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亮
(上海師范大學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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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胡風與林語堂
錢文亮
(上海師范大學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摘要:1930年代,魯迅、胡風與林語堂之間的論戰實際上代表著當時文壇兩大文學陣營之間的分歧與斗爭。胡風對于林語堂的批評,顯示了胡風所代表的左翼文學批評話語在當時歷史語境下的闡釋活力及其思維限度,也提醒人們在今天的文化和理論視野下反思“紅色三十年代”的主流話語,重審林語堂的別樣思想與文化貢獻。
關鍵詞:魯迅;胡風;林語堂;左翼文學批評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將魯迅與林語堂聯系起來進行研究的論文不少,探討魯迅與胡風之間關系的內容也很多,但是將胡風放在魯迅與林語堂中間一起進行對照、比較的成果卻鮮有所聞。當然,表面上看,由于年齡的差異和個人經歷的不同,1933年才從日本回國的胡風與1936年就遠赴美國定居的林語堂在日常生活和文學活動中交往有限,可以展開的話題似乎不是太多,然而稍稍深究便可發現,恰恰是這兩位生平很少交集的文學家,他們倆在1934、1935這兩年中通過文字所進行的短暫交鋒,及其與魯迅之間的不同關系,卻顯示出胡風所代表的1930年代左翼文學批評話語在當時歷史語境下的闡釋活力及其思維限度,反襯出林語堂在“紅色三十年代”主流話語之外的別樣的思想視野與文化貢獻,涉及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需要重新討論的重要文學與文化問題。
一
若就魯迅、胡風、林語堂這三人的關系而論,魯迅與林語堂一度稱得上是“至交”層面上的老朋友,二人不僅是《語絲》周刊的同仁、廈門大學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同事,有過長達十余年密切的交往,而且更在引發“三一八”慘案的女師大風潮中同仇敵愾、互相聲援,與北洋軍閥政府及陳西瀅等文人作過堅決的斗爭,不過,在另一方面,圍繞《論語》、《人間世》雜志的辦刊理念和“幽默”、“小品文”的問題,魯迅與林語堂也曾進行過針鋒相對、毫不妥協的論爭,二人一生之中“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1],恩恩怨怨,至死未能斷絕。而作為文學批評界的后起之秀,胡風與晚年多病的魯迅卻是亦師亦友,在抗戰爆發之前的1930年代中國文壇互相倚重,成為左翼批評界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相比較而言,在這三人之中,胡風與林語堂之間交誼最淺,私人關系基本算是非友非敵。胡風在《魯迅先生》一文中曾說過他與林語堂的一次見面,當時是因為《申報·自由談》編輯黎烈文請吃飯。胡風通過描述飯局上的一個細節以暗示林語堂趣味的低俗,證明其“人生態度”有問題。[2]不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后人對于林語堂是非功過的評價中,長期起著主導作用的,卻正是胡風的過萬字長文《林語堂論——對于他的發展的一個眺望》(以下簡稱《林語堂論》)[3]中的觀點。
考諸胡風的生平,《林語堂論》是他做職業作家后寫出的第一篇關于作家的長篇論文,前后耗時將近一個月。在此之前,胡風剛剛因為左翼文化界流傳的一則謠言被兼任“左聯”黨團書記的周揚以及 “左聯”上級機關——“文委”(隸屬于中共中央宣傳部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其他成員默認,被迫辭去了“左聯”行政書記的職務,不再參加“左聯”的實際工作;禍不單行,那則“胡風是南京派來的內奸”的謠言還直接導致胡風失去了借此謀生的中山文化教育館的編譯工作[4]306-307。據胡風回憶:“我辭去左聯職務的當時,就把情況簡單地告訴了魯迅,他沉默了好一會,平靜地說:‘只好不管他,做自己本分的事,多用用筆……’。”[4]308于是,“按月拿工資出賣勞力的路子斷絕了”[4]310之后的胡風和魯迅一樣,開始了類似于今天“自由撰稿人”的職業作家的生活,寫作文藝評論成為他主要的謀生手段。而當此之時,卻是林語堂因辦《論語》(半月刊)雜志提倡“幽默”小品而走紅上海灘的特殊時期。雖然作為老朋友,魯迅對此不以為然,認為“《論語》已很無聊”,“語堂在牛角尖里”[5],但一向推崇個性、自由的林語堂卻我行我素,并未因魯迅的勸告而放棄自己的主張。也就在胡風離職“左聯”的同一年的4月,林語堂更在自己所主編的另一本雜志《人間世》(半月刊)的創刊號《發刊詞》中,明確地提倡一種“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的“性靈”小品文,并強調小品文題材內容的自由——“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從而與左翼文人所推崇的專于現實斗爭、社會批判的雜文迥然有別,也與包括左翼在內的“集團文學”和熱衷“尖端題材”的文學派別在觀念上劃清了界限。同時,《人間世》創刊號還隆重推出了周作人的大幅照片及其《五秩自壽詩(偶作打油二首)》,并配發了沈尹默、劉半農、林語堂的唱和之作《和豈明先生五秩自壽詩原韻》等,從而遭到廖沫沙、胡風等左翼青年批評家的猛烈抨擊。
二
回頭再看胡風寫作《林語堂論》時的中國文壇。雖然受世界范圍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和國內爆發于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的影響,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理論及其相應的文學觀已經滲透到無數激進文人的思想之中,開始成為此一時代的主導話語,但是隨著1931年“左聯”五烈士的被殺,作為一種復雜的文化現象的普羅文學運動卻已結束了它的高潮,國內文學進入了多空間的發展[6];而且,因為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后,“國內南北統一,各方建設猛進”[7],民族工商業和文化教育事業開始得到迅速發展,尤其是以上海為代表的沿海沿江城市,市民人口劇增,文化市場擴大,這些因素客觀上增強了讀者對于文學消費的多元化需求,也使得在政治化的左翼“載道文學”之外,主張走非黨派的中間道路的自由主義的“論語派”,其文學觀念及作品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直接造成了1930年代幽默閑適小品文熱的現象,無形之中成為削弱左翼文學思潮的重要流派。針對這種“轟的一聲,天下無不幽默和小品”[8]的情況,以及其中流行的趣味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文學取向,作為左翼文學主將的魯迅是頗為不滿的,他接連發表了《從諷刺到幽默》(1933年3月7日)、《從幽默到正經》(1933年3月8日)、《“論語”一年》(1933年9月16日)、《小品文的危機》(1933年10月1日)、《“滑稽”例解》(1933年10月26日)、《小品文的生機》(1934年4月30日)等雜文,對于“論語派”主帥林語堂及其提倡的“幽默”進行了尖銳的批評;而“隨著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的創刊,魯迅與林語堂、周作人兩派關于小品文體式和性質的論爭,一度達到白熱化”[9]。
胡風就是在這一場白熱化的論戰中“驚艷”文壇的。一開始,胡風批評的對象是在《五秩自壽詩》中“談狐說鬼”作隱士狀的周作人,認為五四時提醒青年們警惕“過去的幽靈”的《小河》的作者現在反而自己擁抱了“幽靈”一樣的“小鬼”,顯然是絕大的諷刺。[10]在同一篇文章里,胡風捎帶批評了一下講求 “精雅”的《人間世》。
胡風以及另外一個左翼雜文家埜容(廖沫沙)對于周作人的批評首先引來了林語堂的反批評,他迅即寫出《論以白眼看蒼蠅之輩》、《周作人詩讀法》等文,指斥“埜容君雖寫來是白話,其深惡小品文之方巾氣與前反對白話文維持道統之文人無別”[11],認為周作人的詩是“寄沉痛于悠閑”,而對周作人的批評則相當于“欲使潔身自好者負亡國之罪”[12];而在稍后發表的《方巾氣研究》一文中,林語堂更對左翼批評背后的宏大敘事話語模式作了毫不留情的諷刺:“在批評方面,近來新舊衛道派頗一致,方巾氣越來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學,或杭育杭育文學,皆在鄙視之列。今天有人雖寫白話,實則在潛意識上中道學之毒甚深,動輒任何小事,必以‘救國’、‘亡國’掛在頭上,于是用國貨牙刷也是救國,賣香水也是救國,弄得人家一舉一動打一個嚏也不得安閑。……其實都是自幼作文說慣了‘今夫天下’、‘世道人心’這些名詞還在潛意識中作祟吧。所以這班人,名詞雖新,態度卻舊,實非西方文化產兒,與政客官僚一樣。”[13]林語堂為周作人的辯護得到了魯迅的理解甚至贊同,但卻激起了胡風更大的反感,導致胡風將批判的鋒芒轉而集中于林語堂,以長篇論文的形式對林語堂進行了全面的剖析和批評。
三
相比于魯迅在前述雜文中對于林語堂的辯證理解、點到即止,胡風的《林語堂論》則顯得有點有面,結構周全,邏輯清晰自足,頗具學理。該文首先從林語堂所辦的刊物《論語》、《人間世》及其提倡的“幽默”、“小品文”所引起的反響入手,開宗明義地表示自己所要研究的主題(theme) “是想說明,作為一個進步的文化人,他的‘處世’態度的變遷表現了什么意義,他的文化批評和文學見解,客觀上應該得到怎樣的評價”。然后,胡風圍繞這個主題,條分縷析地梳理了林語堂站在進步陣營時期的創作和思想斗爭歷史,肯定了他當年與依附北京政府的學者的斗爭,他的反對國粹主義,他的站在“民眾”方面……認為正是這樣的“戰斗的”姿態,成就了林語堂的“黃金時代”。不過,論述到這里,胡風話鋒一轉,明確表示林語堂之有如此“進步”的原因是他“沾到了時代雨露的潤澤,吸收了社會生活的營養”,而且即使在那樣“悲壯”的時期,林語堂的思想也“并沒有堅定的基礎,而且還包含了不可救的矛盾”;所以,現在所看到的林語堂的文學活動,“新”的面目,“在某種意義上多多少少是走近或走進了國粹主義的陣線”,實際上是“鮮明地反映著他的思想‘發展’”。這個“發展”了的“中心思想”來自意大利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教授的表現派美學,就是由“藝術是表現”到“一切的表現都是藝術”的美學思想,就是“打破一切桎梏,推翻一切典型”的“個性至上主義”,是中國歷史上的文評家王充、劉勰、袁中郎、章學誠諸人早已具有的“古人之精神”。根據這樣的推理,胡風于是得出對于林語堂編辦《論語》、《人間世》時期的思想觀念的批判性結論:“這個很美麗的思想,雖然把林氏初期的沒有骨骼的自由主義(舊的民主主義)和現在的想‘叫國人取一種比較自然活潑的人生觀’(《方巾氣研究》,《自由談》)的幽默,‘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發刊人間世意見書》,《我的話》一一九頁)的小品貫串起來了。然而,初期的那一點向社會的肯定‘民眾’的熱情早已跑得無影無蹤,‘轟轟烈烈非貫徹其主義不可’的‘性之改造’終于變成了抽象的‘個性’,抽象的‘表現’,抽象的‘性靈’,在我們這些從餓里求生死里求生的蕓蕓眾生中間昂然闊步?!?/p>
胡風對于林語堂的批評并沒有到此為止,因為他的最終目的是要徹底解構、否棄以周作人、林語堂為代表的“論語派”的思想基礎與人生態度,所以,《林語堂論》的后半部分就分別以“中心思想的真相”、“幽默”、“小品文”和“寄沉痛于悠閑”為小標題,主要以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藝術是生活真實的反映”等意識形態理論和階級分析的方法與視角,對于林語堂的主張與思想逐一地進行了批判。
首先,胡風批評了林語堂在“個性”問題上缺乏歷史觀,認為“他的‘個性’既沒有一定的社會的土壤,又不受一定的社會限制,渺渺茫茫,從屈原到袁中郎都沒有分別……我們不懂林氏何以會在這個血腥的社會里面找出了來路不明的到處通用的超然的‘個性’”。
其次,胡風批評了林語堂建立在“個性”觀之上的藝術觀的神秘性,認為“他一腳踢開了‘一切屬于紀律范圍桎梏性靈的東西’以后,接著就心造了一個萬古常流的‘個性’,‘奉為文學之神’,把藝術家的眼睛從人間轉向了自己的心里。于是藝術作品就不是滔滔的生活河流里的真實通過作家的認識作用的反映,而是一種非社會性的‘個性’或‘心境’的‘表現’或‘反照’了。第二,這樣的藝術觀雖然能夠毀棄一切的‘抽象典型’,‘正宗軌范’,‘分門別類’,但同時也就失掉了評價的基礎。……這就否定了藝術的社會的內容和機能,和科學的美學無緣,一直回到克羅車的先生黑格爾以前的時代去了”,“這樣地成了個性拜物教徒和文學上的泛神論者的林氏,同時愛上了權力意志的尼采和地主莊園詩人的袁中郎,是毫不足怪的。由這我們可以明白,這雖是素樸的民主主義(德謨克拉西)的發展,但已經丟掉了向社會的一面,成了獨往獨來的東西了”。
第三,胡風從“世態如此凄惶,不肯多給我們一點幽默的余裕”的判斷出發,批評了林語堂“離開了‘社會的關心’”的“幽默”“無論是傻笑冷笑以至什么會心的微笑,都會轉移人們的注意中心,變成某種心理的或生理的愉快”,“說明了他已經感受不到了什么重壓,他的笑聲已經失去了‘暴烈的’氣息”。胡風還認為林語堂的文學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他的對象只限于“成群的知書識理的讀者”。
第四,除了“幽默”,胡風認為林語堂藝術觀的第二個具體實踐是“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的小品文。而“這當然也是從他的個性至上主義的藝術觀來的,但直接地使他的意見成形了的是明人小品尤其是袁中郎的影響。袁中郎的陶情怡性的人生態度恰好和他的由社會退向內心的要求投合了”。由是,胡風批評了林語堂的“復古”與 “倒退”:“他的‘自我’是上接著封建才人的‘自我’,他的‘閑適’是多少和莊園生活的‘閑適’保有相通的血統的”?!拔膶W上的這個反常的現象,和現實社會的逆潮互相照應,甚至那些被五四文學革命運動轟散了的鬼魅也改頭換面地獲得了公民資格。”
最后,胡風徹底否定了林語堂在《周作人詩讀法》一文中為周作人所作的辯護性說法——“寄沉痛于悠閑”,認為“在現在的塵世里卻找不出這樣的客觀存在。藹理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末世的我們已經發現不出來逃避了現實而又對現實有積極作用的道路。就現在的周作人氏說罷,要叫‘傖夫豎子’的我們在他里面找出在真實意義上的‘叛徒’來,就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通過對林語堂文藝主張和思想觀念中幾個核心概念的有“理”有“據”的剖析與批評,胡風在文章的結尾部分給林語堂的“處世”態度的變遷所表現的意義,他的文化批評和文學見解,最終做出了貌似“客觀”的評價:“它已由對社會的否定走到了對人生的否定,因而客觀上也就是對于這個社會的肯定。對于他的業績的評價,是不能不被這個關系決定的?!?/p>
盡管《林語堂論》只是一篇針對具體作家的批評性文章,然而,由于明顯區別于一般左翼批評家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一知半解和庸俗化,胡風在這篇文章中充分發揮出他在日本留學期間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認真鉆研所獲得的深湛修養,以及親身參加日本普羅文藝運動和中國左翼文藝運動所積累的經驗和思考,從而使得這篇文章具有一般批評文章所罕見的宏觀歷史視野和達致整體綜合高度的理論質量,即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它仍然達到了優秀批評所共同具有的“片面的深刻”。退一步說,迥別于一般左翼批評的習慣貼標簽、喊口號的簡單粗暴,這篇文章至少在態度上也還具有認真踏實的學術作風和從文本、現象出發的研究方法。也正是因為《林語堂論》具有非同尋常的理論高度和批評力度,胡風在左翼文壇立即贏得了很高的聲望,他的意見在左翼文藝陣營對于林語堂的批評中實際上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同道者甚至以“偉大”來形容該文和胡風的另一篇長文《張天翼論》。同為左翼批評家的劉雪葦曾說:“認識胡風之前,我在刊物上讀過他的《林語堂論》和《張天翼論》,就震驚于有這樣一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家。是很好感的;又在《文學》上讀了他的《現實主義底一“修正”》和《典型論的混亂》,也贊成他的觀點,覺得比他的對手高明;……在《讀〈文藝筆談〉》中,我對他評價很高,悅他的兩論‘偉大’,完全出于我的實感,并無個人成份在內,所以這個看法一直保持到今天?!盵14]而與此同時,這篇文章也引起了他所批評的對象的高度重視,雖然林語堂當時沒有正面回應胡風的批評,但“論語派”的領袖周作人卻抓住胡風文中的一句話立即寫了一篇《藹理斯的時代》[15],對胡風進行嘲笑。而斗志昂揚的胡風則緊接著寫出《“藹理斯的時代”問題》(1935年2月)、《藹理斯·法朗士·時代》(1935年2月)、《抓住和尚之前》(1935年2月)和《略談“小品文”與“漫畫”——答太白社問》(1935年3月)等長短論文,在猛批周作人的同時順便繼續批評林語堂。不過,這些批評文章的觀點其實與《林語堂論》大同小異,“自我陶醉”“逃避現實”的人生態度和“否定藝術對于人間社會的任務”成為周作人、林語堂的主要罪狀。而反過來,胡風所提倡的“對于現實社會保有積極的態度”、“正視血污的現實人生”、“和偉大的現實生活的脈搏合拍”、“守住社會的任務”、“站在大眾的一邊”則成為現代中國文學思想論戰中左翼批評最高的“政治正確”。
四
胡風《林語堂論》的出現在左翼陣營與風頭正盛的“論語派”文人的文藝論戰中無疑大大提振了左翼文人的士氣,也使得魯迅對于胡風刮目相看,用胡風的話說,“那以后,加深了和魯迅的友誼關系和工作關系”[4]308。
當然,胡風和魯迅關系的加深,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么一篇魯迅持有保留意見的論文。據胡風回憶:“《林語堂論》發表后,孟十還告訴他,林對他說:魯迅又化了一個名字批評他。我提到這話時,魯迅先生平靜地說:‘要是我寫,不會寫得那么長。’”[4]312究其根本,還與以下原因有關:第一,從人事上說,胡風在“左聯”被逼離職,跟魯迅與周揚之間矛盾有一定的關系。據日本研究者的觀點,周揚與魯迅的隔閡是胡風搞聯絡員以前就有的,倒是“胡風與魯迅的密切關系在周揚和胡風之間投下了陰影。黨通過周揚來領導左聯,而魯迅對左聯的影響也很大。把魯迅的意見傳達給左聯領導的除胡風以外再無別人,魯迅的意見常常與周揚發生分歧,周揚則不能簡單地否定轉達意見的胡風,因為胡風的發言有魯迅為背景,是有一定分量的。……在謠傳胡風與國民黨的關系時,周揚及其文委們不僅默認,反之還利用這些謠言迫使胡風辭去書記職務,我認為這種處理方法是周揚對胡風所抱態度的充分表現”[16]。從這一觀點去看,胡風的這次丟職、失業,在一定程度上有為魯迅作出犧牲的因素,對此,洞明世事的魯迅在感情上自然會加深對于胡風的信任與親近。第二,魯迅非??粗睾L的“熱心”和“有為”。這種“熱心”和“有為”具體體現在胡風的組織能力和翻譯、批評能力上。根據胡風的回憶,當他剛剛接任“左聯”宣傳部長的時候便發現,和日本普羅作家同盟比較,“左聯”的工作方式太簡單,工作也等于敷衍塞責地過日子。負責“左聯”領導工作的三個人中,行政書記茅盾除開會外不做任何具體工作,而兼任黨團書記的組織部長周揚實際上主要工作卻是在上級領導機關“文委”方面,盟員間如一盤散沙。面對這種局面,胡風沒有隨波逐流,而是義不容辭地投身到轉變“左聯”的組織工作中去,首先在宣傳部下面設立了理論、詩歌和小說三個研究會,重新搞了許多活動,而且還帶領周文、汪侖編辦了一個油印的內部小刊物《文學生活》分發給盟員看;除此之外,胡風還主動承擔起了“左聯”與魯迅之間的實際聯系工作,使得魯迅的影響在馮雪峰離開上海后還能繼續發揮作用。很顯然,胡風的這種不辭勞苦、奮發實干的品質與喜歡發號施令、只令別人奔跑的周揚等“左聯”領導的日常表現形成了強烈對比,在厭惡“空頭文學家”、現代“奴隸總管”的魯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不僅如此,由于在日本留學期間對于日文和馬克思主義理論下過鉆研苦功,胡風在“左聯”盟員中的翻譯、批評能力上也是出類拔萃,甚至令人驚嘆的。據日本研究者的觀察,胡風在中山文化教育館工作的時期,“他翻譯的論文篇幅都是比較長的,數量不多,而且都是在原雜志發表后很短時間內就翻譯過來,從中可以看到胡風驚人的精力和勤奮。也可以看出當時胡風讀書速度之快和吸收能力之強”[17]。至于胡風在理論上的修養和批評能力,最早的表現是于1932年在日本留學期間寫成的《中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發展》一文(登載于日本普羅作家同盟編著的《無產階級文學講座》第三卷,1933年1月發行。據《魯迅日記》記載,魯迅于1933年3月22日在內山書店購買了這期雜志)。這篇文章是較早的坦率而嚴厲地批評創造社和太陽社的長篇論文,認為他們“在理論方面,卻連一個具體的課題都沒有提出來,這種創作不能說是無產階級文學。而且,兩者的另一個大錯誤是絲毫沒有把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組織問題看成是一個‘問題’”。文章尤其嚴厲地批評了他們嚴重的宗派主義和對待魯迅的態度問題,認為魯迅“以對黑暗勢力進行頑強戰斗的精神,廉潔的個人生活和一定的藝術高度集全中國知識分子尊敬于一身。當然,他是個人道主義者,不是共產主義者,但是,他總是對解放運動抱有強烈的同情心并努力去接近”。同時,胡風又引用了畫室(馮雪峰)《革命與知識階級》一文中對魯迅的評價——“在革命的現階段,他的作用是非常必要的”,并對畫室及其論文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這對于清算宗派主義的爭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除了批評中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宗派主義傾向之外,這篇論文在詳細論述“左聯”以前活動的經過和今后發展的方向時,還批評了其中所存在的另外幾個缺點——右傾的非政治主義的傾向以及對政治主義機械的理解、批評理論活動中機械論的觀念論的傾向等問題。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此時的胡風已經具有了深湛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修養和對于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深入透徹的了解與理解,而這在“左聯”成員中是無人可以與之媲美的。這種理論上的修養和批評能力,到了寫作《林語堂論》、《張天翼論》之時大放異彩,自然是讓魯迅感到欣慰和看重的。
胡風和魯迅關系的加深的第三個原因是胡風對魯迅的尊重與愛護,能夠在生活與事業上為魯迅分憂解難。眾所周知,魯迅是非常熱心于幫助朋友與青年的,但也因此經常被利用甚至被嘲笑。即使是在“左聯”內部,魯迅雖然被推為盟主——執委會書記,卻并未得到普遍的尊重,如茅盾所說:“漸漸地,魯迅這個左聯執委會常務書記實際上成了一塊招牌,用得著這塊招牌時就來招呼一下,用不著了就涼在一邊……這說明當時的左聯領導人對魯迅是不夠尊重的,無怪乎魯迅要把他們稱作‘工頭’和‘元帥’了?!盵18]魯迅自己也在私人書信中多次提到,他是一頭賣苦力的牛,人皆愿牽,人皆可騎,有時還要冒被人宰殺分食之險。他曾在給胡風的書信中傾訴:“固然,收入也多,但天天寫許多字,卻也苦。”[4]24而胡風顯然非常理解魯迅的苦境,非常重視魯迅的價值,懂得珍惜魯迅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恰如他自己所說:“我決不請魯迅在這種小刊物上寫文章,更何況要他做編輯事務?!盵4]28胡風不僅在與魯迅的交往中盡量少提要求,而且反過來還會為了愛護魯迅,多次承擔魯迅交給他的撰稿、編輯和翻譯等任務,他曾經在沒有報酬的情況下花半年時間為日本人鹿地亙口譯、解釋魯迅作品,就是最好的例證;至于代病中的魯迅接待外國友人、接濟被捕的“左聯”戰友、選稿編稿以及在法租界找房子等,特別是在魯迅去世后胡風對于其思想、精神、人格和事業的自覺總結、闡發與傳播、發揚,也只有用“魯迅的大弟子”這樣的稱謂才最為恰當。
五
在抗戰爆發之前的193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類似于胡風的背后有魯迅,林語堂對于“幽默”和“性靈”小品文的提倡實際上是深受周作人推崇“言志派”的“晚明小品”的影響,同時也融合了西方現代思想中對于個性的張揚。但是在深受進化論影響的左翼文人看來,對于中國古代傳統的回溯無異于“復古”、“倒退”。職是之故,就出現了文學史上非常有趣的一幕:在1934、1935兩年間的短兵相接中,胡風對于林語堂的批評往往聯系到周作人,而林語堂則認為《林語堂論》是魯迅又化了一個名字批評他,——因為魯迅曾經在交給林語堂發表的約稿《“論語”一年》中公開地表示:“老實說罷,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費厄潑賴’,現在呢,就是‘幽默’。…… 二來,是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我們只有這樣的東西,和‘幽默’是并無什么瓜葛的?!盵19]而到了林語堂創辦《人間世》,魯迅干脆直接拒絕了他們的約稿。
關于《林語堂論》,雖然魯迅認為寫得太長,但對其觀點與傾向顯然是比較認同的。換句話說,這篇文章在主要思想、態度上與魯迅并無二致。
反過來再看周作人和林語堂。與魯迅、胡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二人在創作思想和人生態度的轉變、由社會批判轉向文化比較的視野上、對文學的功能認識等方面,竟然也有諸多一致的軌跡。例如,林語堂后來寫的《生活的藝術》,不止書名來自周作人《喝茶》一文里的“生活之藝術”,而且觀點也與周作人相差無二;又例,周作人在《兩個鬼的文章》中強調在他的身上存在著兩個鬼——一個是“流氓鬼”,一個是“紳士鬼”,“這如說得好一點 ,也可以說叛徒與隱士”[20]。很多論者多借此來說明他的思想發展——從“叛徒”到“隱士”,胡風也在《林語堂論》中堅決否定過周作人“所標榜的叛徒與隱士合一的態度”,否認周作人所自稱的“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還有叛徒活著”,認為“這雖是一個最古典的說法,明白不過,但可惜的是,在現在的塵世里卻找不出這樣的客觀存在”,認為周作人當時的“談狐說鬼”是其內心“古老的幽靈”的“復活”;無獨有偶,胡風在批評林語堂時,也同樣用類似的從“浮躁凌厲”的黃金時代到辦《論語》、《人間世》時期的“倒退”,認為林語堂“悲壯”時期的思想中即包含“不可救的矛盾”, “幾年的風吹雨打,使這個思想的矛盾發展而且起了變化,終于帶給了他‘太平人的寂寞與悲哀’”,“在某種意義上多多少少是走近或走進了國粹主義的陣線”。
綜上所述,若論魯迅、胡風與林語堂這三人的關系,必須涉及周作人。這樣,魯迅、胡風與周作人、林語堂之間的論戰實際代表的是1930年代文壇兩大文學陣營之間的分歧與斗爭,這些分歧與斗爭雖然最后以左翼文學陣營奪取時代話語權的勝利而告終,但是真理并未到達它的終點,在左翼文學批評話語已經暴露了它嚴重問題與缺陷之后的今天,對于魯迅、胡風與林語堂這些歷史人物及其關系都需要重新作出反思與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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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天喜)
Luxun, Hufeng and Lin Yutang
Qian Wenliang
(CentreofCityCultureStudies,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Abstract:In the 1930s the controversy between Lu Xun, Hu Feng and Lin Yutang actually represented the differences and struggles of the two literary camps at that time. Hu Feng’s criticism of Lin Yutang reveals the interpretative vigor and thinking limitations of the leftist literary criticism discourse represented by Hu Feng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at time, reminds people to reflect on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of “the red 1930s” from today’s cultural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and examines Lin Yutang’s different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tributions.
Key Words:Lu Xun; Hu Feng; Lin Yutang; the leftist literary criticism discourse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824(2016)01-0043-07
作者簡介:錢文亮(1965- ),男,河南羅山人,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文學博士。
收稿日期:2015-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