自由以及人類發展相提并論的。類似的,諸如格林這樣遵奉所謂理想主義傳統的自由主義理論家,也幾乎從不關注經濟正義。③讓格林動心的并不是19世紀晚期資本主義的分配不正義,而是資本主義以阻止人們實現其道德天職的方式而使人的本質降格的問題。和密爾一樣,格林也不認為市場能被替代。
晚近的自由主義者們更是下意識地忽視經濟正義理念的存在。這是因為盡管他們也呼吁要用某種國家行為來彌補市場分配的糟糕后果,但是他們從本質上仍舊高度依賴市場。作為我們這個時代最流行的正義理論,羅爾斯的正義論曾力求找到一種一般性分配原則。在一般意義上,他的這一原則的確涉及了分配正義問題。不過,我們還是很難將其視為一種貨真價實的經濟正義理論。因為這個理論的出發點是主個體原子論,而并不承認個體作為社會有機一分子的屬性;而且,其對市場最大化行為是人的本然或本質特性的假設,也并不符合經濟正義概念中包含的社會規范和倫理價值應當超越客觀市場價值侵蝕的原則。
實際上,羅爾斯的倫理性分配原則并不允許福利國家將其再分配增加到“較高的稅收干涉經濟效率,以至于當代最弱勢群體的生活前景無法再改善而是衰敗”[4]的水準,而對經濟效率的考量又是與“競爭性經濟”息息相關的。從邏輯上來看,羅爾斯的理論要求存在一個完全的市場支配型的競爭性經濟。在這種經濟中,企業對于稅收增長的消極反應削弱了整個經濟的生產率,這是一種傳統競爭性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模式,在這里,客觀的市場作用決定了投資和生產。從這個意義上說,羅爾斯的倫理性分配原則并不可能支配資本主義市場的生產關系,反而是被后者所支配的。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這樣概括,基于不同的理由,在自由主義的或被馬克思主義者所接受的政治理論中,經濟正義概念中的分配正義部分并未真正復興。
同時,交換正義觀念也更是難覓星星之火。19世紀早期的李嘉圖式社會主義者認為,是不等值交換造成了工人階級的被剝削。基于這樣的分析,這些學者認為實現平等的方式是平等的勞動力輸入。他們強調,勞動力不應該由中世紀的等級原則來規定,因此也就不應訴諸傳統社會秩序,而是需要秉持無階級社會的視角來尋求剝削問題的根本解決。當然,這一觀點對主流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幾乎毫無影響。而在左翼理論界中,它也受到了馬克思的否定。馬克思認為,與分配正義一樣,這種所謂的交換正義概念關注的都只是流通領域而不是作為真正基礎的生產關系問題。因此,無論是作為一種對自由主義的改良方案,還是一種對抗性的訴求,交換正義在19世紀的理論界所占據的實踐空間都只能表現為一種聊勝于無的狀態。
綜上所述,分配正義和交換正義觀念在19世紀的式微,已經反映出經濟正義概念總體上被邊緣化了。其根本原因并不復雜: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已經取得了實際勝利,這一勝利使得陳舊的分配正義與交換正義觀念變得既無益處又無用處,從根本上說,它們已經無力與壟斷市場相抗衡了。
在邏輯上,經濟正義的完整概念得以存在不僅要求經濟關系不能被社會政治關系囊括,而且要求前者自身具有邏輯獨立性。然而,正是在資本主義興起的年代里,市場關系最終凌駕于其他所有關系之上,在此,消亡的或許還不僅僅是經濟正義,更廣泛意義上的一般正義原則開始被化約為遵循最大功利原則的市場積累或遵守契約的要求。事實上,只要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本身在實踐意義上仍被廣泛接受,那么經濟正義概念幾乎不可能贏得用武之地,自然在主流理論中也就難有棲身之所。
如今,要弄明白本世紀①指20世紀。——譯者注經濟正義概念如何以及為何復興并不容易。筆者注意到,這次復興實際上是與全面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現實衰退及人們對其信心的下降相對應的。這種信心下降在普通選民中的反映要比在政治理論家和經濟學家那里更為明顯。由此,經濟正義概念的復興首先出現在了自由民主國家的政治實踐中,而非政治理論的創新中。
毋庸置疑,從某種意義上講,分配正義、交換正義已然在20世紀自由民主國家的政治實踐中重現。分配正義這一曾被19世紀社會民主黨人使用過的概念,在20世紀得到了實踐層面的發揚光大。幾乎所有西方國家的政黨都借分配正義之名而行事,對政府政策的捍衛或攻擊也都基于此。一般來說,選戰主要是圍繞分配正義展開的,即便是最近,盡管主要議題多圍繞經濟復蘇或規避經濟災難,但交換正義的理念抑或與之相近的東西還是在消費保護法案與規定不可預見性契約的司法準則等具體現象中“借尸還魂”了。
如果我們要考量這些復興的可能的持續期,那么就需要更加關注催生這些復興的動力。20世紀的西方社會出現了三種變化,它們都是由資本主義邏輯創造出來的,這或許可以被認為是其主要動力。
最明顯的變化首先表現為工會、工黨以及社會民主黨數量的激增,其發展已經達到為每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民主提供獨有的福利國家測量方法的程度。由于這些方法一直是借經濟正義之名而成為一種必需品,因而它們的出現也將經濟正義原則寫入了所有此類政黨的議程中。
20世紀資本主義經濟性質上的第二種變化是,在越來越多的經濟部門中,面對某些超大型公司支配市場的情況,市場競爭衰落了。當資本變得十分巨大以至于它們能夠控制市場而不是被市場控制之時,市場是自發地平等對待買賣雙方或每次交易都當然是公平交易的說法就不成立了。因此,隨著20世紀市場競爭程度的下降,某種程度的交換正義復興的大門也隨之打開了。
第三種不太明顯但仍很重要的變化是,人們不再指望市場承擔收益分配的所有任務。在許多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國家通過多種方式對原本由市場承擔的收益分配過程加以干涉。事實上,現在的分配在很大程度上雖然仍要依靠市場,但卻不再是由市場單獨完成了,相應的,其部分職能開始由在市場運作中整合的國家權力或企業權力承擔,真正意義上的自發性市場已經不復存在了。
總之,分別來自有組織的勞動者、有組織的資本力量等方面的壓力迫使國家要介入市場分配過程了,并且這些壓力具有顯著的持續性。這就促使人們需要更加寬泛地考量市場的功能,以關涉資本的高級形態訴求、有組織的工人以及農民訴求等角度來分析分配正義的問題。由此,市場經濟不能再享有天然的價值合理性了,相對的,開始承擔分配功能的國家往往聲稱其經濟政策的實踐是基于公共利益基礎之上的,而作為一種理論上的支持,最經常被援引證明這一觀點的就是經濟正義理論。
通過以上的概括,我們似乎已經發現了經濟正義概念在當代資本主義世界復興并被廣泛使用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還需要考察這種態勢是否可能持續下去,以及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未來前景如何。
1.分配正義
考慮到國家不斷擴大的分配與規制功能,以及壟斷公司和寡頭公司不斷增強的力量,在分配正義方面,我們所能期待的是什么樣的前景呢?
一種可能是,公司資本與管制國家之間的聯合將借助有效地摧毀民主化進程,來弱化來自社會民主訴求的壓力。此類合作主義或選舉式國家既不會贊成分配正義的需求,也不需要以此等術語來為自己的經濟政策辯護,其合法性的來源往往是諸如效率與穩定之類的價值。事實上,這類國家所堅持的是僅能使國家避免經濟崩潰的機制,在其看來,表現為大規模失業與惡性通貨膨脹的經濟崩潰要比經濟不正義的后果可怕得多。面對這種顛覆性的災難威脅時,不合理的分配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分配正義的主張也就難以為繼了。回到我們的實踐世界中,這種可能趨勢正表現為西方國家右翼政黨在近期大選中的成功,至少在他們贏得了支持的綱領中,經濟效率和穩定原則已經取得了凌駕于分配問題之上的優先地位。
與此相對的第二種可能是,如果民主不被打壓,那么民主化的動力就要控制資本主義國家并且超越當下管理型資本主義形態或使之發生某種程度的轉型。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不論是在工人階級還是在中產階級群體中,我們并未發現這種本應出現的變革動力存在的跡象。一方面,工人階級相信管理型資本主義是無能的,但這種認識卻是建立在對自己處于某種無形的權力中心支配之下的反應基礎之上的,因而與市場原則的回潮形成了某種程度的默契。而另一方面,中產階級則因日益感到自己的生活質量在管理型資本主義形態中不斷惡化,而同樣成為用市場而不是社會代替國家的主張的支持者。此外,表現在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的新變化中,一些原本是更為次要的價值基于維系現存自由主義制度的理由而被人為地納入了公眾聚焦的視野,從而也使得分配正義的重要性相對地下降了。
總而言之,資本主義民主國家的存在,總會在主觀或者客觀的意義上造成其他價值優先于分配正義的局面。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資本主義民主條件下經濟正義概念的復興只能表現出相當有限的價值,而且這一復興從根本上還是不可持續的。
2.交換正義
當然,我們還需要關注一下交換正義的前景。一方面,我們看到,交換正義概念在西方國家的立法和司法決議中得到運用的現實在某種程度上確實令人眼前一亮。例如,美國聯邦《統一商法典》(Uniform Commercial Code)就允許法院對不合理的契約或契約條款不予支持。同時,曾經是純粹市場關系支柱且不包含絲毫倫理內容的合同法如今在普通法國家也開始吸納了底線倫理的內容。英國法院的相關判例確認了在交易權不平等的情況下契約無效這一原則。近期,加拿大的一些判例也開始嘗試解除契約關系中弱勢一方的義務——這種弱勢包括不等值交易以及不平等交易權[5]334。并且西方國家近來的一些立法已然規定“總值超過價格”是無效合同的基本要件。[5]335
至此,在政治與法律實踐中,交換正義層面上的經濟正義概念似乎看上去已經重獲新生,這可以被看作民主國家基于少數人或消費者利益立場的一種新行為。事實上,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寡頭化和壟斷化,基于理想中的自由競爭制度的契約已經被認為無法充分保護消費者與少數群體的利益,所以這個階段的國家權力開始在某種意義上扮演起反對寡頭市場的衛道士角色,從而帶來了交換正義原則在西方世界的復興。
但即便如此,我們仍不免質疑這種復興的樂觀前景。誠然,這一復興所帶來的司法變革潮流開始嘗試不承認基于不平等交易權的契約,但人們必須意識到,這一改變實際發揮作用的空間是相當有限的,比如我們或許完全無法想象現實中存在的勞動力的交易會真正得到上述聲稱體現交換正義原則的司法權的有效保護。
此外,針對立法與司法決議中直接使用等值交換的檢驗標準,或者譴責契約含有“價值超過價格”的內容,我們不應忽略的是,這里并沒有真正解決衡量價值以及衡量價值超出價格的方法的問題。事實上,所謂被簡化為假定價格(supposed price),即由完全競爭性市場所設定的“規范的”市場價格在相關司法實踐中被看作公平的價格。這與真正意義上交換正義的復興并無關系,因為后者要做的,恰恰是試圖通過恢復傳統社會的價值倫理標準所設定的公平價格來控制市場價格。
不過,在當今的西方世界,盡管交換正義概念的復興似乎表現得比分配正義概念要走得遠了一些,但如果公司資本以合作主義國家取代民主國家,選舉的私利仍將不再要求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訂約人。即使民主國家成功地控制了資本,契約的交換正義議題也仍將被湮沒在其他原本更為次要的議題之中。這一情形與分配正義原則所遭遇的困境并無二致。因此,我們可以預期的是,在資本主義世界中,交換正義原則在經歷了有限的短暫復興之后仍難逃最終衰亡的命運。
現實地看,唯一能夠使經濟正義概念得以延續的似乎是第三世界國家發展所帶來的壓力,相對于經濟發達國家,第三世界國家正在自然地使經濟正義概念找到提升其地位的希望。從世界范圍的經濟正義來看,第三世界國家都能夠將其訴求闡發為分配正義或交換正義的原則,因為它們能夠輕松地證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將不平等的契約強加給了第三世界國家,而這又是通過前者在國際市場中的寡頭地位而得以實現的。因此,較之于西方國家,第三世界國家仍更傾向于將其作為一個有用的批評武器或自衛手段,從對抗經濟壓迫的意義上賦予經濟正義的概念以現實的價值,這種對于經濟正義概念的實際運用甚至可能將反作用于發達國家,使這些國家中的左翼自由主義派獲得更多的論據支持。當然,這一現象歸根到底還是不可能遏制經濟正義概念在西方世界總體衰落的趨勢。
總而言之,在可預期的前景中,經濟正義的概念要么就此走向消亡,要么將在一個新世界中發生轉型,變成一個超越單純的經濟正義概念范疇的人類自我實現的概念(a concept of human fulfillment),而這就使我們不得不回到馬克思主義對主要體現為分配正義原則的經濟正義概念的批判性解讀上來,從一個超越性的維度重新審視經濟正義的歷史、現實與未來了。
[1]Thomas Hobbes.Leviathan[M].Harmondsworth: Penguin,1968.
[2] John Lock.MS note‘Venditio’(1695),reproduced in full in John Dunn,‘Justice and Locke's Political Theory’[J].Political Studies,1968,16(1):84-7.
[3] Cheney C.Ryan.Socialist Justice and the Right to the Labor Product[J].Political Theory,1980,8(3):13.
[4] 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286.
[5] S.M.Waddams.The Law of Contracts[M]. Toronto:Canada Law Book Ltd.,1977.
(編輯:林毅)
C.B.麥克弗森(1911—1987年),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教授;亓光,法學博士,中國礦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 本譯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中國公正話語體系構建研究”(項目批準號:13CZZ002)的階段性成果。
① 本文編譯自:C.B.MacPherson.The Rise and Fall of Economic Justice and Other Essays[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