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琦著, 馬 楠, 張春田譯
(1.香港大學 歷史系,香港;2.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 上海 200241;3.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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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中國:1919年的中國和世界
徐國琦1著, 馬 楠2, 張春田3譯
(1.香港大學 歷史系,香港;2.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 上海 200241;3.華東師范大學 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 上海 200241)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世界近代史上的重要篇章,中國在某種程度上卷入了這場戰爭中。大戰的經歷和結果,迫使中國的精英重新思考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中國文明在世界上可能的地位。“一戰”初期,嚴復支持中國加入世界大戰,可是歐戰結束后,嚴復徹底幻滅了,認為唯有古代中國的儒家思想才能解救中國和西方。與此同時,在歐洲游歷的梁啟超在親眼目睹了戰爭的可怕影響之后斷言,這場歐戰近乎消滅了人類文明;他放棄了達爾文主義,認為東方現在可以提供一些西方所沒有的價值,鼓吹東西方文明的融合。而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認為“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是理與欲的和諧和平衡”,中國文化處在一個高于西方文化的水平上,中國文化當引導西方人走向儒學之路。“一戰”將全新的觀念注入中國精英的思想中,形塑了他們之后如何思考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國族認同和中國文明的方向。
一戰;文明;覺醒;西方;東方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世界近代史上的重要篇章,整個20世紀形成于大戰所造成的巨大道德和生命的毀滅。對中國人而言,“一戰”似乎只屬于一場白人之間的戰爭,一場歐洲的戰爭,一場西方列強角逐的戰爭。但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又卷入這場戰爭中。大戰的經歷和結果,驅使中國人思考他們是誰,思考他們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他們在世界上可能的地位。1919年,他們開始重新思考亞洲與西方之間的關系,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之間的關系。大戰爆發伊始,中國人就關注著戰局,選擇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一戰”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由于“一戰”對西方造成重大損害和對巴黎和會的集體失望,一些中國人在1919年不再對西方世界抱有期望,也不再尊敬西方的文明。本文擬探討“一戰”對中國和中國人所帶來的文化影響和文明的意義。
“一戰”的爆發促使許多中國精英重新思考西方文明和他們自己的傳統之間的關系。早在1915年,辜鴻銘就寫道:“為了歐洲人民——為了歐洲人民不再開戰,就必須撕毀目前的憲章,即《自由大憲章》,并制訂了一個全新的憲章——正如在中國,我們這里的良民宗教所賦予我們中國人的‘忠誠大憲章’。”[1](P.168)陳獨秀在1916年宣稱,若中國準備在20世紀創造一個新的文明,這個文明應該與過去無關,不論這個過去是東方抑或是西方。陳氏認為,世界大戰對中國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些影響將會促使中國人產生他們關于軍事、政治、思想等諸多議題的新思想。陳氏以為,世界將會被大戰所改變,因此,他鼓勵他的中國同胞一切重新開始。*參見陳獨秀《1916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5號,1916年1月,第1-4頁)、《俄羅斯革命與國民之覺悟》(《新青年》第3卷第2號,1917年4月,第1-3頁)。1917年4月,《東方雜志》的編輯杜亞泉寫道,戰爭結束后,世界上的民族和社群將會面臨巨大的變化,世界將會邁入一個改革的時代。[2](PP.1-8)杜氏相信戰爭已經揭示出了西方世界明顯存在的嚴重問題,由此象征著舊文明的死亡和新文明的即將誕生。那么,在人們意識到當下的文明需要改革以后,哪種新式的文明將會產生?杜亞泉本人深深為這個自設的問題所吸引。[3](PP.1-7)
嚴復,另一位有影響力的學者和思想家,因世界大戰而經歷了同樣的覺醒。嚴氏以翻譯西方哲學和政治學書籍而知名,并且曾是一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堅定信服者。根據嚴復傳記的作者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的觀點,世界大戰給了嚴復“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震驚,他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可以讓他坦然面對19世紀的諸多有限的戰爭,例如布爾戰爭。但是一戰的暴行和戰爭所造成的破壞規模,使得他內心充滿敬畏與恐懼”。[4](PP.233-234)嚴復在世界大戰剛開始時就研究這場大戰。他在1914年斷言,德國人將會戰敗,并將德皇威廉二世比作2000年前的項羽,當項羽挾持天命與劉邦爭雄的時候,他的力量無比強大,但卻是劉邦獲得了最后的勝利。[5](卷3,PP.615-616)嚴復堅信聯盟會獲得最后的勝利。事實上,在戰爭開始的時候,“德皇即殘比利時、即長驅以入巴黎”,嚴復就對他的門生熊純如保證,德軍“所謂摧枯拉朽,恐特有見于目前,無睹于其最后也”,盡管實際上“德意志聯邦,自千八百七十年來,可謂放一異彩”。[5](卷3,PP.624-626)[4](PP.229-231)1914年10月,當日本人逐漸展現出他們企圖要襲擊青島并進占濟南的時候,嚴復認為,如果中國選擇與日本開戰,中國將會被日本所擊潰。對嚴復而言,中國在戰后的和平會議上尋求正義具有重要意義。[5](卷3,P.617)他主張利用復雜的外交策略以及忍辱退讓,中國將有希望在戰后的世界秩序中受益。他認為世界大戰將改變國際外交,同時改變政治思想、哲學、教育、經濟和政治運作的方式。[5](卷3,PP.619-623)
1917年,嚴復作了一首關于歐戰的詩,哀悼歐戰所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和人員傷亡。他這樣寫道,“三年西宇戰天驕,海上金銀氣盡消……見說傷亡過十萬,不堪人種日蕭條”。[6](P.48)[5](卷2,P.396)與此同時,他支持中國加入世界大戰中,稱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是關乎中國未來的重要時刻。他號召每一個中國人支持政府參加這場戰爭。[7](PP.313-314)可是歐戰結束后,嚴復徹底幻滅了。他寫道,西方居然利用科技的發展與進步來進行野蠻的殺戮,近乎導致世界的毀滅。他宣稱戰爭與正義毫無關系,悲嘆西方文明已經轉向成為一場殺戮游戲。[5](卷2,P.40)史華慈認為:“一直到一戰之前,嚴復始終不愿放棄這樣的信念,即‘自由、平等和民主’在英美人士的文化解讀中是使得他們走向富裕和強大的不可或缺元素。”但是隨著“一戰”的發生,嚴復的觀點開始動搖。[4](P.235)戰爭結束后,嚴復得出結論,唯有古代中國的儒家思想才能解救中國和西方。[5](卷4,PP.1122-1123;卷2,PP.409-410)嚴復寫道:
文明科學,終效其于人類如此,故不佞今日回觀吾國圣哲教化,未必不早見及此,乃所尚與彼族不同耳。……回觀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澤被寰區。[4](P.235)
戰爭結束后,嚴復聲稱,他對中國文化理想的重估已經被世界各地分享。“許多西方的思想家逐漸意識到孔孟之道。”羅素(Bertrand Russell)斷言,“我們文明的特質,我必須得說,是科學的方法,而中國文明的特質,則是關照生命的觀念……那些珍視智慧與美麗甚至享受簡單生活的人,會發現,這類價值相較于煩躁而騷亂的西方,中國擁有得更多”。[8](P.213)
汪暉在2009年指出,世界大戰將全新的觀念注入中國人的思想中,形塑了他們如何思考集體的未來和中國的民族認同以及他們自己的文明。他也認識到,若沒有世界大戰,中國人將不會把他們的思想扎根到國際舞臺。[9]丘為君也指出了歐戰對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轉型的重要性,它成為中國民族意識的支點。[10](PP.75-124)
中國人渴望在戰爭結束后重新開始。像《新潮》這類“新”雜志急劇擴散開來,風靡全國,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在歐戰的背景下發展成長。“新”與“舊”的爭論牽涉到有關社會、政治、文化乃至文明的各式各樣的問題,在中國的社會里引起了眾多的關注。中國人嚴肅地思考他們國家在戰后可能實現的轉型,他們被中國在世界中處于何種地位以及不斷爭論的“什么是中國,什么是中國人”的問題所困擾。對東西方文明道德的普遍思考,與戰后的和平會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談判失敗的主要后果是,在中國人面前,西方文明的聲譽和吸引力急劇地退化。[11](PP.262-268)歷史學家費子智(C. P. Fitzgerald)注意到,在巴黎,中國人終于從對西方的迷思中清醒,他們開始急切地求助于其它的解決方案。[12](P.54)
歐戰結束后,彌漫中國思想界的空氣中開始充斥著自力更生和尋求新方向的氣息。像梁啟超那樣全力支持中國參加“一戰”的公共知識分子也說道:“在國際關系上,‘強權即是公理’。這一原則如今依然占支配地位。我們雖聽到所謂正義和人道的原則,然而它們只不過是強國的誘人口號。如果弱小的國家憑著這些虛偽的口號,就希望得到強國的庇護,那么他們的夢想很快就會破滅。”他告訴國人,“對中國而言,她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自我以及戰無不勝的精神和勇氣……讓我們超越自身的局限,振作起來,進行自我拯救,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希望所在”。[11](PP.262-268)在“巴黎和會”上遭受屈辱的中國,開始抑制其追求西方式國家認同的沖動,深受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文明沒落論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越來越疏遠西方。而梁啟超的想法反映了這種趨勢。他和他的朋友在1918年末離開中國,一直到1920年3月才回國。他游歷了法國、英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梁啟超在國外游歷(與此同時,美國哲學家杜威正訪問中國),其在巴黎寫就的文章在國內引發了“五四運動”。梁啟超意識到戰爭“還不是新世界歷史的正文,不過是一個承上起下的轉捩段落罷了”。梁氏和他的同伴前往巴黎時,期望通過外交努力來實現正義和仁愛,梁氏相信,“巴黎和會”意味著對所有不公正的國際關系的全面修正,從而“建立一個永久和平的堅實基礎”。[13](PP.2968-2969)但他離開巴黎的時候,卻充滿了失望。“從1919年起,他要正面評估中國(自己)在歷史中的價值。因為西方應該被重新評判。”[14](P.198)在歐洲的所見所聞,無疑讓梁啟超對西方失望了。梁氏開始貶低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極端的個人主義。他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可以說是“當前邪惡的根源。是西方飽受恥辱的……文化展示”。[14](P.202)梁啟超意識到,法國大革命后,“科學萬能之夢”取代了傳統文化的范式和由封建傳統、希臘哲學和基督教所建立的紐帶。第一次世界大戰向人類揭示了國際合作與和平共處的重要性。“質而言之,世界主義要從此發軔了。”[13](PP.2969-2978)
世界歷史的雙重鏈條(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將會帶來新的世界秩序,而這種世界秩序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所無法容忍的。梁啟超鼓勵同胞將中國發展成“世界國家”。[13](P.2978)他希望“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它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這種新的文化系統,經過合成和選擇的產物,應該廣泛推廣以造福人類。他用感人的語言號召同胞:“我們可愛的青年啊!立正!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第5卷,第2985-2987頁;另參見Xiaobing Tang, Global Space and the Nationalist Discourse of Modernity: the Historical Thinking of Liang Qichao(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93。
梁啟超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他在歐洲的旅行作為一個學習的過程。他在寫給兄弟的信中說他“決定在這次旅行中當一名學生”。但是,他是面對一個怎樣的學習經歷呢?在《歐游心影錄》中,梁氏記下了他的許多想法:
至內部心靈之變化,則殊不能自測其所屆。數月以來,晤種種性質差別之人,聞種種派別錯綜之論,睹種種利害沖突之事,炫以范象通神之圖畫雕刻,摩以回腸蕩氣之詩歌音樂,環以恢詭蔥郁之社會狀態,妖以雄偉矯變之天然風景,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試思之,其感受刺激,宜何如者。吾自覺吾之意境,在醞釀發酵中,吾之靈府必將起一絕大之革命,惟革命產兒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數耳。*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第5卷,第2969-3048頁;另參見Philip C. Huang(黃宗智), Liang Chi-chao and Modern Chinese Liberalism(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2)。
梁氏觀察到歐洲人開始談論科學的道德失敗,并認為“這是現代思想的一個偉大轉折點”:
當時謳歌科學萬能的人,渴望著科學成功,黃金世界便指日出現。如今功算成了,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以靠他向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誰?就是這位“科學先生”。[13](PP.2973-2974)
在親眼目睹了戰爭的可怕影響之后,梁啟超迫使自己追問,西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自從達爾文提出物種進化論以來,世界各地的思想界發生了一場巨大的革命。達爾文的“優勝劣汰”理論已被廣泛應用于人類社會,成為社會政治思想的核心,但伴隨而來的則是許多惡的產生。他斷言,這場歐戰近乎消滅了人類文明,而這“全世界國際大戰爭,其起源實由于借達爾文生物學做了個基礎”。基于這種想法,梁啟超告訴他的讀者:“中國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自我。”*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第5卷,第2968-3048頁;參閱Joseph Levenson, Liang Chi-chao and the Mind of Modern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7),203。在寫到關于中國在巴黎所遭受的屈辱時,梁啟超警告道,“沒有一個有見識的人會質疑,它(中國的這一經歷)將深刻地改變亞洲大陸的歷史,如果不是整個世界的話……如果走投無路,她(中國)可能會孤注一擲”。[8](P.207)
梁啟超認為,東方現在可以提供一些西方所沒有的東西。根據黃宗智的研究,“梁啟超五四時期的自我使命,正是發現中國文明的‘特質’,以融合西方‘好的特質’”。[15](P.147)他進入中國文化的傳統價值中,挖掘儒家關于和諧與妥協的“仁”的理念,認為這些理念優于西方。梁氏強調一個民主社會是國民覺醒的重要基礎,但他也同樣強調“物質生活不過為維持精神生活之一種手段,決不能以之占人生問題之主位……近代歐美學說,皆獎勵人心以專從物質界討生活,然現代人類受物質上之壓迫,其勢力之暴,迥非前代比。……吾儕今欲所討論者,在現代科學昌明的物質狀態下,如何而能應用儒家之‘均安主義’使人人能在當時此地之環境中,得不豐不觳的物質生活”?*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第5卷,第2968-3048頁;Huang, Liang Chi-chao and Modern Chinese Liberalism,147-149。在梁啟超看來,“在緩解精神貧困的諸項出路中,我認為東方——中國和印度——文明比較而言是最好的。東方文明以精神(文明)為出發點,而西方文明則以物質(文明)為歸宿的”。*Mishra, From the Ruins of Empire,212. Joseph Levenson, Liang Chi-chao and the Mind of Modern China,201.
梁啟超需要克服他思想中的諸多矛盾,正如列文森所提出的,“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他急于希望自己的國家強大,當他看到中國的錯誤,他立即指出,并且呼吁中國采取正確的方式發展,并在外展示良好的形象。但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他又必須相信并希望保存中國民族固有的精神,這種民族精神激勵了中國的過去,同樣也孕育中國的未來。是否中國的傳統神圣不可侵犯?梁啟超顯然對這個問題所有方面是有著清楚的解答。”在他的思考中,打破與過去的聯系不僅是難以做到的,也是災難性的:“一個國家必須保持其民族性,這種民族性體現在它的語言,文學,宗教,風俗,儀式和法律中,若民族性消失了,則國家也就滅亡了。”梁啟超看到這種悲劇曾經發生在安南和朝鮮身上,“如此多的中國元素進入到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民族性永遠不會超過一半的發展,于是,他們變成了別人的國家”。[14](PP.196-197)
然而,梁啟超也贊同文明融合。同樣的想法也出現在其他思想家身上。經歷了1919-1920年中國旅程后,英國思想家羅素認為中國文明是解決歐洲弊病的良藥:“世界大戰表明我們的文明存在一些錯誤……中國人已經發現了這些弊病,并且實行了一種經歷了許多世紀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如果可以被世界采納,那么,整個世界將會變得美好。然而,我們歐洲人沒有這種生活方式,我們的生活需要斗爭,剝削,不停地變化,不滿和毀滅。如果我們不能學習被我們鄙視的東方智慧的話,那么效率將導致毀滅,這將是我們文明的發展的趨勢。”[16](P.140)與梁啟超和羅素一樣,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呼吁融合東西方文明最優秀的特質。
在歐洲停留數月后,梁啟超意識到,中國和西方文明都有他們各自的問題。他認為結合雙方各自好的部分由此創造出新的文明是最好的策略,并敦促中國使用他們更高的精神文明來挽救西方優越的物質文明。1919年之前,中國人轉向了西方的民主和自由主義,主要是因為他們找不到其他仿效的模式。民國共和的失敗和歐洲國家在大戰中所經歷的慘烈場面,加深了他們內心的不安。梁氏在家信中寫道,歐洲人“是完全絕望了……他們曾經持有科學萬能的巨大夢想,現在和他們的閑談里則滿是文明破產的論調”。[13](PP.2972-2974)
梁啟超的新思想在中國人當中獲得了強烈的反響,他對自力更生的呼吁也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歐戰結束后,陪同梁啟超訪歐的張君勱告訴他的朋友,他在旅途中進行了許多的反思。他意識到歐洲人太強烈地追求物質增長以至使他們的道德價值崩潰了。張氏呼吁中國人不要重蹈西方的覆轍,而是從中國的古代思想中尋找力量。[17](PP.45-47)
1919年的中國,有過關于亞細亞主義的廣泛討論。日本人熱衷于對這個問題展開激烈辯論,遂使得這一話題很快引起了中國人的關注。有影響力的刊物例如《東方雜志》特意辟出專版。李大釗則指出,日本的亞細亞主義無異于一個亞洲的門羅主義:它不是基于和平,而是在于侵略,不是基于民族自決,而是在于日本的帝國主義。[18]李大釗為此提出基于亞洲弱小國家民族自決和抵制日本侵略基礎上的新亞洲主義。[19]
顯然,雖然中日雙方都在使用“亞細亞主義”這個詞匯,但是他們的想法及出發點卻大相徑庭。在“國聯”早期的一次會議上,一名中方代表呼吁,包括“亞洲和其他非西方國家”在“國聯”會議上至少擁有一名代表席位。“國聯”在1922年通過一項決定接受了中國的提議。該規定要求“國聯”非常任理事國的選擇將會“充分考慮世界的主要地理區劃,各大民族,不同的宗教傳統,不同類型的文明以及財富的主要來源”。印度在國聯代表權問題上無疑贊同中國的觀點,在“國聯”初期的一次會議上,印度代表呼吁要在“國聯”架構中實現代表權上的具有“(不同)思想和(不同)國情的兼容并包(internationalization)”。[20](P.63)
英國詩人拉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在1889年寫道,一個現代化的中國并非是個好主意。他為那些盡力將現代西方文明產物——鐵路、有軌電車等工具帶到中國的人感到惋惜,他害怕的是,如果中國真正醒來,世界將會發生什么?[8](PP.139-140)在歐戰之后,中國人懷疑照搬西方的生活方式是否符合中國的最佳利益。他們開始詢問“什么是中國”,“我們中國人是誰”這樣的問題。1919年6月1日,在中國旅行的美國哲學家和教育家杜威(John Dewey)和他的妻子,在給他們的孩子的信中寫道:“實話講,在中國的日子是興奮的,我們目睹了一個新國家的誕生,而誕生的過程一向是艱難的。”[21](P.209)1919年7月4日,杜威寫道:“我發現在過去的十年里,在我閱讀的書當中,‘覺醒的中國’這一說法已經被外國的游歷者提到了十數次乃至更多,所以我猶豫是否需要再次聲明‘中國正在覺醒’,但我想目前是第一次中國的商人群體和各種公所致力改善產業方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是一次商人、工人與學生群體結合的真正的(中國)覺醒。”[21](PP.262-263)杜威在1923年為另一位哲學家、英國人羅素(Bertrand Russell)所撰《中國的問題》一書所寫的書評中提到,“在大戰后,中國似乎成為光明天使,映照出西方文明的黑暗。中國之道德準繩成為蝎子之鞭,抽打自以為是的西方人之背脊”。[22](P.216)
杜威的思想似乎與許多中國人(例如與梁啟超、梁漱溟以及其他將歐戰視作中國啟示的人)的思想相似。中國精英現在似乎對本國的文明和道德更加自信了。[23]就像梁啟超一樣,由于歐戰證明了科技可以被極端殘忍和非人道地使用,嚴復意識到科技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
嚴復于1918年給朋友的信中說,他親眼目睹了民國的頭七年以及歐戰的四年。歐戰的血腥事實告訴他,三百年歐洲的進化只幫助西方人實現了四件事:自私、殺戮、無恥和道德的腐敗。嚴復認為,歐戰的結束意味著西方文明的結束,在那場巨大悲劇后,世界將會轉向儒家的理想。[5](卷3,PP.691-692)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西方走到這一步?在嚴復看來,歐戰的爆發是因為西方人不重視道德的培養,缺乏對倡導和平與和諧的亞洲哲學的重視。西方只關心科技發展,道德水平下降、機器愈加強大和科技進步,卻不關心世界大戰是否會變成一場可怕的殺戮游戲。
曾在1890年代主導“戊戌維新”的康有為,也著迷于這個充滿著可能性的時刻。而在“一戰”結束后,康有為認為,“國聯”將全人類團結在盟約之下,而這將使得儒家的大同理念得以實現。這是一個實現永久和平的烏托邦憧憬,康有為在他若干年前的一份手稿中闡述了這份憧憬。康有為不是唯一的中國人著迷于國聯的“大同”可能性,其他中國人在文章中提到國聯時,也常常用大同這個詞匯。康有為不過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而已。康有為相信,通過美國的全球領導力,他的大同理想將會逐漸實現。美國“取得了巨大的勝利,并發起了一個基于權利和正義的和平會議”,這個和會“將支持弱小的國家”,中國有幸參加這次會議,可謂中國“千年一遇”之機,通過這次機會,中國有可能會收復其失去的主權,平等地屹立于國家之林。1919年初,康有為在寫給他女婿的信中說:“我從未想過我會有幸活著看到國聯的誕生……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你不能想象我有多快樂。”[24](PP.253-255)因此,康氏和其他人希望威爾遜的理念能夠改變國際關系行為準則,并且將正義和和平帶到國際社會中,而中國將是這個國際社會當中的一個平等的成員。有的人可能會說,古代中國的大同理想與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的合眾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中國的天下和神圣羅馬帝國的理念,雖然事實上理想的色彩多過于現實,但兩者皆注重打通區域的區隔,使區域之間實現聯合,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國際主義。
但當巴黎和會未能將正義帶給中國時,康有為也成了直言不諱的西方世界的批評者。他說,戰爭乃是由功利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為主要思想元素的現代西方文明的天然產物。現在到了西方人同樣是中國人,需要認識儒家思想價值的重要時刻了。[25](P.544)
第一次世界大戰也成為另一位中國思想家梁漱溟發展他“東方哲學和文化優勢”理論的助力。他在于1921年寫成著名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認為,西方通過成功地征服自然已經實現了巨大的經濟增長,但它同時卻切割了與更加廣闊的人道主義的關系,而后者恰恰是儒學所始終珍視的。“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是理與欲的和諧和平衡。”*詳見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Mishra, From the Ruins of Empire,214。但梁漱溟不同意梁啟超關于戰后融合東方和西方的說法。梁漱溟不相信,存在著缺點的東西方文化能夠將它們好的部分結合在一起,以滿足中國人的主觀需求。把一種文化的基本精神與另一種文化的基本精神結合起來,這似乎是錯誤的。對中國而言,融合文化價值的唯一動機是希望看到中國與西方成為平等的伙伴,一種實現中國人“等價”的期望。[26](P.86)梁漱溟的傳記作者艾愷(Guy Alitto)認為,梁漱溟精妙地感受到了沒有什么價值可以不用考慮創造了它的民族意識,而真正被拿來借用。[26](P.86)
艾愷以為,梁漱溟覺得中國人的思考方式與西方人迥異,科學、民主和工業無法在中國產生。梁氏認為,中國的問題實際上就存在于它所取得的成就中,即孔子和先秦時期的圣人早已超越他們的生存環境而達致對人性的完美理解,這也超越了中國文化發展的實際需要。中國文化是早產的,時代的環境沒能為中國文化的自我實現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26](P.104)根據艾愷的觀點,“梁漱溟1921年這本書的主旨是,中國文化處在一個高于西方文化的水平上,它是可以與現代化相容的”。事實上,梁漱溟的演講和著作強調儒學是一套普世的價值體系。梁氏寫道:“我看到了西方人可憐的處境……我是否該引導他們走向儒學之路?我也看到了中國人盲目、錯誤地對西方進行著膚淺的模仿……他們也在到處尋覓著什么……我是否該用儒家的理念引導他們走向美好的生活呢?”[26](P.125)
但是,梁漱溟的思想受到了自由主義學者胡適和陳獨秀的激烈攻擊,他們認為梁氏的思想陳舊并且與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思想截然相反。梁在飽受打擊之后寫道:“在他們的話語中,我是他們思想改革運動過程中的障礙,這讓我非常難過,我并不覺得我是他們這場運動的對立面!我贊賞和支持他們的努力!”[26](P.125)胡適,也是一位哲學家和教育家,因鼓吹中國文學的改革而廣為知名,號召知識分子放棄文言文的寫作,改作更加口語化的白話文。胡適本人在前往美國繼續求學之前接受過中國古典的訓練,他畢業于康奈爾大學,然后又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在哥大他師從著名的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歐戰中威爾遜的堅定支持者。胡適相信有著士大夫精神和政治實踐能力的威爾遜總統,將會在地球上實現他的理想。胡適看到美國總統“哲學思想是他從政的基石,所以盡管他進入政壇,他依舊保持了他的正直以及強調一切事情人性化的原則”。胡適用一句話呼應了泰戈爾對美國的看法:美國是“西方文明的最高產物”。[27](P.108)他認為,西方模式依然是每一個人所應該遵循的。胡適終其一生,都在中國堅定地主張西化。*參見胡適《東方和西方的文明》,載查爾斯·比爾德編《人類向何處去:一幅現代文明的全景圖》,紐約:勃朗綠色公司,1928年,第25-41頁。此書中文版(俾耳德著、于熙儉譯《人類的前程》)于1930年出版,2014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再版。
總之,盡管自由主義式的世界主義在歐戰后并未在中國消失,但1919年之后中國人思考自己和世界的方式開始變得不同。這種新的思想并非關于亞洲和西方的文明沖突,而是聚焦于為亞洲和其他國家的人尋找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1919年,中國人在激烈的辯論中開始思考一個新的方向,即社會主義。陳獨秀和中國共產黨最終使中國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但這些社會主義思想卻來自西方。盡管在1919年只有一小部分中國人涉入新思想的運動中,但毫無疑問,這些思想是極具影響力并且有效的。1919年,中國開始轉向共產主義,它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也自1919開始被重新定義和塑造。若不了解1919年對中國的重要意義,我們根本不能充分了解今日的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中國的國家認同以及回答“何為中國,何為中國人”的問題。
[1]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N].京話日報,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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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山 寧)
The Year 1919: China Rethinks Its Relation to the World
XU Guo-qi1, tr. MA Nan2, ZHANG Chun-tian3
(1.History Department,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China; 2.Department of Histor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3.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The Great War was a critical chapter in modern world history, to some extent, China got deeply involved in the war. The experience of the war and its aftermath forced Chinese elites to rethink about China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what their positions in the world were and could be. In the beginning, Yan Fu was in support of China’s entry into the war. However, after the war, Yan became deeply disillusioned. He concluded that what could save China as well as the West was ancient Chinese Confucian philosophy. At the same time, Liang Qichao toured Europe. After witnessing the terrible impact of the Great War, Liang Qichao gave up Social Darwinism and believed the East now had something to offer to the West. He advocated civilizational blending. After the war, Liang Shuming wrote his famous bookEasternandWesternCulturesandTheirPhilosophies, argued that “the fundamental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is the harmony and moderation of ideas and desires. ” In his book, Liang believed that Chinese culture was both on a higher level than Western culture and compatible with modernization. Chinese culture should guide the Westerners to the path of Confucianism. In short, the Great War injected brand new ideas into Chinese minds, which shaped their thinking about the national future, China’s national identity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 direction.
The Great War; civilization; awakening; West; East
2016-09-23
徐國琦,男,安徽樅陽人,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香港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國際關系史研究;馬楠(1989-),男,浙江寧波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張春田(1981-),男,安徽蕪湖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青年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文學與思想研究。
D693
A
1674-2338(2016)06-0027-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6.004
主題研討 清末民初中國的學術與思想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