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蘭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 510000)
重構中國小說史的先鋒之作
——評張勇教授《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研究舉隅》
劉湘蘭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 510000)
張勇教授以人物形象之視角來剖析中國小說之演進與發展,抓住了小說古今演變之命脈,對明清以來的小說進行了“古今通觀”式的研究。其研究帶給學界很大啟示,就是小說史的撰寫也可以從人物類型的流變角度來進行。從這一學術角度而言,張勇教授的專著《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研究舉隅》可以說是重構中國小說史的先鋒之作,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及里程碑意義。
小說史;古今通觀;人物類型
自1911年清廷滅亡以來,中國延綿幾千年的皇權政治被中止,對于中國文學發展的影響,便是許多舊文體中止了生命力,尤其是皇權制度下的公文文體更是如此。而1919年由胡適等人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反傳統、反孔教、反文言,引進西方的民主與科學,更使青年一代從心理、情感、語言上與舊傳統進行了徹底決裂。政治、思想觀念、語言表達方式的裂變,西方文學思想的滲入促使中國文學研究出現了古、今的割裂,被分成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兩大二級學科。然而,盡管歷史劇變、隨之創作思想與語言表達方式也發生了巨大改變,但是中國文學的創作與發展卻永遠不可能脫離中國五千多年積淀下來的博大精深的文化與文學財富。浸潤其中的國人在繼承與通變中開創了文學的新天地。那么歷史劇變之后,中國文學“流”向何處?而新文化運動后,中國文學之“源”又在哪里?對于研究者來說,打通中國文學傳統與現代的脈絡,尋繹文學古今演變之軌跡,是歷史之必然。
一
近年來,“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這一研究方向已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學界出現了多篇論辯的文章,初步建立了相應的理念、思想、對象及方法的研究體系。許多學者尤其是現當代文學研究者開始溯流而上,將研究視野擴展到古代文學領域,從而希望達到通古今之變的學術理想。就文體而言,在古今貫通方面取得較多成果的則以敘事文學尤以小說研究為多。如楊義《中國敘事學》旨在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敘事學理論,該著以小說敘事為主要研究對象,其視域涵蓋了中國古代、近代、現代及當代的小說,從這些自古及今的小說作品中揭示不同于西方的中國所特有的敘事理論。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從敘事學理論出發,打通古今,探索中國傳統敘事與現代敘事的脈絡;王汝梅、張羽所撰《中國小說理論史》則勾勒了古代小說理論的發展演變,又對鴉片戰爭至五四運動時期的小說理論進行了研究,揭示小說理論如何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轉化。也有前輩學者從小說史的角度對小說進行了古今通貫的研究。如郭箴一《中國小說史》梳理了中國小說從先秦至民國時期的發展脈絡,更對新文學運動時期下的小說創作情況進行了關照。而張勇教授的《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研究舉隅》又是一部就中國小說進行追源溯流、貫通古今的力作。
二
張勇教授打破了以時代為序的文學史撰寫方式,繼而以人物類型為核心,勾勒了一部自明清至現代的小說人物形象發展史。該書共五章,每章分別以一、兩類人物為核心,分別梳理了古今小說中的庸師、劣生、惡棍、悍妻、弱夫、戀愛中的男女共七類人物形象。其中悍妻與弱夫組成一種婚姻模式,而戀愛中的男女則從愛情描寫的視角形成了對立的人物組。誠如張勇教授所言:“這七類人物形象既貫穿在中國小說的古今演變中,構成了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的統一性和一致性的方面,同時也體現出發展性和變異性的方面,因而是一個研究中國小說的‘變'與‘不變'的較好視角。”[1]對于小說創作而言,人物、情節、環境是構成小說的三要素,而三者之間又以人物為之靈魂。故而,張勇教授以人物形象之視角來剖析中國小說之演進與發展,可謂是慧眼如炬,實是抓住了小說古今演變之命脈。
張勇教授對這七類人物形象發展史的研究,縱貫古今,重點分析了34部小說。張勇教授對這些小說人物進行研究時,既非站在古代文學的立場以“古”觀“今”,亦非以現代文學為本位來以“今”溯“古”,也不僅僅是站在“近代文學”本位立場上進行“古”“今”的連通,而是超越了以上三個本位立場對明清以來的小說進行了“古今通觀”。[2]這使得張勇教授的研究站在了一個制高點上。
以庸師與劣生形象為例。自古以來,教育乃國之根本。中國作為禮儀之邦,在教育方面,相對于知識而言,更重視培養子弟高尚的品德。早在《尚書·舜典》中就記載,舜命令道:“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保?]《大學》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保?]3《孟子·梁惠王上》言:“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養。”[4]204教育的最終目的便是培養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才。然而,在科舉制度下,教育的成敗直接關系到讀書人及其家庭的榮辱、貧富及階級地位之高下。當教育與經濟、功名這些現實利益緊密聯系時,教育的目的發生了扭曲。在扭曲的教育體制下,讀書人的心性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隨著小說創作的興起,作為教育主體的兩類人物——教師與學生也進入了創作者的視野,在小說中刻畫了一系列庸師、劣生甚至是“惡師”“惡生”的形象。
張勇教授選擇庸師與劣生作為研究對象,勾勒了這一系列人物在古今小說中的發展演變,既體現了古今小說在人物形象選擇方面的一致性,又體現了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下同一類人物形象的變異性。張勇教授在研究中發現,古今小說對庸師形象的刻畫始終“堅持了諷刺的風格與筆法,同時又體現出了多樣化的諷刺形式與迥異其趣的美學效果,諷刺文學的傳統在教師反面形象的描寫中不但得到一貫的繼承,而且被一再地發揚光大。”[5]63作者在回歸文本、精讀文本的前提下,對各類庸師、劣生的形象進行了細致深入地剖析,不僅關注不同歷史時期小說創作對人物形象刻畫的特色,更深刻分析這種形象塑造背后所體現出的社會文化心理,站在人性的高度,挖掘這些人物形象在“人性自我意識、人性本質、人類關系和道德尺度的深入拷問”。[5]63由此揭示出“這一人性探究的文學歷史超越了古今的時空限制,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始終追問著人性善惡的向度。所以,教師反面形象的文學發展系列不但是一種特別的人文關懷的反映,而且也是貫穿中國文學古今演變歷程的一條重要線索?!保?]64
相對于古今小說中庸師形象“庸”與“惡”的絕對性,古今小說中的劣生形象其內涵更為豐富,因為在此一類人物形象中,“劣”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例如張勇教授認為寶玉的形象體現了“文化叛逆和文化反思”,他的劣行更反映出“文體專制的危害性,而其形象的顛覆性反轉描寫的恰是其個性的表現軟弱與內在剛強的矛盾結合,透視的是文化、教育與人性的關系?!保?]140而《圍城》中錢鐘書對方鴻漸形象“反轉性的描寫寄托作者批評世道人心的良苦用心,方鴻漸個性的矛盾性和思考性針對的恰好是社會現象的丑陋和人性的失落。”[5]141將古今小說中劣生形象置身于人物形象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進行觀察、分析與反思,張勇教授成功地揭示了古今小說中劣生形象的復雜性。
再如“悍妻與弱夫”一章,自古以來,中國就視“夫婦”關系為社會人倫關系之首?!吨杏埂费裕骸熬又溃於撕醴驄D,及其至也,察乎天地。”[6]故而教育的目的首先在于“修身”、“齊家”,最后才能達到“治國”“平天下”的高度?!褒R家”是社會穩定發展的倫理基礎。但是,封建社會的夫婦關系并非是平等的,而是絕對的夫權、男權制度。《儀禮·喪服·子夏傳》曰:“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7]尤其是宋明理學興起之后,更將“夫為妻綱”的倫理道德推崇到了極致。然而,在這種強勢的男權統治下,在明清小說中卻出現了一種與之完全背離的夫妻關系模式,即悍妻弱夫的婚姻模式。為何小說創作與現實思想有如此大的背離?這背后隱藏了怎樣的創作理念?這種內容的小說創作是源于對生活真實的反映?還是體現了作者對現實無奈的反抗?張勇教授就此進行了深入精到的研究。
首先,他將這種悍妻弱夫的婚姻模式進行了概念的界定,認為悍妻弱夫的婚姻模式是中國最優秀小說中的“一大母題”,體現了“文化上的顛覆性”。接著張勇教授將明清以來描述悍妻弱夫婚姻模式的小說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特點是,妻子具有強烈的色欲,而丈夫達不到妻子的理想狀態而導致妻子出軌,造成婚姻的失??;第二階段的特點是,妻子們是家庭夫妻關系中的施暴者或絕對權力者;第三階段則表現妻子不忠的原因交織了性欲、愛情、自由、理想、財產等諸種因素。更確切地說,前兩個階段的悍妻弱夫模式的基本元素是“性與權力”,而現代階段的基本元素則是“性基礎上的愛情、自由和幸?!薄堄陆淌谝廊徽驹谌诵缘母叨?,超越時空的局限分析古今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冷靜客觀地審視處于不同歷史時代、思想觀念下的小說作者是如何塑造此類女性,并歸納其演進的軌跡。在對文本精讀、對讀之后,他認為古今小說中悍妻弱夫婚姻模式中,對女性描寫的“基本脈絡是從生物性向精神性的演進,這說明從古代到現代,悍妻與弱夫婚姻模式的小說主題的確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中國小說從古代向現代轉化的一個重要標志?!保?]321張勇教授對悍妻弱夫婚姻模式意義的揭示,說明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人物類型創作的演進體現了小說自身的發展規律。其研究帶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啟示,就是小說史的撰寫也可以從人物類型的流變角度來進行。從這一學術角度而言,張勇教授這一專著可以說是重構中國小說史的先鋒之作,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及里程碑意義。
三
總的來說,張勇教授這部力作,站在人性的高度,對古今小說的七種人物類型進行了鞭辟入里的研究。正因為是站在人性的高度來分析古今小說中的人物,故而其對古今小說的研究可說是“古今通觀”。他在對作品人物進行研究時,既尊重了原著創作時期的政治歷史環境和社會文化心理,對人物形象的分析能緊密結合時代背景,對特定時代下的小說創作手法、人物塑造的技巧,人物負載的意義皆進行了精辟的判斷;更為可貴的是,張勇教授的這部專著又超越了各個時期特定的政治、歷史、宗教、風俗等因素的局限,站立于人性的高度對古今小說人物形象的演變進行研究,其方法論上的意義與價值也不容小覷。在研究“古今文學演變”這一弘大課題時,我們到底該如何做才能達到“古今通觀”的境界?我想,張勇教授的這部專著給了學界一個非常好的范例。
對于張勇教授的大著,我想還有一些需要仔細斟酌的方面。例如“惡棍”“戀愛中的男女”等內涵,與庸師、劣生、悍妻、弱夫并不在一個概念層面,其在社會體系中的角色并不明朗,單純是一個性質判斷(惡棍)或特定行為范疇(戀愛)下的詞匯,并不能代表某一類社會特定群體。
另外,對于古今小說中的人物類型研究,先唐敘事作品包括史書、小說、雜傳等也值得關注,在這些作品中可以追溯明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之源頭。例如,張勇教授專著中“惡棍”一章關于《兒女英雄傳》中的紀獻唐和《老殘游記》中的剛弼,其人物形象之源頭實可追溯到《史記·酷吏傳》;而“悍妻”這一形象,《隋書·經籍志》著錄有南朝宋時期虞通之撰寫的《妒記》一書,是最早描寫夫妻關系且以女性強勢為內容的作品。該書雖已亡佚,但魯迅《古小說鉤沉》輯錄了七則,可窺全豹。而悍妻形象在后世的描寫,我覺得明代方汝浩所撰《禪真逸史》中尤氏這一形象已達到極致。該書第二十一回“竊天書后園遣將 破妖術古剎誅邪”描寫尤氏將村名改為“雌雞市”,召開“群陰會”,與村中女性立禁約共十條,一起約束男性的行為:一、禁嫖賭。二、禁凌虐正室。三、禁擅娶妾媵。四、禁狎昵婢仆。五、禁喪妻再娶。六、禁夫奪妻權。七、禁縱飲游戲。八、禁出入無方。九、禁妄貪富貴。十、禁不遵條約。[8]堪稱最早的女權主義的宣言。以上數言,這是我在拜讀張教授大作時進行的一點點延伸思考,既不成熟也不系統,借此機會就教于方家。
[1]張勇.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研究舉隅:導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6.
[2]梅新林.“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研究”學科范式的探索與建構[J].河北學刊,2006(5).
[3]孔穎達.尚書正義:卷三[M]//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131.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張勇.中國小說古今演變研究舉隅[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3.
[7]賈公彥.儀禮注疏:卷三十[M]//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106.
[8]方汝浩.禪真逸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302-305.
[責任編輯 賀良林]
A Pioneer in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Comment on Professor ZHANG Yong "novels of Research on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Chinese"
LIU Xiang-lan
(School of music,GanNan Normal University,Ganzhou,Jiangxi 341000,China)
Seizing the essence of ancient-to-modern evolution of Chinese novels,Prof. Yong Zhang analyze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aracters,and conducted an overall study on the novels sinc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is study brings the academia nontrivial inspiration that novel history can be written based on the flow of character types. In this academic regard,his work titled Case Studies on the Ancient-to-Modern Evolution of Chinese Novels,not only can be recognized as a pioneer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y of Chinese novels,but also possesses vital academic value and milestone significance.
Novel History; the Ancient-to-Modern Perspective; Character Types
I247
A
1008-9128(2016)05-0066-03
10.13963/j.cnki.hhuxb.2016.05.018
2016-03-16
劉湘蘭(1973-),女,湖南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先唐文學、古代文體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