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臘云
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法理分析及制度改革
魏臘云
從應然的立場上分析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基本內涵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理性訴訟、保持中立;守護法律、保障人權。從實然的立場上分析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制度法理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我國檢察制度的社會主義性質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政治制度基礎,我國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關憲法定位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法律依據,具有司法屬性的檢察實踐活動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司法實踐基礎。必須以檢察體制改革為契機,完善以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為核心的檢察機制:重新調整、定位檢警、檢法、控辯之間的關系,健全分工負責、依法制約機制;正確處理檢察一體與檢察相對獨立之間的關系,細化檢察權運行機制;推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制度,完善檢察官懲戒主體決斷機制。
檢察官 客觀義務 忠于事實 理性中立 守護法律 檢察改革
檢察官客觀義務是指為了發現案件真實情況,檢察官必須超越公訴方的情感立場,忠于事實,理性地保持中立,監督制約偵查和審判活動,從而守護法律、保障人權的義務。然而,法治國家的實踐表明,即使是制度層面完善的檢察官客觀義務,在實踐層面仍會遭遇很多問題,即檢察官客觀義務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較大差距。因此,有學者認為,要求檢察官超越公訴方的情感立場,在訴訟活動中堅持客觀公正,保持理性中立,對擔負多重角色的檢察官來說是一個難題。甚至有學者提出,應“走出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光環”。筆者認為,檢察官客觀義務不僅關系到檢察官的司法責任,而且與檢察官行使檢察權的界限密切相關,甚至關系到檢察體制改革的方向。在新一輪司法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對檢察官客觀義務的研究還很不充分,本文既將探討“檢察官客觀義務是什么”以及“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何在”的本體論問題,還將探討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規范與實踐現狀問題,希望能通過本研究對當前的檢察體制改革尤其是檢察機制的運行產生學理上的積極影響。
對檢察官客觀義務進行法理分析既需要我們從應然立場上闡釋其基本內涵,又需要我們從實然立場上分析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制度法理。從應然的立場上闡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法理,不僅可以揭示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基本內涵是什么,而且可以揭示為什么檢察官應該負有這些義務。
(一)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基本內涵
我們要揭示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基本內涵,首先必須清楚檢察官在檢察活動中所擔當的角色。通過中外檢察制度的比較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檢察官在檢察活動中擔當了多重角色,檢察官既是法律的守護者和正義的尋求者,又是犯罪的追訴者和事實真相的尋求者。事實上,檢察官客觀義務理論源于19世紀的德國“客觀的法律的守護人”和“主觀的訴訟的當事人”之爭。這場爭論以“客觀派”取得勝利而告終,并由此確立了檢察官客觀義務理論。檢察官在刑事訴訟活動過程中不同于當事人,不應站在當事人的情感立場,而應該超越該立場并理性地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對待案件,既要追訴犯罪,又要監督審判機關和偵查機關的活動是否合法。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基本內涵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1.力求真實、忠于事實
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的義務是指檢察官超越公訴方的情感立場,站在客觀公正立場上,以法律的理性精神同等考量或全面審查正反觀點,從而發現案件事實的義務,也是檢察官的法定義務。德國學者包爾克在1982年曾經說過,檢察官依實事求是的準則提起訴訟,同等考量正反觀點,是德國刑事訴訟程序的實況;德國刑事訴訟法學者米德邁爾曾說:“檢察官應該力求真實與正義,因為他知曉,顯露他片面打擊被告的狂熱將減損他的效用和威信,他也知曉,只有公正合宜的刑罰才符合國家的利益。”①所謂“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強調的就是司法必須忠于法律事實,而法律事實不完全等同于生活事實,它是對生活事實經過法律程序整理后得出的案件事實。檢察官在訴訟中至少在程序和思維上,必須力求真實,忠于案件事實。檢察官應當注意到所有可能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產生影響的事實,無論這些事實是否有利或不利于被告,即檢察官負有履行全面審查、力求發現真實和忠實于事實真相的義務。在證據的審查判斷過程中,“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是檢察官所應遵循的根本理性原則。如果檢察官為追求勝訴即對犯罪嫌疑人的有罪判決故意使用明知是虛假的證詞,不論該虛假的證詞是如何取得的,在他發現它是偽證時仍將其提交法庭作為證據使用,或者將反證故意隱瞞下來而不提交給法庭,都是對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義務的違反。如Bennett L.Gershman教授所言,“檢察官作為‘公正的奴仆’的首要義務是力求真實。這一義務的根源來自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檢察官遵守正當程序的義務即檢察官不得使用錯誤的證據或隱匿對被告有利的證據,其次,直到提起刑事訴訟之前檢察官都負有相信證據真實的倫理義務,再次,檢察官事實上掌控證據或控制發現證據的進程,第四,檢察官對發現事實者(即法官)評估事實方面有著獨特的影響,他們將檢察官看作能負責任地利用證據并且是值得信賴的專家。”②由于檢察官事實上掌控著法庭證據的實際流量,檢察官對法官發現案件事實就具有了某種決定性的意義。因此,要求檢察官承擔力求真實、忠于案件事實的義務,便是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必然要求。
2.理性訴訟、保持中立
理性訴訟、保持中立的義務是指檢察官在依法行使檢察權的過程中,不受人情干擾,不受其他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審慎地評斷經程序整理后的法律事實,理性地處理和平衡打擊犯罪與保障犯罪嫌疑人人權的關系的義務。博登海默曾說過,“理性乃是人用智識理解和應對現實的(有限)能力。有理性的人能夠辨識一般性原則并能夠把握事物內部、人與事物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某種基本關系。有理性的人有可能以客觀的和超然的方式看待世界和判斷他人。他對事實、人和事件所作的評價,并不是基于他本人的未經分析的沖動、前見和成見,而是基于他對所有有助于形成深思熟慮的判決的證據所作的開放性的和審慎明智的評斷。他也不會關注因辯識事實真相而可能給他個人的物質利益而造成的后果”③。檢察官理性訴訟、保持中立的義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理性地提起訴訟。Bennett L.Gershman教授指出,“刑事司法制度中,檢察官同時擔任既有明顯區別又極為相似的雙重角色——(犯罪嫌疑人的)對手的角色和‘準司法官’的角色,對手的角色要求他代表政府的利益,竭盡全力實現對被告定罪,‘準司法官’的角色卻有不同的使命,即檢察官所負有的憲法和倫理的義務要求他不僅僅是為了實現對被告定罪,而且必須尋求公正。”④從檢察官所承擔的多重角色來看,檢察官對犯罪嫌疑人的追訴是以國家的名義進行的,檢察官是國家的代表,代表國家參與訴訟,實際上處于控方當事人的地位,需要他以積極主動的方式揭發、控訴犯罪和對罪犯進行矯正,努力實現國家的刑罰權,但檢察官又是理性因素和人格特征(構成訴訟中的非理性因素)的統一。理性因素要求他站在中立的立場上進行活動,在收集證據時既需要注意收集證明犯罪嫌疑人有罪或罪重的證據,又要注意收集那些能夠證明犯罪嫌疑人無罪或罪輕的證據;在對證據進行審查時必須全面客觀,并且要排除所有非法證據。非理性因素則要求他站在當事人的立場上,站在犯罪嫌疑人的對立面,利用一切手段盡可能贏得訴訟,成功控告犯罪。
因此,檢察官的立場應該介于國家和個人之間,既代表國家提起訴訟,又應保護犯罪嫌疑人和被告的利益,檢察官在訴訟過程中應當理性中立,避免為追求勝訴而置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利益于不顧的當事人化傾向,公訴方應最大限度地保持與被告人的實質平等,既要懲罰犯罪,使有罪的人受到公正追究,又要保障無辜者不被錯誤地定罪,平等地保護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的合法權利,因此,檢察官并不是代表爭議的一方當事人,在代表國家追訴犯罪嫌疑人的同時應該保護被告在訴訟上的應有權利。1935年,美國最高法院裁決伯格訴合眾國案時判決:“美國檢察官代表的不是普通的一方當事人,而是國家政權,他應當公平地行使自己的職責……檢察官是法律的奴仆,具有雙重目標,既要懲罰罪犯,又要確保無辜者不被錯誤定罪。”⑤如果依據法庭審理時所得到的證據證明被告(犯罪嫌疑人)無罪,那么檢察官不應受到起訴書意見的拘束,而是應當依法請求法院做出無罪判決。
二是訴訟監督理性中立。在審判監督程序中檢察官應當公正地行使抗訴權,理性、客觀公正地為被告的利益提供法律救濟。“而且應為被告之利益執行職務,不但應一律注意于被告有利及不利之情形,亦得為被告之利益提起上訴、再審和非常上訴。”⑥只要是判決或裁定確實有錯誤,無論這一錯誤是屬于有罪判無罪或是重罪判輕罪,還是屬于無罪判有罪或是輕罪判重罪,檢察官都應當提出抗訴,監督法院糾正錯判。代表社會利益的檢察院有權為了守護法律、維護正義的目的,針對法院的判決,提出抗訴。事實上,這一抗訴既可以有利于被告人,也可以不利于被告人。此外,檢察官履行偵查監督職責時,還必須防止警察為了破案而片面地收集證據,以避免一味地追求對被追訴人不利的結果。職務犯罪偵查、收集、審查證據應當客觀公正。既要注意收集對被追訴人不利的證據,也要注意收集、開示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證據。檢察官要對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證據提起審查,尤其是對罪輕、無罪的證據進行審查最能體現檢察官客觀義務。
三是理性回避。檢察官作為刑事訴訟的提起人,應該秉持檢察官這一法律職業人特有的理性,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如若存在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辦理的情形,如本人或近親屬是該案當事人或利益關系人,或者接受了當事人及其委托的人請客送禮,或者違反有關不得私自會見當事人的規定等,為確保訴訟公正進行,應該主動申請回避,或依當事人及其法定代表人申請回避。
3.守護法律、保障人權
守護法律、保障人權的義務是指檢察官為了尋求公正這一價值目標,通過監督制約法院枉法裁判和法官擅斷,監督制約警察的偵查活動,防止侵害犯罪嫌疑人的人權的義務。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檢察官是法律的奴仆,守護法律、保障人權是其本源的法律義務,這也是創設檢察官制度的目的之所在。在檢察官制度建立之前,由于法官集偵查、控訴職能與審判職能于一身,刑訊逼供被合法化。因此,法官在追究犯罪動因的刺激下,濫用權力,訊問犯罪嫌疑人時往往輔以大量的刑訊逼供。為了將控訴職能從審判職能中分離出來,設立檢察官制度承擔控訴職能,并監督制約法官在審判過程中的違法行為,從而守護法律,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實現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的價值追求。⑦這是創設檢察官制度的第一個目的。創設檢察官制度的第二個目的就是為了擺脫警察國家的夢魘,建立一個客觀公正的官署守護法律,控制警察活動的合法性,檢察官因受到嚴格法律訓練和法律拘束,能夠勝任控制警察的活動之任務,檢察官制度應運而生。龍宗智教授在考察檢察官客觀義務時指出,法國的檢察官制度“自始就有維護和完善國家法制的意義,檢察官活動必須遵循法制原則,同時必須維護公共利益。從這兩點出發,必然要求其客觀公正。”⑧薩維尼在研究檢察官制度史時曾指出:“警察官署……的行動自始蘊藏侵害民權的危險,而經驗告訴我們,警察人員經常不利于關系人犯下此類侵害民權的錯誤。檢察官的根本任務就為杜絕此等流弊并在警察一行動時就賦予其法的基礎,如此一來……此新創制(指檢察官)才能在人民眼中獲得最好的支持。”⑨
檢察官不是片面打擊罪犯的追訴狂,而是客觀公正的法律守護人。“檢察官應擔當法律守護人的光榮使命,追訴犯罪者,保護受壓迫者,并援助一切受國家照料的人民。”⑩在德國、日本及我國的臺灣地區,檢察官既要監督法官在審判的過程中嚴格依法審判,保護被告的合法權益不受法官的侵犯,守護法律,對證據及其認定的合法性、對判決的合法性、公正性負有監督義務;又要監督制約警察的偵查活動、保護犯罪嫌疑人免受警察恣意的侵害并保障人權。
(二)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制度法理
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的司法制度都確立了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合法性地位,如德國、日本、法國、比利時、荷蘭、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英國、美國等。英國《皇家檢察官準則》要求檢察官必須客觀公正,要求他們“必須始終以公正的利益行事,而不是僅僅為了定罪”。“檢察官必須公正地揭示證據、平等地保護原告和被告”是學者們的共識。美國律師協會在此理論的指導下制定的《檢控與辯護職能刑事司法準則》中規定,“檢察官的特殊職責是尋求公正而不是僅僅為了定罪。”《檢察官職業行為示范規則》則規定“檢察官不單純是訴訟代理人,他也承擔司法管理的責任”。美國法律制度中“檢察官履行客觀義務的兩個根據:一是因為檢察官所具有的權力,二是因為檢察官作為國家政權代表的職能作用。”我國既具有不同于西方國家的特殊的政治法律制度,又具有與大陸法系國家相似的司法制度,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有其存在的制度法理。
1.檢察制度的社會主義性質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政治制度基礎
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檢察制度屬于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的一部分,堅持黨的領導則是基本原則之一,同時是社會主義法治的根本保證,檢察機關的活動和檢察官行使職權的活動必須堅持講法治與講政治統一,檢察官堅持黨的領導和服從于黨的領導是一種政治性的把握,仍然是以堅守法律底線、維護公平正義為前提的,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則要求檢察官行使檢察權必須遵從法律和守護法律,擔當法律的守護人的角色。中國是人民民主專政國家,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檢察機關,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行使職權的內容上,檢察官在代表檢察機關行使職權時都體現了人民性的特點:以保護和實現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為自己的根本價值追求,從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角度,力求真實、忠于事實、守護法律、理性地保持中立,在懲罰犯罪、保護和實現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的同時,又要從保護個人利益的角度救濟受害人的被侵害的權利,檢察官在代表國家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刑事訴訟時必須堅持尊重和保障人權這一社會主義法治的基本原則。
2.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關定位是檢察官客觀義務的法律制度依據
《憲法》第129條明確規定了人民檢察院是我國的法律監督機關。可見,從憲法的規定來看,檢察機關的憲法定位是法律監督機關,人民檢察院與人民法院、人民政府都是國家機關,在國家權力結構體系中,檢察權是一種獨立的國家權力,它與國家審判權、行政權并列,這是對西方國家權力結構的一種改造,也是對西方國家權力監督制約理論的超越。《檢察官法》第3條規定:“檢察官必須忠實執行憲法和法律”,第6條將“依法進行法律監督工作”規定為檢察官的職責之一。《刑事訴訟法》第8條規定:“人民檢察院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規定:一是對公安機關執法的監督規定。警察的違法辦案活動主要體現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應當立案偵查卻不立案偵查的違法行為等方面。人民檢察院必須依法對警察的違法辦案活動進行法律監督,《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了人民檢察院對偵查人員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進行調查核實和提出糾正意見的義務,并在第171條規定了要求公安機關提供法庭審判所必需的證據材料及對其證據收集合法性進行說明的權力,第111條則規定了人民檢察院對公安機關的立案偵查活動進行監督的義務,包括對公安機關應當立案偵查的案件而不立案偵查的監督,第171條、第198條還規定了人民檢察院對于需要補充偵查的案件,可以要求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并提出建議或自行偵查的權力。《刑事訴訟法》第198條將“檢察人員發現提起公訴的案件需要補充偵查,提出建議的”的情形明確規定為“法庭審判過程中影響審判進行的,可以延期審理的情形”。二是對法院審判的監督規定。《刑事訴訟法》第217和第243條分別規定了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對本級人民法院、上級人民檢察院對下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對各級人民法院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和裁定進行抗訴監督的權力。檢察官在代表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督權時,既要監督和控制警察的違法偵查活動,又要監督法官裁判,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檢察官必須嚴格依照憲法的規定,更好地履行檢察官客觀義務才能真正發揮法律監督的作用,更有力地監督制約審判權、行政權等其他國家權力及國家公職人員依法履行職責,進而發揮維護國家法制統一、促進糾紛解決、促進社會和諧的功能。
檢察官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的客觀義務主要體現在一些原則性規定中:《刑事訴訟法》第6條規定了人民檢察院“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檢察官法》第8條第2款進一步明確了檢察官忠于事實的客觀義務,要求檢察官履行職責必須以事實為根據,秉公執法。以事實為依據必須是經過程序整理后的事實,即必須是經過證據證明的事實,因此,以事實為依據即忠于事實必然要求檢察官全面收集各種證據,其中包括有利于和不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各種證據,從而發現案件事實真相。如果檢察官不履行這一義務,為了追訴犯罪隱瞞證據或偽造證據將被追究相應的法律責任,《刑事訴訟法》第51條則進一步規定,人民檢察院起訴書必須忠實于事實真相,故意隱瞞事實真相的,要負法律責任。《檢察官法》第11章也將檢察官“隱瞞證據或者偽造證據”規定為應當給予懲戒的事由之一。《刑事訴訟法》第52條還將檢察官“毀滅證據”列入了應受法律追究的情形,也就意味著如果檢察官偽造證據、隱匿證據或者毀滅證據,不忠實于事實真相的,將要承擔法律責任。
我國檢察官理性訴訟、保持中立的義務性規定主要體現在依法獨立行使檢察權制度、全面客觀收集證據制度、在刑事訴訟中保持中立而不是站在當事人的立場上活動的制度、回避制度等。如《刑事訴訟法》第5條規定了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檢察權的基本原則,這是檢察官保持中立義務的前提。《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定了檢察官保持中立的義務,要求檢察人員依照法定程序,收集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利或不利的各種證據。《刑事訴訟法》第170條規定了檢察官履行保持中立義務的前提條件,即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既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又聽取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檢察官只有聽取雙方意見才有可能保持中立。第171條、173條規定了人民檢察院應當理性提起訴訟的義務,如對于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或者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免除刑罰的,或者因證據不足而不符合起訴條件的,檢察院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不起訴的決定實質上很好地保護了犯罪嫌疑人的權益,這是理性訴訟、保持中立義務的必然要求。
對檢察官的回避制度的規定也體現了檢察官客觀義務的要求。如《刑事訴訟法》第28條、第29條規定了為確保訴訟公正進行,檢察人員或其近親屬是案件當事人或利益關系人,或者接受請客送禮,或者私自會見當事人等可能影響案件公正辦理的情形,應該主動申請回避,或依當事人及其法定代表人申請回避。《檢察官法》第20條還規定了檢察官的任職回避和離職回避制度。
3.具有司法性質的檢察實踐活動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存在的司法實踐基礎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框架中,司法權被分解為三部分:審判權、偵查權、檢察權,三種權力分別由人民法院、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行使,由這三個國家機關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共同完成刑事訴訟的所有程序,人民檢察院的主要職責是參加司法實踐,依司法原則、司法程序行使權力,檢察官依司法原則和司法程序履行司法職能,檢察實踐具有司法的屬性。這種司法屬性主要體現在檢察權具有相對獨立性、中立性、判斷性等特點。
檢察權的相對獨立性體現在人民檢察院、檢察官依據《刑事訴訟法》行使檢察權,不受其他國家機關、社會團體、政黨或個人的干涉,但檢察官在依法行使職權過程中又必須接受檢察長的指揮,必要時檢察長還可以行使職務轉移權和職務收取權,即檢察官須受檢察一體制的制約;檢察權的中立性體現在檢察官收集、審查證據制度及檢察官的回避制度中,檢察官應當收集證明犯罪嫌疑人有利和不利的證據,并對非法證據予以排除;既要控訴犯罪,又要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檢察權的判斷性主要體現在檢察機關享有起訴審查尤其是決定不起訴這種消極裁判活動和批捕活動(程序裁判活動)中。
檢察官客觀義務雖然有其存在的法理基礎,但無論是在大陸法系國家、還是在英美法系國家,都未能達到理想的實效。龍宗智教授指出“客觀義務觀念與制度在德國刑事司法制度的現代發展過程中正受到挑戰。”“這使得作為檢察官客觀義務核心內容的搜集證據方面的客觀義務,在相當程度上被虛置。”美國的胡福、格斯曼和謝克三位教授的調查研究表明,控方不當地隱藏有利于辯方的無罪證據,是司法錯誤的一個重要原因。而且檢察官即便違反了客觀義務的有關規定,也很少因此而受到懲戒。美國公共廉政研究中心對于1970后的44個檢察官受到紀律處分的案件進行了研究,僅有2個檢察官受到了職業資格取消的懲戒。教唆偽證、隱匿有利于被告人的證據等不端行為有時僅會導致60天的停職而已。未能對檢察官不端行為實施有效懲戒是檢察官客觀義務未能取得實效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法治國家檢察官客觀義務實踐所表明的那樣,即使是制度層面完善的檢察官客觀義務,在實踐層面仍有相當的限度”。我國檢察官客觀義務的理想與現實之間也存在較大差距,檢察官未能很好地履行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理性訴訟、保持中立、守護法律、保障人權的客觀義務是我國刑事訴訟環節冤假錯案發生的重要原因。因此,要有效防止冤假錯案,推行檢察官辦案責任制,推進檢察改革,必須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
(一)我國檢察官在履行客觀義務方面存在的主要問題
我國檢察官未能很好地履行檢察官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的法律義務。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三個國家機關共同行使司法權的過程中,形成了比較獨特的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關系,即三個機關之間常常是配合有余,制約不足,在辦案過程中經常互相照顧,公安機關將刑事案件移交給檢察機關之后,檢察官在對有關公安機關提交的有關證據進行審查時更加注重實體,對證據形式的審查略顯不重視,很少質疑在偵查中收集的有罪證據是否涉嫌非法取得,甚至對非經正當法律程序取得的證據不進行實質性的審查,在此種情況下,檢察官實際上未能很好地履行力求真實、忠于事實的法律義務,以至批捕、起訴率一直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上,較少出現因證據不足而撤案、撤訴和不起訴的情形。在一些冤假錯案中,檢察官在最初審查時其實已經發現了證據瑕疵,但受到內部“檢察一體”的制約,在法庭上一般也不發表自己的意見而繼續代表檢察機關和國家追訴所謂的“犯罪”。
檢察官未能很好地履行守護法律、保障人權的義務。守護法律、保障人權的義務主要通過法律監督來實行,但在司法實踐中,檢察官履行法律監督職能在一定程度上名不符實,在審判監督中因檢察官既擔負著刑事追訴者的角色,也擔任審判監督者的角色,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其法律監督職責受到一定的質疑。反思歷年來出現的刑事錯案檢察環節的原因,檢察官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出現狂熱追訴傾向、無視甚至侵犯犯罪嫌疑人的人權是導致刑事錯案的一個重要原因。
檢察官未能很好地履行理性訴訟、保持中立的義務。在司法實踐中,檢察官在辦案時需經審批,同時要適當考慮地方影響,以致有的檢察官不能正確把握服從領導與堅持依法獨立公正行使檢察權之間的關系,服務大局與堅守法律底線之間的關系,屈從于行政領導、屈從于某些地方利益,不能保持獨立中立的立場,不能全面客觀地收集證據及審查證據,甚至在辦案過程中與公安機關合力追訴犯罪,在代表國家提起訴訟時又站在追訴者的立場上或當事人的立場上,追訴傾向嚴重以致不能平等地對待犯罪嫌疑人。
(二)以檢察體制改革為契機,建立起以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為核心的檢察機制
1.重新調整、定位檢警、檢法、控辯之間的關系,健全分工負責、依法制約機制
由于檢察官在訴訟過程中擔任了多重角色,檢察官在訴訟構造關系中未能處理好角色的沖突是造成檢察官不能獨立履行客觀義務的主要原因。因此,要建立起以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為核心的檢察機制。首先需要確立合理的訴訟構造關系。在目前司法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必須打破檢警之間“公檢一家、追訴一體”的關系結構,打破檢法之間的相互配合有余、相互制約不足的關系,打破控辯之間事實上的不平等關系,堅持“以審判為中心,理順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的關系”,真正建立起公、檢、法之間“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關系,其重點在于分工負責、相互制約而不是相互配合;真正構建控辯之間事實上的平等關系。
重新調整、定位檢警之間的關系,必須堅持人民檢察院的國家法律監督機關這一憲法定位,監督和制約公安機關偵查活動,檢察官應當嚴格依法對公安機關移交的證據進行審查,以監督其是否存在違法偵查甚至侵犯犯罪嫌疑人的情況;檢察官不僅要重視對證據的實體是否合法進行審查,而且要重視對取得證據的程序及證據的形式進行審查。同時強化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關地位和檢察官的法律監督者的角色地位,防止檢察官當事人化,防止檢察官蛻變成為狂熱的追訴者,從而強化檢察官忠于事實、保持中立、守護法律的義務。
重新調整、定位檢法之間的關系,同樣必須堅持人民檢察院的國家法律監督機關這一憲法定位,監督法院審判是否合乎正當法律程序和枉法裁判,無論是屬于有罪判無罪或重罪判輕罪的判決或裁定,還是屬于無罪判有罪或輕罪判重罪的判決或裁定,都應當提請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監督法院糾正錯判。
重新調整、定位控辯之間的關系,要求檢察官應當避免為追求勝訴,置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利益于不顧的當事人化傾向,使公訴方與被告人在訴訟中最大限度地保持實質平等,實現訴訟程序的中立,為此必須切實保障犯罪嫌疑人及其代理律師的合法權利,包括知情權、陳述權、申請權、辯護辯論權、申訴權,并建立相應的制度保障。
2.正確處理檢察一體與檢察相對獨立之間的關系,細化檢察權運行機制
檢察官未能很好地履行客觀義務的根源在于檢察官行使檢察權仍然未能擺脫行政化和地方化的束縛,不能做到相對獨立地行使檢察權,因此,要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還必須改革檢察一體制。檢察一體制的基本內容主要有上命下從,即下級檢察院和下級檢察官分別服從于上級檢察院和上級檢察官,檢察官服從檢察長,是世界上多數國家特別是大陸法系國家采用的協調統一的檢察組織體制。檢察一體實際上是通過指令權行使檢察權的方式,檢察一體制與檢察官客觀義務之間存在的沖突主要體現在上命下從與檢察相對獨立之間的沖突上,檢察相對獨立是檢察官客觀義務取得實效的前提條件,不僅包括檢察制度的外部獨立,即相對于其他國家機關、社會團體的獨立,而且包括檢察制度的內部獨立,其中最主要的是檢察官相對獨立地行使檢察權。正確處理檢察一體與檢察內部獨立之間的關系,必須將檢察業務系統與行政系統分離開來,實行檢察官辦案責任制。“改革檢察權運行機制,實行檢察官責任制,要求改變‘三級審批制’所確立的權責配置,將檢察長擁有的一部分決定權,賦予檢察官。”同時建立檢察機關內部人員過問案件的記錄制度和責任追究制度,防止檢察機關內部人員干預其他人員正在辦理的案件。
3.推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制度,完善檢察官懲戒主體決斷機制
缺乏完善的檢察官懲戒制度,尤其是沒有建立起獨立的懲戒主體決斷機制是檢察官不能很好地履行客觀義務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現有的關于檢察官違反客觀義務的懲戒制度主要存在于《檢察官法》、《檢察官紀律處分暫行規定》、《人民檢察院錯案責任追究條例》和《檢察人員紀律處分條例》(試行)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中,懲戒制度并不完善,尤其是未建立起獨立的檢察官懲戒主體決斷機制,難以保證檢察官違反客觀義務的行為受到懲戒。主要表現在:懲戒主體的多重性(包括人大、檢察機關和黨的紀檢部門這三種懲戒主體)和行政性,導致檢察官依照法定職責行使檢察權、履行客觀義務受到多方面的制約。
要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必須建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主體決斷機制,對于違反客觀義務的檢察官,應由檢察官懲戒委員會決定是否追責、如何追責及追什么責,為此,必須首先確立檢察官懲戒委員會的性質是獨立于檢察院,并且不是附設于人大及其常委會的專門的、中立的第三方機構,必須理順檢察官懲戒委員會與法院、檢察院、人大及其常委會的關系。其次,必須明確規定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對檢察官提出懲戒建議的懲戒事由、懲戒程序、懲戒手段。錯案并不是對檢察官實施懲戒的唯一事由,也不應是主導事由。對檢察官實施懲戒的主要事由應是存在檢察官不端行為,我們應建立起以不端行為為主導、錯案并行的懲戒事由司法評價機制。目前我國對檢察官的懲戒程序具有內部性的特點,不利于檢察官責任制落到實處,因此,檢察官紀律懲戒程序改革應強化懲戒主體的獨立性,實現專業自治,體現社會參與,并使程序公正。
我國檢察體制改革的成敗有賴于檢察機制的進一步完善,而檢察機制的完善又必須理順檢察機制的各要素之間的關系,其中的核心與關鍵在于檢察官客觀義務,必須建立起以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為核心的檢察機制,彰顯檢察官的相對獨立的主體地位,確立合理的訴訟關系。
檢察官客觀義務既有其普遍存在的法理基礎,在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法律制度背景下也有其存在的制度合理性與正當性,但由于檢察官客觀義務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必須以檢察體制改革為契機,建立起以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為核心的檢察機制。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必然會加重檢察官的責任,對不履行檢察官客觀義務的檢察官進行追責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同時我們應清楚,理順檢察機關的內外部關系,只是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推行檢察官懲戒委員會制度,建立獨立的檢察官懲戒主體決斷機制將對檢察官不當履職產生一種威懾的作用,從而能促進檢察官切實履行客觀義務。但懲戒事由是否只包含不履行檢察官客觀義務的情形、懲戒程序能否遵循正當程序的要求、懲戒手段又是否恰當是我們在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的同時必須要深入探討的問題。同樣重要的是:在檢察體制改革中,強化檢察官客觀義務不能操之過急,我們還需要看到檢察官客觀義務的限度。
①⑩林鈺雄:《檢察官論》,臺北:學林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9年,第31、34頁。
②④Bennett L.Gershman,Misuse of Scientific Evidence by Prosecutors,28 Okla.City U.L.Rev.2003,pp.19 -20,p.19.
③[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73頁。
⑤Berger v.United States,295 U.5.78(1935).
⑥⑦林鈺雄:《刑事訴訟法》,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22、117頁。
⑧龍宗智:《中國法語境中的檢察官客觀義務》,北京:《法學研究》,2009年第4期,第138頁。
⑨轉引自林鈺雄:《刑事訴訟法》,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117頁。
[責任編輯 周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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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114X(2016)04-0239-10
魏臘云,浙江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博士。杭州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