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恒
李鴻章同意從朝鮮撤軍原因探析*
張禮恒
1885年4月,李鴻章在中日天津談判中同意從朝鮮撤兵是由多重因素決定的,既有駐朝將士思鄉心切、急欲回國的現實因素,又有基于“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前提下的對日妥協的考量,更有在“不沾不脫”原則下恪守宗藩體制的深層次戰略預期。可以說,前兩者是撤兵的枝節因素,第三條則是撤兵的根本原委。遺憾的是,后世治史者沒能洞察李鴻章的良苦用心,反而是沿著線性因果的思維方式,誤取誤讀,痛加貶斥,將原本縱橫交錯、復雜多變的歷史事實,弱化為一條線索清晰、答案明確的人為設計流程。
“不沾不脫” 宗藩體制 中日《天津條約》
1885年4月18日,中日《天津條約》規定:“中日同時從朝鮮撤軍,爾后一方出兵朝鮮,必須事先告知對方”。從此后的史實來看,此條規定危害極大,直接導致了日本在10年后的迅速出兵,掌握了戰爭爆發前的主動權,贏取了甲午戰爭的勝利。由此也就衍生出一個問題:作為締約者,李鴻章懂軍事、識外交,為何會將此條內容寫入條約之中呢?遺憾的是,中日史學界迄今為止并沒有對此進行深入細致的研討,或者言語不詳,或者統而論之,無法給世人一個圓滿的答案。筆者認為,李鴻章之所以同意從朝鮮撤軍,除去不堪重負的軍費開支外,①還有三個方面的原因:清政府的對朝戰略所決定;李鴻章對日觀的影響;駐朝清軍思鄉心切。本文擬從以上三個方面對此問題予以探討,揭示19世紀80年代清政府在波詭云譎的朝鮮問題上的艱難抉擇,以期深化中日甲午戰爭史的研究。
1884年12月4日晚,朝鮮親日派洪英植、金玉均等人調動武裝,與日本駐朝公使竹添進一郎指揮的日本軍隊聯合發動政變,大肆殺戮親清派官員,劫持國王李熙,發布政綱,史稱“甲申政變”。政變發生后,袁世凱率清朝駐朝軍隊迅速出擊,擊退日本軍隊,逐殺政變禍首,救出國王,平定了叛亂。沖突中,中日軍隊互有傷亡,日本僑民在逃亡途中多有損傷,竹添進一郎則自焚使館,逃離漢城。日本政府經緊急磋商,決定采取兩步走的戰略,解決“甲申政變”的善后處理問題:第一步,先與朝鮮談判,解決賠償損失,占據道義上的制高點,掌控與清政府外交斡旋的主動權。第二步,與清政府談判,商定中日從朝鮮撤兵問題。為此,1884年12月21日,外務卿井上馨奉命帶600名士兵赴朝,1885年1月9日,逼迫朝鮮簽訂《朝日續訂條約》,規定朝鮮:修國書,遣使赴日謝罪;賠償日本損失費11萬元;捉拿兇手,從重處罰;提供新建日本使館用地,并交付2萬元建館費;日本軍隊駐扎朝鮮,保衛使館。②日本由此實現了第一個戰略預期。2月28日,參議兼宮內卿伊藤博文率團前往中國,將就中日從朝鮮撤兵問題展開談判。3月11日,清廷任命李鴻章為全權大臣,主持對日談判。談判地點在天津,伊藤不必來北京。③4月3日,談判開始。4月10日,在第四輪談判中,李鴻章主動提出:“將來朝鮮百姓或與日本商民再有爭斗之事,日本若派大員往朝查辦,毋庸帶兵。日本若派兵前往,中國亦必派兵。莫如約定兩國皆不派兵,自不致開釁。”伊藤博文隨即表示:“自應遵辦。”④此論一出,遂為談判確定了基調。4月18日,《天津條約》簽訂,規定:兩國軍隊從朝鮮撤退;兩國不再派遣軍事教官;兩國有必要派兵到朝鮮時,必須事先互相通告。
根據《天津條約》規定,中日兩國“自畫押蓋印之日起,以四個月為期,限內各行全數撤回”,后因中日駐朝軍隊時有沖突,中日決定提前撤兵。日本于6月8日開始撤兵,只暫留152名士兵,等待中國軍隊撤離。⑤5月22日,清廷降旨,《天津條約》互換后即行撤兵。李鴻章遂命令駐朝軍隊7月18日撤離漢城,集中于馬山浦,定于7月21日全部乘船回國,移駐旅順,遙作遠勢,隨時馳援朝鮮。⑥至此,最后一批駐扎朝鮮的1500名清軍全部撤回國內,結束了三年(1882—1885年)的海外軍旅生涯。日本由此實現了在朝鮮與中國“權力平等”的戰略目標。
李鴻章之所以會主動提出中日同時從朝鮮撤兵,并將此載入具有國際法效力的條約之中,最大的因素是出于對清政府對朝戰略的考慮。
19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法、英、俄等國的染指,尤其是日本的捷足先登,朝鮮這個東方“隱士之國”被強行卷入世界殖民體系的旋渦之中。時局的變化,促使清政府調整對朝政策,制定對朝戰略。總體構想就是放棄19世紀60年代以宗藩體制為底色的騎墻觀望政策,對朝鮮的內政外交由“向不過問”變為有限度的介入和干預,具體體現就是“以夷制夷策略”。1879年8月21日,清政府頒布密諭,令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參酌“本年五月間丁日昌所陳各節,作為該督之意,轉致朝鮮”,勸其立約通商,抵制日俄,“俾得未雨綢繆,潛弭外患”。⑦此后,李鴻章在近三年的時間里,利用與朝鮮太師李裕元的私人交情,往來通信十多次,反復勸說朝鮮結束閉關鎖國政策,與西洋各國簽訂條約,利用歐美力量,遏制日俄侵略,保全朝鮮。到1882年5月23日,《朝美修好通商條約》的簽訂,標志著清政府制定的對朝新戰略得以成功實施。以此為起點,朝鮮又同英、法、德、俄等國簽訂了類似的通商條約。
從以夷制夷策略的制定和組織實施來看,它都是清政府主動求變、求新的體現。兩次鴉片戰爭的慘敗,掀掉了清政府頭上的耀眼光環;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宣告了宗藩體制的凋零式微。為尋求出路與中興,清政府調適國家戰略,國內掀起大規模的引進西方堅船利炮的洋務運動,對朝鮮則變更宗藩體制“向不過問”的祖訓。“以夷制夷策略”作為此期清政府對朝鮮戰略的產物,實質上是中國古代中央王朝駕馭少數民族的統治術同近代國際“均勢理論”的揉合,初衷是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誘以利益,相互防范、制衡,防止朝鮮為一國獨占,借以保全朝鮮,實現“保藩固邊”。這就決定了以以夷制夷策略為主要內容的對朝戰略,只是對宗藩體制的些許改革,對朝鮮內政外交也只能是有限度的介入和干預。
作為清政府對朝戰略制定的參與者,李鴻章自然深諳此中的要訣。作為對朝戰略的組織實施者,李鴻章同樣也不敢偏離這條紅線,越雷池半步。為了讓朝鮮政府接受清政府的提議,同意實施以夷制夷策略,李鴻章與朝鮮太師李裕元維持了近三年的通信聯系,殫精竭慮,反復勸說。所有的這一切均表明,李鴻章的游說、勸導自始至終都在恪守著宗藩體制的固有規則,雖有對“向不過問”原則的部分突破,但能否接受的權柄仍舊掌控在屬國朝鮮手中。
勸說階段如此,真正組織實施階段同樣如此。1880年美國海軍提督薛孚爾奉命東來,欲求與朝鮮締結條約。這為李鴻章在朝鮮實施以夷制夷策略提供了契機。6月,薛孚爾與李鴻章在天津會面。當薛孚爾提請中國從中斡旋,幫助促成美朝締約之時,李鴻章給予了滿意的答復,并最終促成了《朝美修好通商條約》的簽訂。后世學者對此多有詬病,橫加指責清政府和李鴻章的這種“獨斷干涉”⑧,稱“清廷此舉嚴重地干涉了朝鮮內政,侵犯了朝鮮的外交主權”。⑨表面看來,此種譴責不無道理,但豐富翔實的歷史史料則揭開了此事件的另一個面相:是否與西洋各國立約通商的決定權仍舊掌握在朝鮮政府手里,清政府、李鴻章皆是應朝鮮政府的請求而為之,總體上都沒有超越宗藩體制的傳統規范。當薛孚爾回國之后,李鴻章隨即利用朝鮮大臣李應浚、卞元圭、金允植來華之機,轉托代達朝鮮國王,以求定奪。11月,國王李熙派密使李東仁攜詔赴日,拜見清政府駐日公使何如璋,告以朝鮮“國主現命前修信使金宏集致書何公使,勸令美國前來結約”。⑩1882年1月23日,朝鮮吏曹參議金允植奉命向李鴻章轉達國王之意,以朝鮮國小昧勢為由,堅持由清政府全權代理。他說:“惟有我皇上明降詔旨,先期曉諭,于明春年貢使之回踵,遣派員協美議約,則寡君得以憑仗皇靈,隨宜酌辦,保合東洋,永固藩屏,庶其在此。惟愿中堂(李鴻章——引者注)默運元機,與神為謀,俾事成之后渾然無形跡之可尋”。對于朝鮮政府的請求,清政府、李鴻章均以向不干預內政外交為由,予以拒絕,只同意“密為維持調護”。有關朝美條約底稿的起草,雖說有李鴻章、馬建忠的參與,但該底稿是以朝鮮方面遞交的為藍本,經過數次討論,刪改、增加而成,并非李鴻章一手包辦。至于《朝美修好通商條約》的簽訂也同樣如此,奉命入朝的馬建忠只負責幕后指導,端坐締約桌前的是朝鮮政府官員。
由此可見,從制定以夷制夷策略到《朝美修好通商條約》簽訂,李鴻章在事關朝鮮問題上,順應朝鮮國王的請求,有限度地介入了朝鮮的內政外交事務,雖說是對“向不過問”原則的些許突破,但就其就總旨而言,依舊是秉承宗藩體制的傳統,嚴守宗主國與藩屬國的分野,踐行著宗主國的權力與義務。在與朝美商訂通商條約底稿的過程中,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擺在了李鴻章面前,即如何界定簽約后中朝之間的關系,遵從何種外交原則,李鴻章作為清政府全面負責朝鮮外交事務的責任人,必須對此作出判斷,提出答案。1882年3月28日,李鴻章致函總理衙門,就嫁接宗藩體制與國際公法,確立清政府在朝鮮的地位,提出了對朝外交的原則:“不沾不脫”。他說:薛孚爾所提約稿,“于中國屬邦一節,均未提及,則敝處礙難與聞其事,將來各國效尤,久之將不知朝鮮為我屬土,后患甚長。而萬國公法,凡附庸小國不得自主者,又未便與各大邦立約,是左右均有為難。鴻章先屬周道將此意諷示薛斐爾,謂約內必須提明中國屬邦,政治仍得自主字樣,意在不沾不脫。”事實正如李鴻章所言,朝美締結通商條約橫跨兩種體制,存在著一種明顯的悖論現象。按照近代國際公法的規定,締約是在主權獨立的國家之間進行,藩屬國家是無締約結盟資格的。依照此種邏輯推理,贊同朝鮮與美國立約通商,就等于承認朝鮮是一個國際公法意義上的主權獨立國家,也就等于承認中國放棄了在朝鮮的宗主權,這顯然是背離了清政府在朝鮮推行以夷制夷策略的初衷。反之,如果中國一味堅持宗藩體制,強調在朝鮮的宗主權,以奉行國際公法為準則的美國自然不會屈就,相伴而來的后果就是無法實現清政府在朝鮮推行以夷制夷策略的愿望。由此也就可以理解李鴻章當時“左右均有為難”的窘境了。李鴻章畢竟是清政府的外交智囊,為了破解宗藩體制與條約體系之間“二重外交體制”的難題,創造性地提出了一個“不沾不脫”的折衷方案,意在表明“朝鮮為中國屬邦,政治仍得自主”。據此可知,“不沾不脫”的外交原則實際上是李鴻章在列強環伺形勢下對宗藩體制的一種變通,即在保有宗藩關系的前提下,絕不主動介入朝鮮事務,主旨仍然是為了維護宗藩體制的權威性。
清政府在“壬午兵變”問題上的處置,背離了李鴻章的“不沾不脫”外交原則。1882年7月23日,漢城舊軍因分發軍糧事件發生變亂,由于朝鮮政府處置不當,致使變亂升級,衍化成一場破壞性極強的暴動。暴動造成了王叔李最應以下眾多官員被殺害,7名日本人死于非命,日本駐朝公使倉皇出逃,國王李熙被軟禁,頑固派首領李昰應重執國權。這就是朝鮮歷史上的“壬午兵變”,又稱“壬午軍亂”、“漢城士兵起義”。8月初,消息傳到中國時,李鴻章已于“四月初旬(5月下旬——引者注)回籍奔喪百日”。代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張樹聲被在華朝鮮大臣金允植、魚允中的意見所左右,應朝鮮政府的請求于8月16日出兵平叛,將國王生父大院君李昰應押解回中國,留住三千清軍駐扎朝鮮。張樹聲的所作所為表明,他恪守的仍然是傳統宗藩體制的理念,認定幫助藩屬國紓難定亂,是宗主國天然的權力與義務,而置時勢的巨變于不顧,無視《朝美修好通商條約》簽訂后朝鮮國際地位的新變化,明顯跨越了李鴻章劃定的“不沾不脫”對朝鮮外交的紅線,加劇了朝鮮局勢的緊張、動蕩。9月3日,李鴻章返回天津。面對木已成舟的現實,他除了部分贊同外,更多地是進行校正,力圖使對朝外交重返“不沾不脫”的既定軌道。他贊同對大院君李昰應的抓捕,力主將其囚禁保定府,認為這只是在行使宗主國的權力,并非清朝所獨創。他說:“延佑年間(元朝元仁宗的年號,1314—1320年——引者注),高麗王謜既為上王,傳位于其子燾,交播讒隙,元帝流謜于吐蕃,安置其王父,具有前事。又至元年間,燾子忠惠王名禎,亦經元帝流于揭陽縣,其時高麗國內晏然。”對于駐軍朝鮮一事,李鴻章則大不以為然。他認為,自古至今,中國雖有派兵至藩屬國的事實,但卻鮮有長期駐扎海外的先例。清軍現駐扎朝鮮突破了宗藩體制的界限,明顯地介入了朝鮮內部事務,偏離了既定的“不沾不脫”對朝鮮外交原則。為此,李鴻章從1882年11月份起,就屢次致函總理衙門、上奏朝廷,提出撤兵建議。11月23日,李鴻章上奏清廷,提議“俟明年春間再令吳長慶撤回三營,仍留三營,俾資冀衛,俟倭兵一年期滿撤盡”。由于朝鮮政府的懇求,張樹聲的反對,李鴻章所提從1883年春天起分批撤兵的建議遭到否決。4月4日,清廷發布上諭,“吳長慶所部六營,即著暫留朝鮮,俾資保護,仍隨時察看情形,再行酌撤”。中法戰爭的爆發,為李鴻章實施撤兵計劃提供了良機。1884年5月23日,經李鴻章奏請,清廷以“中原防務緊要”為由,命吳長慶率三營“起程內渡”,移駐金州,“尚留三營仍留善后會辦防務”。至此,李鴻章撤兵朝鮮的主張得到了部分的落實,對朝外交重新駛向“不沾不脫”的軌道。
從李鴻章一貫倡導的對朝外交方針來看,三營清軍繼續駐扎朝鮮,是對朝鮮內政外交的深度干預,顯然與其“不沾不脫”的原則相沖突,只是礙于清廷的旨令,李鴻章只得執行罷了。“甲申政變”的發生、中日天津談判的出現,為李鴻章從朝鮮全部撤軍提供了契機。1885年4月3日至15日,李鴻章、伊藤博文在天津為“甲申政變”的責任及善后問題前后進行了六輪談判。4月10日,第四輪談判時,伊藤博文提議中日撤回駐朝軍隊。他說:“日本駐朝之兵無論何時皆可撤。恐日久不撤,又生出意外之事,兩邊更難辦理,是以愈早愈妙。”李鴻章隨即表示接受。中日《天津條約》遂于4月18日簽訂,中日享有在朝鮮共進退的同等權力。
后世史家對中日《天津條約》多有譴責,認為李鴻章拱手讓出了中國在朝鮮的權力,為日本爾后出兵朝鮮、發動甲午戰爭提供了法理依據。表面來看此種責難不無道理。根據《濟物浦條約》規定,日本有權駐軍朝鮮,保護使館。當中日天津談判之時,日本駐朝軍隊只有120人,而中國此時有1500多名士兵駐扎朝鮮,《天津條約》中日同時從朝鮮全部撤兵的規定,顯然是有利于日本的,伊藤博文自然也就是這場談判的贏家。更重要的是,日本由此獲得了出兵朝鮮的依據,埋下了發動甲午戰爭的禍根。從這個角度看,李鴻章罪責難逃。問題的關鍵是,治史者的職責并非簡單地指責當事者,而是透過歷史表象,挖掘歷史表象背后的深層次動因,對業已存在的事實進行合理性的解釋,由此也就帶出了一個最基本的疑問:李鴻章懂軍事、識外交,何以痛快地答應日方所提要求,贊同中日同時從朝鮮撤兵呢?筆者認為,中日《天津條約》是李鴻章“不沾不脫”對朝外交原則的產物。從朝鮮撤回全部駐軍,既避免了日俄等國的非議、責難,以免樹敵過多,刺激對方敏感的神經,又忠實地踐行了宗藩關系的固有規范,維護了宗藩體制的權威。一旦朝鮮有事,清政府因為享有獨一無二的宗主權,出兵朝鮮,名正言順,李鴻章并據此警告伊藤博文說:“我有一大議論預為言明。我知貴國現無侵占朝鮮之意,嗣后若日本有此事,中國必派兵爭戰。若中國有侵占朝鮮之事,日本亦可派兵爭戰。若他國有侵占朝鮮之事,中日兩國皆當派兵救護。緣朝鮮關系我兩國緊要藩籬,不得不加顧慮。目前無事,姑議撤兵可耳!”況且,李鴻章將從朝鮮撤回的軍隊,全都部署在與朝鮮一江之隔的遼東半島,以便隨時開赴朝鮮。此外,他還定期派北洋水師巡游朝鮮,掌控朝鮮局勢。在李鴻章的設想中,這是一個可進可退、進退自如的方案,同意之自然也就毫無意外可言。據此可知,李鴻章在天津談判、《天津條約》中,既實現了從朝鮮全部撤軍的預期目標,又圓滿實施了既定的“不沾不脫”對朝外交原則,顯然不能稱之為對日外交的失敗。
李鴻章可以說是晚清官員中最大的知日派。從1863年4月初次提到日本起,李鴻章就把日本視為向西方學習的競爭對手、檢驗富國強兵成效的標尺、防范抵御的潛在威脅,形成了一種欽羨與警戒相交織的對日觀。
李鴻章真正與日本打交道,起于1870年《中日修好條規》的簽訂。是年,日本明治政府主動遣使,要求與清政府締結條約。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力排眾議,同意與之立約,但堅決拒絕日本所提“按西國成例”的要求,終使該條約成為近代中國簽訂的第一個平等條約。李鴻章對日本的警戒之心從此滋生。1871年初,李鴻章在奏折中提到,“日本近在肘腋,永為中土之患”。1872年5月,日本遣使來華,要求修約。李鴻章憤然說道:“日本議約甫定,忽又派人來津商改,狡黠可惡……惟該國上下一心,皈依西土……后必為中國肘腋之患。”此后,李鴻章對日本的戒備、防范心理,隨著日本對中國、中國周邊國家和地區的蠶食鯨吞與日俱增。1874年日本發動對臺灣的侵略。李鴻章向同僚暢談了其對日本民族的認知。他說:“日人情同無賴,武勇自矜,深知中國虛實,乃敢下此險著……惟我無自強之人與法,后患殆不可思議耳。”日本侵臺事件發生后,李鴻章支持清廷創建近代海軍的計劃。他于1875年上奏朝廷,內稱:“若能添購兩號(鐵甲艦——引者注),縱不足以敵西洋,當可與日本角勝海上”。這表明李鴻章自創建海軍始,就把日本作為假想敵。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后,李鴻章闡述了海軍在保衛海疆邊防的重要性,呼吁加速海軍建設。他說:“日本恃有新購鐵甲,肆意妄為……中國須亟購鐵甲數船,伐謀制敵。”明確指示新購艦船必須以優于日本艦船為目標。他曾詢問負責購艦的駐德使臣李鳳苞,“須購用何項鐵甲于中國海口相宜能制日本之船?”1880年,李鴻章向同僚表達了創建海軍的用意。他說:“日本狡焉思逞,更甚于西洋諸國。今所以謀制水師不遺余力者,大半為制馭日本起見。”
在朝鮮問題上,李鴻章對日本更是充滿了警戒之心、防范之意。1876年1月24日,針對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欲用戰爭逼迫朝鮮簽約的叫囂,李鴻章先送“徒傷和氣,毫無利益”條幅,后又說:“若真要打仗,非但傷高麗和氣,連中國也怕要傷和氣”,借此表明了中國保護朝鮮的決心。其后,在負責向朝鮮推行以夷制夷策略的過程中,李鴻章始終將防范日本之意流于筆端。1879年8月26日,李鴻章致函朝鮮太師李裕元,內稱:“琉球系數百年舊國,并未開罪日本,今春忽發兵船劫廢其王,吞其疆土”。日本既有滅絕琉球之心,難保無侵略中國、朝鮮之念。“近察日本行事乖謬,居心叵測,亟應早為之防”。
事實上,李鴻章的對日觀是一個復雜的矛盾混合體。一方面鄙視日本,屢稱日本為“彈丸小國”、“蕞爾之邦”,對日交涉不可讓步;一方面又欽羨日本,對日本發憤改制,全面學習西方贊嘆不已。他曾多次提及,中國“有貝之才,無貝之才,不獨遠遜西洋,抑實不如日本”;同時又感受到了來自日本的潛在威脅,大聲疾呼防范日本。他屢屢提及“日人詭譎而能自強,實乃東方異日隱患”,“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外,日本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久大患”,故在日本侵臺、侵琉球之后,屢次上書朝廷,呼吁加強海防建設,并在80年代建成了號稱“東亞第一艦隊”的北洋水師,其目的仍然是為了“制馭日本”、防御日本。但另一方面,李鴻章又始終不敢與日本發生正面對抗,遇事一味妥協退讓。日本侵臺事件發生后,李鴻章反對開戰,認為萬全之策,惟有“中朝派一大員赴日本朝廷理論,如仍矯強,就近邀集駐日各國公評”。在琉球問題上,李鴻章斥責陳寶琛、何如璋等人的“跨海東征”,“實嫌過于張皇,非不動聲色辦法”,而主張用“延宕”、“支展”的辦法,寄希望于依照《萬國公法》的反復說理和列強的仲裁上。1882年“壬午兵變”發生后,李鴻章認為,“欲于此時揚兵域外”,“固不如修其實而隱其聲之為愈”。據此完全可以斷定,倘若處置“壬午兵變”的總指揮不是張樹聲而是李鴻章,按照其既定的“不沾不脫”對朝外交原則,中國能否出兵就大成疑問,至少不會駐軍朝鮮則是可以肯定的。
當然,李鴻章在朝鮮問題上對日妥協,是他認識到此時的大清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天朝上國”已成明日黃花。在外患深重、強敵環伺的環境中,欲圖國家振興,必須在“外須和戎,內須變法”的總體原則下,勵精圖治,富國強兵。在對待藩屬國問題上,李鴻章強調“自強第一,國強藩屬在”。在“論維持朝鮮”中,李鴻章說:“中國誠能練兵防海,日圖自強,不獨朝鮮弱小未敢藐視,即歐西大國亦未嘗不敬而畏之。若不圖自強之策,終恐不能自立,亦何在乎屬邦之從違?”為此,從19世紀60年代起,他參與、主持領導了旨在“求強”、“求富”的洋務運動。但洋務運動并沒有讓李鴻章擺脫弱國的夢魘,中國并沒有由此躋身于世界強國之列。1880年4月11日,同文館翻譯轉發了一篇西洋文章。該文章系對參與中日琉球調停的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采訪報道,核心觀點是中日軍隊孰優孰劣。“有人向美國前總統葛問蘭德問及中國及日本兵勢孰強。總統答曰:中國迨不及日本遠甚。因中國雖有洋操,而其器械均系英美舊制,所用火器現為美國及歐洲各國所素而不用者,且其兵丁平日習尚嘻游,不以臨陣為念。至日本兵丁,則余嘗見其操演,步伐整齊,從來所罕見。其士之精良,訓練之純熟,以及所用軍械悉系新制,足與歐洲各國相頡頏。茍以日本一萬勁旅,可以長驅直搗中國三千洋里,而為中國所不能抵御者也。”不獨有偶,1881年朝鮮人魚允中在考察日本明治維新與中國洋務運動之后,也得出了日強中弱的結論。他說:“日本人不計事之利鈍,斷然行之,故雖有所失,能立國體。清人狃于舊習,荏苒度日。以此觀之,天下猶以不顧利害而行之者為得計。”據此可知,早在甲午戰爭前15年,美國人、朝鮮人已經預判到中國失敗、日本獲勝的結局。對于清朝的衰敗,李鴻章焉有不知之理?他曾經不只一次地把清王朝比作四面透風的“紙屋”、風雨飄搖的“漏舟”,抱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念頭,足可見其悲觀失望之情。因而,李鴻章在天津談判中的妥協退讓,自然也就毫無奇怪可言。
“甲申政變”發生后,為平復民眾情緒、調和政府內部主戰、主和兩派之爭,日本明治政府經過緊急磋商,制定了甲乙兩套對華交涉預案。甲案力主通過談判的方式,和平解決中日紛爭,實現中日軍隊從朝鮮撤兵。一旦談判破裂,隨即啟動乙案,向中國開戰。1885年1月22日,外務卿井上馨向清朝駐日公使徐承祖清楚地傳達了日本政府的決定,恐嚇:“若貴國決意主戰,務望小心為要”。30日,徐承祖致函李鴻章,匯報了與日本外務卿井上馨的談話要旨,建議中日從朝鮮撤兵。據此可知,李鴻章在天津談判之前就獲悉了日本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底牌。在4月3日、5日、7日前三輪談判中,李鴻章嚴辭拒絕了伊藤博文所提“懲兇”、“撤兵”要求。4月8日,李鴻章表示了最后的強硬。是日,日本駐華公使榎本武揚來見李鴻章,轉達伊藤博文的旨意,假如原訂于10日的第四次談判不成功,將馬上回國,以示決裂。李鴻章斷然表示,“朝鮮事中國并未辦錯,其錯處全在竹添。若因此決裂,我惟預備打仗耳!”但時過兩天,風云突變,李鴻章在4月10日的談判中,全部滿足了日本的要求,中日同時從朝鮮撤兵。其實,早在1月6日,李鴻章就力主避免與日本發生沖突。他說:“能備而不用,力免另啟兵端。”在4月7日的談判中,李鴻章已經流露出妥協退讓的意味。當日,他對伊藤博文說:“兩件(懲兇、賠償和撤兵——引者注)均要辦到,恐不容易,或辦到一件尚可商量。”隨后李鴻章致函總理衙門,以“固和局”為名,準備接受日方所提要求。精于外交的伊藤博文從多年與李鴻章打交道中,早已掌握了其怯敵的心理,在第三次談判中揚言:“中堂(李鴻章——引者注)系主和之人,必不愿與日本開仗”。當談判陷于僵局時,外交訛詐立馬奏效。4月18日,《天津條約》就此簽訂。
“壬午兵變”發生后,應朝鮮政府的請求,清政府于1882年8月16日,派出3000兵馬入朝平叛,事后駐扎朝鮮,維持社會秩序。1884年5月,1500名駐朝將士奉命回國,移駐金州,其余1500名將士續留朝鮮。中國向無派兵長期駐守海外的傳統,此次派兵入朝是近代首次,也是最后一次。歷經近三年的海外生活,駐朝將士思家心切,急欲返鄉。這是李鴻章同意從朝鮮撤兵的重要原因。
1882年7月23日,“壬午兵變”發生。代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樹聲聞訊后,依照宗藩體制的傳統,于8月2日致函總理衙門,建議派兵入朝,為朝鮮紓困解難。8月7日,清政府發布上諭,“著張樹聲酌派水陸兩軍,迅赴事機”。16日,丁汝昌奉命“展輪遄發,與吳筱軒(吳長慶,字筱軒——引者注)一軍迅速東渡”。此后,吳長慶所率六營淮軍共計3000兵馬陸續開赴朝鮮,從此開始了長達近三年的海外軍旅生涯。
農民是中國軍隊的主要兵源,歷來視當兵打仗為危途。安土重遷的民族性造就了中國軍人濃厚的戀家思鄉情結。唐代詩人杜甫《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當是對中國軍隊出征場景的真實描述。自唐代至清朝,雖歷經千年之余,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性,決定了中國農民、中國軍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并無實質性的轉變。外加自近代以來,中國奉行國土防御戰略,未有出兵海外作戰的先例。清政府派兵入朝的初衷也僅僅是為了幫助朝鮮平定內亂,履行宗主國的義務而已,并無長期駐扎的打算。后因兩點原因,改變了清政府的初衷。其一,日本在朝駐軍問題。1882年8月30日,朝日《濟物浦條約》規定,同意日本駐兵警衛公使館。后經朝鮮強烈反對,改為“若朝鮮國兵民守律一年之后,日本公使視作不要警備,不妨撤兵”。為對抗日本,維護中國在朝權益,清軍被迫駐扎朝鮮。中日之間的相互猜疑,遂使駐軍問題久拖不解。1885年4月19日,即《天津條約》簽訂的第二天,李鴻章致函駐日公使徐承祖,就駐軍問題作了說明。他說:“我軍久戍朝鮮,本無永遠不撤之理,但日本因我未撤,彼亦不敢遽撤,積疑生釁,轉成贅疣。”其二,朝鮮政府的強烈挽留。“壬午兵變”雖被平定,但亂匪未靖,國王李熙亟盼清軍續留朝鮮。1882年9月19日,入朝部隊的總指揮吳長慶因對日賠款問題與馬建忠、丁汝昌意見不合,“乞病”回國。迎接官金昌熙向時任“營務處幫辦”的袁世凱轉達國王李熙的挽留之意:“大兄馳書大帥還留,其上也;筱帥雖去,大兄留此,其中也;大兄歸后,遍告當道諸公,若此邦有事,不憚頻出東援之師,以固中邦屏蔽,其下也。”在朝鮮政府的強烈要求下,10月5日,吳長慶奉旨抱病東歸,再度入朝,“暫不能即回”。11月23日,李鴻章上奏清廷,提議分批撤兵。朝鮮國王遂于1883年3月18日,特派大臣卞元圭來華遞交咨文,聲稱“目下軍門(吳長慶——引者注)之于敝邦,離一步不可,曠一日不可”。伏祈天朝“命軍門更為還鎮,以卒終始之惠,以副東人渴望之私”。4月4日,清廷旨令“吳長慶所部六營,即著暫留朝鮮,俾資保護”。朝鮮政府感激涕零。1884年5月,中法戰爭激戰正酣,清政府初意從朝鮮全部撤軍,后應朝鮮政府懇請,三營駐留朝鮮,三營移防金州。朝鮮國王特派李用俊來華表達謝意。12月“甲申政變”發生,朝鮮局勢大亂,清軍撤兵計劃再度延后。朝鮮政局的變動,朝鮮國王的請求,終使入朝清軍由臨時平叛,變成了長期駐扎。
1882年—1885年,入朝清軍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里,面臨著語言不通、飲食不慣等困難,繃緊神經,高度警惕,其心理壓力臨近界點。落后的通訊、交通條件,又幾乎中斷了所有與家鄉、親人的聯系,思鄉心切,可想而知。遺憾的是,現有史料幾乎沒有留下駐朝清軍的相關記載,他們在朝鮮的生活環境、心理狀態等只是散見于駐朝將領袁世凱、吳兆有、張光前等人寫給上級的稟報和有限的家書中。筆者在此僅以袁世凱的家書為據,窺一斑而知全豹,透析駐朝軍人的生活環境、心理狀態。《袁世凱全集》第一卷共收錄了11封袁世凱駐朝期間的家書,時間跨度為1883年5月5日到1884年12月5日,其中6封是寫給二姐的,4封是寫給母親的,1封是寫給三哥的。這11封家書,真實描繪了袁世凱駐扎朝鮮時的心理狀況,刻畫了袁世凱的內心世界。概述家書內容,可分為四類:一、厭倦駐朝生涯。1883年5月5日,致信二姐,內稱:“朝鮮東征,非弟之事業,姊之事業也。前日延陵(吳長慶,號延陵——引者注)回轅,即請假回省,而前途堅執不允,于是又作終止。”12月11日,致二姐信中寫道:“吾家本讀書人,至弟不肖,荷戈從軍,荒棄世業,切不可再使子弟如弟之不肖也。”二、為不能養親而愧疚。1883年5月5日,致信二姐,內稱:“(母親)年已五旬,仍操家務,俱弟之罪也。既不能養,又不能事,何能不慚愧欲死者也。”D:xmlgdsk201604D:xmlgdsk201604D:xmlgdsk2016041884年6月致信二姐,再表愧疚之情,“數年不歸,此心難安。有子而不能侍奉,徒使(下缺)”。三、惦念家人、家事。1883年5月5日,致信二姐,牽掛三妹婚事,希望厚嫁。內稱:“弟已時常打算,三妹出閣之事,須積累以成此事為好”,“以吾家之局面,亦不可太儉嗇也。三妹天性本好,庶不負先人之望于九泉下也”。9月份,聞知二姐夫“改葬”,特托人捎去100兩白銀。11月4日,特地致信二姐,就二姐夫的墓地一事發表意見,“恨弟不能赴武陟相助一切,地理事、擇日事,弟亦稍知大概也”。12月11日,致信二姐,表達對兒子的掛念之情。他說:“如二姊大人明春回里時,亦乞隨時督催,使繼光(袁克定——引者注)能稱其名,繼吾先人之光也。”四、望眼欲穿,急欲回國。家書中袁世凱表達最多的還是急欲回國之情,字里行間躍動著對親人的思念、對鄉土的眷戀,真可謂是望眼欲穿。1883年5月5日,在致二姐信中,袁世凱稱,請假回國遭到拒絕,心情沮喪,“仰首望中土,安能不流涕也哉”。9月16日,在給母親的信中,袁世凱稱:聞知娘親“下元癥時覺未靖,或有欲犯之勢,殊為孺忱不安。即乞假于延陵帥,而又不未準,姑許以明春今冬準假回省。大約今冬或可固請以行也。”11月4日,袁世凱在致二姐信中稱:“弟已經三年未能歸省。昨又堅請于延陵帥,又不能允,惟以大義語相規,且啟不已,尤為難去。”1884年2月7日,袁世凱致信三哥,表示“今春欲歸,當無阻攔也”。4月30日,致信母親,再表思親之情。袁世凱說:“兒春來尚頑壯,惟日盼內渡省親,而盼延陵帥回來幾乎眼穿。而望者殷殷,來者渺渺。”6月份,袁世凱致二姐,言稱“數年不歸,此心難安”。
袁世凱的家書,涵蓋了家庭生活的種種面相,表現了獨處異鄉者對家人的牽掛、思念和眷戀。可以設想,袁世凱身為駐朝清軍的三巨頭之一,生活環境、物質待遇絕非一般士兵可比。他尚且如此,其他下級軍官、普通士兵期盼回國的心情決不在他之下。吳長慶、李鴻章作為三軍統帥,深諳統兵之道。一旦思鄉、厭戰情緒在軍隊中漫延開來,士兵將難以統馭,強行為之,很有可能發生嘩變、內哄等惡性事件。為防不測,1883年10月前后,吳長慶以日本人和上海《申報》造謠中傷為由,致函李鴻章,“謂遠近訛傳,市言成虎,愿乞及早調回,以避謗議”。1884年2月,吳長慶又以“滇、桂邊防緊要”為名,上奏朝廷,“請準率所部前往廣西”,撤離朝鮮。李鴻章則早在1882年11月15日就明確反對駐軍朝鮮,提出分期撤兵的建議。是日,在奏折中,李鴻章稱:“吳長慶既平內亂,本可克期撤回。臣因日兵未撤,遵旨飭吳長慶督軍暫駐,實密謀鉗制之法。現日兵駐王城僅二百余人,決不至有他患。擬俟明年春間,再令吳長慶撤回三營,仍留三營,俾資冀衛;俟日兵一年期滿撤盡,慶軍乃酌量抽撤。”1883年11月22日,李鴻章奏稱,駐朝清軍“孤懸海外,艱苦萬狀,殊堪憫念”。目前能做的,只有保證軍需供應,以穩軍心。1884年4月28日,李鴻章以軍隊思鄉為由,提出全部撤兵建議。他說:“軍士遠戍海外,艱苦異常,殊非經久之策。容臣隨時察訪,如朝鮮練軍稍齊,可自鎮撫,即將暫留三營撤回歸隊。”12月4日“甲申政變”發生時,造成幾十名中國士兵傷亡。此后中日軍隊在漢城大街斗毆、沖突時有發生。李鴻章遂于1885年2月28日,致函總理衙門,再提撤兵。他說:“慶軍戍韓三年,將士苦累嗟怨,稍緩本應撤換,但隔海遠役,諸多不便。”“如果日兵允即盡撤,我軍亦未嘗不可暫撤。”身處“甲申政變”后的險惡環境,久戍海外的駐朝清軍的回國之心與日俱增。1885年3月4日,駐朝將軍吳兆有代表全體將士稟報李鴻章,懇請換防回國。他說:“春季換防,如蒙照準,則尤為合軍感幸矣。”
駐朝將士的呼聲,堅定了李鴻章的撤兵決心。因而,在與伊藤博文進行的第四輪談判中,李鴻章主動提議中日兩國駐朝軍隊同時撤兵。7月21日,1500名駐朝清軍撤離漢城,乘船回國。至此,清軍結束了近三年的駐朝生涯。
1885年4月李鴻章同意從朝鮮撤兵是由多重因素決定的,既有駐朝將士思鄉心切、急欲回國的現實因素,又有基于“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前提下的對日妥協的考量,更有在“不沾不脫”原則下恪守宗藩體制的深層次戰略預期。可以說,前兩者是撤兵的枝節因素,第三條則是撤兵的根本原委。遺憾的是,后世治史者沒能洞察李鴻章的良苦用心,反而是沿著線性因果的思維方式,誤取誤讀,痛加貶斥,將原本縱橫交錯、復雜多變的歷史事實,弱化為一條線索清晰、答案明確的人為設計流程。嚴格說來,這種淡化歷史史實的治學方法、思維模式,是極不可取的。輕者說,是過分強化了“今勝于昔”的認識論本體,在蔑視古人智慧的自娛自樂中,深陷自我挖掘、堆砌的窠臼而不知。重者論,則是遮蔽了繽紛多姿的歷史本體,以復雜問題簡單化的方式,在肢解歷史,人為建構歷史,誤導后世。
①駐朝清軍軍費開支問題,因史料所限,迄今為止尚未有專門性研究。在此,僅以支付訓練朝鮮軍隊的教官費用為例,結合19世紀80年代清朝拮據的財政狀況,佐證駐朝部隊浩大的軍費開支問題。1883年10月22日,李鴻章致函總理衙門,內稱:為訓練朝鮮軍隊,“所需添募教習華員及弁兵七十余人,共月給薪費銀四百二十兩。”(戴逸、顧廷龍主編:《李鴻章全集》(10),《奏議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78頁)。練兵起于1882年9月,止于1885年7月,這樣僅支付教官的費用就近13860兩白銀,如果再加上整個駐朝軍隊1500—3000人三年的開支,顯然是一筆浩大的軍費開支。
⑦戴逸、顧廷龍主編:《李鴻章全集》(8),《奏議八》,第434頁。
⑧[日]彭澤周:《明治初期日韓清關系研究》,東京:塙書房,昭和四十四年。
⑨王明星:《韓國近代外交與中國(1861—1910)》,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89頁。
[責任編輯 李振武]
K256.3
A
1000-114X(2016)04-0119-11
張禮恒,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山東聊城 252059
*本文系2013年山東社科規劃重大項目“從閉關到開放:朝士視察團研究”(項目號13BLSJ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