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李佩甫的小說“配方”
□唐小林
在未獲得“茅獎”之前,李佩甫在當代文壇,也算得上是一位頗有影響的當紅作家,但盡管如此,我卻從未讀過他的任何只言片語。我對李佩甫的認知,完全來自于媒體的高度贊揚和圈內的如潮好評,如有學者高度贊揚他的《羊的門》:“是一部改變了五十年來中國鄉農文學面貌的作品,一部前所未有地演繹和再現了特定時代風貌和特質的作品,一部對于當代中國史有著社會百科全書意義的作品?!泵鎸@樣驚人的評價,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沒有讀過李佩甫如此優秀的小說而自責和感到遺憾;我總是擔心,因為我狹窄的閱讀視野,錯過了我們這個時代一位優秀的作家。當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生命冊》獲得“茅獎”之后,我立即買來了此書,以彌補我曾經的“過失”。但讀完這部鮮花云集、滿身光環的小說,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是我的文學鑒賞和審美眼光出了問題?眾多的專家和學者都盛贊李佩甫,作為鄉土敘事的卓有成就的實力派作家,其《生命冊》有著厚實的根基,濃郁的鄉土氣息,語言硬實,具有不可低估的分量;而何以我的鑒賞和理解能力,卻完全跟不上專家們的腳步,怎么也看不出這部獲得“茅獎”的小說究竟“經典”在何處?
2016年這個炎熱的夏天,我決心要為心中的疑問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給自己一個確切的交代。我在深圳火爐般的酷暑中,用了大量的時間,讀完了李佩甫被書商和文學批評家們稱為“經典”的多部長篇小說和主要中短篇小說,從而獲得了冰窟般的“涼爽”感受——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當代作家是怎樣自我復制,追尋著一條工業化生產的寫作之路的。如:
他(某省委副書記)說:“我一生曾遭遇過六個女人,這六個女人是各有千秋哇。頭一個女人,讓我懂得了眉毛。從她那里,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干什么用的。眉毛這東西,可不光是眼的簾子,它的妙用主要在性上,眉毛其實是一種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樣,是性欲的外在反應。你如果稍加注意的話,你就會發現,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態的。眉毛的形態跟人的性形態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臉蛋,女人的內‘好’看眉毛。別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蕩也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就知道了?!彩墙Y過婚的女人,有過第一夜之后,她的變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羊的門》)
鄒志剛悄悄對她說:“看他們在那兒胡吹,我也就湊個數。說實話,關于說她有男朋友,我是從眉毛上看出的。眉毛就像花蕊一樣,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說是性器官。年輕女孩,只要跟人發生過性關系,她的生理就會發生變化,眉毛也跟著必定會發生變化……”(《等等靈魂》)
誠如法國文學批評家納塔麗·薩羅特所說:“自從 《歐也妮·葛朗臺》全盛時期以來,同樣的內容像過分咀嚼以后的食物一樣,對讀者來說,已變得糊爛如糜而且淡而無味了。運用這樣的材料所塑造的客體,在今天看來,已顯得是像那逼真模擬的畫幅一樣,看上去是立體的,事實上是平面的?!崩钆甯Φ男≌f,恰恰正是“看上去是立體的,事實上是平面的”。其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像是被作者任意操縱的提線木偶,缺少血肉和靈魂。只要將這些小說做一比較,我們就會發現,李佩甫就像是開設了一個“小說作坊”,這些小說的主料,一律都是書寫欲望的膨脹,其“配方”無非官場文學(臉厚皮黑+勾心斗角)、商場文學(明爭暗斗+你死我活)、情場文學(臍下三寸+權錢交易)這類市場上司空見慣的工業組裝品,無怪乎《羊的門》和《城的燈》在再版時,分別被改成商業氣息非常濃厚的《通天人物》和《上流人物》這樣的名字。這兩部小說和李佩甫的《生命冊》一起,被稱作“平原三部曲”。但無論是“平原三部曲”也好,還是《等等靈魂》、《金屋》和《李氏家族》也好,這些長篇小說萬變不離其宗,講述的都是農村人如何擺脫農村和貧瘠的土地、欲望膨脹、寡廉鮮恥、拼命攀爬、損人利己的故事,框架都大體相似,人物更是有著高度的重復性。
李佩甫的小說動輒喜歡拿有生理缺陷的人來說事,殘疾人往往多如牛毛?!渡鼉浴分械哪兄魅斯槆鴹潱驗樘焐褪且粋€“羅鍋”,所以被人們稱為“駱駝”,女主人公蟲嫂天生就是一個侏儒;《城的燈》中的主人公馮家昌,十二歲那年,母親因病不幸去世,其從外鄉入贅而來的父親,因為拉扯著五個幼小的孩子,沒過多久就貧病交加,成了一個羅鍋;《金屋》中,小時候窮得長年沒有褲子穿的楊如意,其繼父也是一個羅鍋;《羊的門》中,運來的父親德順,同樣因為積勞成疾,變成了羅鍋;《春滿荷花》中的老搬運工,居然也是一個羅鍋……
除了羅鍋扎堆之外,還有一些被描寫成歪瓜裂棗的殘疾人。《紅螞蚱綠螞蚱》中的舅舅是一個瞎子;《城的燈》中的女主人公劉漢香的父親劉國豆滿臉都是麻子;《麻雀在開會》中的表姐一歲多喪父母,幼兒時因發高燒成了“聾子”;《黑蜻蜓》中的二姐,照樣是一歲沒爹,兩歲沒娘,三歲發燒,燒成了聾子;《寂寞許由》中的“五爺”是麻子,“老三”不僅是個瘸子,而且走路就像劃船一般,一悠一飄的;《羊的門》中帶領當地人造假販假的蔡先生,是小時候爬樹摔下來成了瘸子的;蟲嫂的丈夫老拐,也是一個瘸子,在和蟲嫂做愛時很不給力;《生命冊》中的老光棍,年輕時就成了獨眼龍……
說臟話的人也出奇的多——李佩甫筆下的中原地區,仿佛就是一個臟話的世界。不管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人們一張嘴,出口就是臟話,不僅是村支書,甚至連市長對自己的下屬講話也照樣是滿嘴污言穢語:“薛市長一拍桌子,黑著臉說:‘我告訴你們,誰影響招商引資,我撤他的職!也別給我這這那那、長毛短,就現在,現場辦公!……’”“薛市長臉一沉:‘你慌個,又不是割你肉?你聽我說。你聽清楚再說。我說的是借!只借一天。’”至于農民說話,簡直是須臾都離不開臟話,仿佛不說臟話,他們就不會說話。可以說,“”字已經成了李佩甫小說中人物的口頭禪和標志性語言。
在李佩甫筆下,村民們似乎把偷當成了一種職業,張三偷李四,李四偷王五,王五偷趙七,趙七偷黃八。農民為了防止家里的豬被偷,一律都是在豬圈里守著豬睡覺;蟲嫂見什么就偷什么,一畝地的西瓜被她幾乎偷去了一小半,而且在偷竊被抓時,居然公開拿性來和抓住自己的老光棍做交易。而就是在這偷盜成風的村莊中,卻不斷上演著一部又一部咸魚翻身、烏鴉變鳳凰的神奇故事。
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幾乎套用的都是董永遇到七仙女的故事模式:窮得喝西北風的農村男青年,一律都是學習的天才,個個都會交上桃花運,遇到一個心儀自己的當官的女兒;這些當官的女兒,一股腦都像是腦子進水一樣,必定都會莫名其妙、死心塌地地愛上他們,并且毅然地將自己的身體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們,從而使他們在時代的大潮中,上演出一幕幕驚人的大戲。
然而,這一幕幕的大戲,卻讓我在觀看之時常常忍不住“笑場”。在當代作家的小說中,我很少能接二連三地看到如此之多低估讀者智商的故事。在《城的燈》中,羅鍋來順年輕時就失去了妻子,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著五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其中最大的兒子馮家昌,成為了家中唯一識字的人。馮家昌十二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如此貧困的家庭環境,根本就沒有上學的條件,他卻在沒有上過幾天學的情況下,居然成了一個學霸,不僅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中學,而且還贏得了村支書劉國豆的女兒劉漢香的芳心。不久,馮家昌就將劉漢香生米煮成了熟飯,使本來看不起他的劉國豆顏面盡失,而劉漢香就像是吃錯了藥一樣,愛他愛得死心塌地,十條牯牛也拉不回頭。劉國豆只得退而求其次,想辦法將馮家昌送進部隊,希望他能夠在部隊立功受獎,將女兒帶到部隊。到了部隊后,馮家昌成為了一名令人羨慕的文職人員,并被首長的侄女李冬冬一見鐘情。
我不知道,李佩甫究竟憑了什么魔法,使人相信接下來的情節不是天方夜譚?李冬冬的母親是一位醫生,父親是一位市長。馮家昌在部隊八年沒有回家探過一次親,而李冬冬的父母居然在絲毫都不了解他的家庭狀況的情況下,就稀里糊涂地將寶貝女兒嫁給了馮家昌。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在李佩甫的小說中,卻成了一再出現的“常態”。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馮家昌的遙控指揮下,馮家的幾個兄弟仿佛個個都有一顆“最強大腦”,盡管從來就沒有上過幾天學,居然都能夠無師自通,最終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老三馮家運,通過馮家昌的關系來到部隊當兵,在新疆一個荒無人煙的哨所,憑著馮家昌帶來的一些書,從ABC開始學起,不久就考上了陸軍學院,并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碩士學位。多年以后,馮家昌成了副廳級干部,老二馮家興成了地級市的公安局長,老三馮家運成了駐外武官,老五馮家福成了一家民營公司的董事長,資產過億。而劉漢香一直居住在馮家,八年未與馮家昌見過面,馮家昌升為團級干部前也從未給她寄過一分半文——我不知道,劉漢香及其家人的智商是否正常?據我所知,部隊一年至少有一次探親假,馮家昌八年不回家,別說是“守活寡”的劉漢香及其父母,就連部隊首長和戰友,也必然會懷疑這其中一定有問題,更不要說李冬冬的市長父親了。
再來看《生命冊》中的另一則“天方夜譚”。蟲嫂作為一個侏儒,在村里的名聲壞到了極點,卻為殘疾的老拐生下了大國、二國和三花三個孩子。大國不愛讀書,十歲多的時候,就爬上火車,一跑就是三天,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警察給扣住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太陽卻從西邊出來了,大國突然愛上了讀書,考上師范,還被一位女同學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這位女同學的父親是縣教育局的一名副局長。就像《城的燈》里的馮家昌一樣,大國結婚,同樣沒有告訴家里人。而作為教育局副局長的老岳父,怎么同樣是對女婿及其家庭情況不聞不問?之后,二國和三花也都考上了大學,成了村里人無不夸獎和羨慕的一家人。
運用這套寫作模式,李佩甫制作出了許多來料加工、如出一轍的面孔。在《羊的門》中,馮家昌因為家里窮,買不起作業本,作業本全是煙盒做的。而《敗節草》里的李金魁,同樣是因為窮,在六年的時間里,用掉了一萬八千多張煙盒紙。和馮家昌和大國一樣,有結巴毛病的李金魁,同樣是“理所當然”地交上了桃花運,遇到了暗中愛上自己的李紅葉。李紅葉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還有一個當校長的父親——在李佩甫的小說中,似乎所有當官的女兒都像三伏天快死的魚,生怕沒人要——為了能夠贏得李金魁的“愛情”,李紅葉甚至不惜為他脫掉褲子,把整個身子都趕緊交給了他。在徹底征服李紅葉之后,李金魁進一步時來運轉。李紅葉的父親升遷為市領導,李紅葉利用父親的關系,親自將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送到了正在廢品收購站靠撿垃圾為生的李金魁的手中,而大學畢業后的李金魁,居然從副鄉長一路做到市長。《無邊無際的早餐》中的治國,平時成績也不怎么樣,但中考時,大李莊小學有六十四個學生參加了考試,卻只有治國一個人考上。之后因為讀書,治國的人生一路綠燈,從鄉里調到縣里,并經由縣委書記親自做媒,和一位副市級干部的女兒結了婚,最終攀上了縣長的位置。
在當代文壇,自我復制的作家,可說是不少,但像李佩甫這樣毫不掩飾地自我復制、不少作品近乎雷同的作家,即便是在古今中外的文壇上,恐怕都不多見。吊詭的是,李佩甫卻煞有介事地宣稱:“我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至今寫了38年,總共寫了10部長篇。從80年代以后,我就找到了自己的寫作領地,無論是《羊的門》、《城的燈》還是《生命冊》,都是一個共同的主題:土地和植物的對話?!痹谖铱磥恚绻嬉f李佩甫找到了什么“自己的寫作領地”的話,這個“領地”的名字就叫做:不斷重復自己。
在李佩甫的小說中,只要寫到農民的野心和炫耀自己,必定是建一座令人人都羨慕不已的大房子?!渡鼉浴防锏牟倘斚?,在城市里做小姐,后來成為一家板材公司的老總,發達之后回到村里,僅用十幾天時間便蓋起一座三層小樓,而且里外都貼了瓷片,讓全村人羨慕不已?!督鹞荨防锏臈钊缫猓瑥男∈ジ赣H,之后又失去母親,靠跟著羅鍋繼父來順艱難度日,外出幾年后,居然成為了一家涂料廠的老板,回到村里建起了一座二十四間的現代化小洋樓。《等等靈魂》中的暴發戶商人任秋風,居然大腦膨脹,發誓要在中原建造世界第一高樓。
《寂寞許由》中的老郭,討好市長,用新鮮的嬰兒胎盤烘干,給市長配了一味藥。在《羊的門》中,李佩甫又將這個“橋段”進一步升級和改裝,就成了給公社書記當通訊員的王華欣,為了討好書記,天天晚上主動給書記提夜壺;為了巴結院長,就到刑場上去挖活人腦子,用來治院長孩子的?。粸榱诉M一步得到提升,利用老婆在醫院產科的工作之便,將烘干的“嬰兒胎盤”當作大補品送給領導。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李佩甫采用了一種快餐制作的生產模式,無論是故事的結構,還是人物的設置,以及情節的展開,幾乎都如同一個模具里澆注成型的工業產品,沒有什么區別。
李佩甫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是苦水里出生,從小就死了父母,靠吃百家奶長大的。這些靠鄉村婦女的奶水辛勤養大的人,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從小就知道怎樣調戲和意淫這些辛勤養育自己的鄉村婦女?!稛o邊無際的早晨》中的治國,在襁褓中,娘就因病去世,七天之后,他的爹又在挖煤時被砸死在井下,從此成了吃百家奶的孩子。多年以后,他對人吹噓說,他摸過一百多個女人的奶子,并常常回憶起吃奶時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下女人的奶子,經過他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在他的眼前?!督鹞荨防锏膩韥?,母親生他時,在床上折騰了七天,也是由他的父親抱著,一家一家求奶吃?!渡鼉浴分械膮侵均i,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同樣也是吃百家奶長大的,他居然還無恥地炫耀說:“在我的記憶里,無梁女人高大無比,屁股肥厚圓潤,活色生香?!驹谑奚夏塍拥呐?,屁股都是緊繃著的,就像是一匹匹行進中的戰馬,一張張彈棉花的張弓,捏一下軟中帶硬、極富彈性,回彈時竟有絲竹之聲。那時候,在初升太陽的陽光下,我會沿著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亂叫‘吃涼粉兒’。我也承認,我還曾經摸過無梁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在這個世界上,毫不夸張地說,我是見識乳房最多的男人?!苯酉聛?,他還逐一點評著國勝家女人、紫成家女人、寶祥家女人、三畫家女人、海林家女人、印家女人、水橋家女人、麥勤家女人、大原嫂子、寬家女人的乳房,并稱:“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樣的。”看到這樣的描寫,我就可以肯定李佩甫是一個缺乏科學常識的人。請問,這個世界上,誰能記起自己小時候吃奶的情景?科學告訴我們,一個人的記憶是從三歲以后才開始形成的。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居然能夠分清誰的奶子像歪把茄子,誰的乳頭潤著一片麻點點……這樣缺乏常識的描寫,如何能讓讀者信服。
事實上,在李佩甫不經意的寫作中,已經暴露出了其方方面面知識的欠缺。如:“上海人說話儂來儂去,辦事小里小氣。他們尤其對上海人印象不好。上海人不是斤斤計較,簡直是兩兩計較……”(《等等靈魂》)“你想,做的是小買賣,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兩兩計較’了。”(《羊的門》)漢語成語“斤斤計較”里的“斤斤”,出自《詩經·周頌·執競》:“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彼傅氖敲鞑?、看得清,引申為苛細、瑣屑。除此之外,漢語成語還有“斤斤較量”,同樣是指在瑣細的事情上過于計較。這里的“斤斤”,與表示重量的單位沒有絲毫關系。《城的燈》中的老二馮家運,僅僅讀了六年軍校,拿到一個碩士文憑,一出校門就被破格授予少校軍銜,作為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武官,成了住南美國家的一個使節。李佩甫對我國駐外武官的要求,可說是連基本常識都不求甚解。我國的駐外武官,是由中央軍委責成總參外事局,從全軍優秀現役軍官中選拔出來的,一般都是上校甚至少將以上的軍銜,哪里會將一個不符合基本條件的馮家運派駐到南美代表國家?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等等靈魂》中,一睡覺就打呼嚕的任秋風,入伍后干的是偵察兵,并且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在我看來,部隊的首長也是夠粗心的,他們怎么會將一個睡覺打呼嚕的人安排去搞偵察?《金屋》中的獨根四歲,哥哥五歲,姐姐六歲。哥哥在坑塘邊洗豆芽,不小心滑進塘里,一群小孩,只有獨根的姐姐慌忙去拉,結果被哥哥死死抓住,一起沉到了水中。待小孩們回家告訴大人,來到坑塘時,姐弟倆的尸體已經白脹脹地在水面漂著,姐姐的小手還死死勾住弟弟的手。李佩甫并不知道,人被淹死之后,是不可能立即就浮起來的。人在淹死停止呼吸之后,由于體內的密度大約和水的相等,所以尸體就會沉入水底。隨著尸體逐漸產生越來越多的腐敗氣體,才會浮出水面,這個過程通常要三天以上。
文學批評家們痛感當今某些作家只講高產,不講質量。李佩甫也算得上高產,但這樣的高產,往往都是一種為了寫作而寫作的文字堆積。尤其令我感到吃驚的是,他的長篇小說《李氏家族》完全就是由其過去的幾個中短篇小說改寫、拼湊、混搭而成的一部所謂的“新作”。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在李佩甫的小說中,各種與性有關的段子和噱頭就像走馬燈一樣,不斷出現?!独钍霞易濉分械馁?,陽物大得出奇,他甚至將自己的陽物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甩一甩地在村里走。每當嬴從街上走過,連母羊也開始發情,跟在他的后邊。他拋棄了跟他逃過難的女人,強行霸占了漂亮的堂姑。嬴走到哪里,就讓堂姑跟到哪里,像公狼和母狼一樣隨處交歡。于是,村里成了亂倫的世界,哥哥與妹妹,叔子與嫂子,母親和兒子,人人都像畜生一樣。被嬴拋棄的女人卻誓死都要復仇,終于有一天,她跟蹤到了嬴,懷著滿腔的仇恨,比母狼還要兇狠地將嬴拽到了茅屋里,將嬴的陽物血淋淋地割了下來,嬴最終慘死。然而,這個女人卻不僅將其陽物珍藏起來,而且每到嬴的祭日,還會將珍藏的陽物請出來,擺在供桌前恭恭敬敬地磕頭,似乎是有了這個陽物,她就有了精神支柱??戳诉@樣的描寫,我們不得不說,當今的作家在性描寫方面,實在是太有才了,即便是蘭陵笑笑生再世,也會自嘆不如。
李佩甫的《等等靈魂》被出版商飆捧為“傳世經典”,并宣稱讀這樣融合了豐富系統人文知識的小說,會讓讀者充滿閱讀的樂趣,成為汲取知識的智慧之旅。但我在拜讀了這部長篇小說之后,非但沒有汲取到知識的智慧,反而看到了一部草率之作是如何的漏洞百出。小說的主人公任秋風,就像《城的燈》里的馮家昌一樣,在部隊十二年,就從一個士兵干到了副團職。他的妻子在他轉業回家的當天,與商場老板鄒志剛發生了婚外情——她這樣一位頭腦聰明、有頭有臉的報社首席記者,十二年漫長的日子都等了,卻何以非得要在丈夫回家的這一天出軌不可?任秋風在部隊這么多年,從來就沒有干過任何一件與商業有關的事情,市領導就敢把一個大型商場交給他管理,而他也一夜之間就成了一位商業奇才;更為蹊蹺的是,三位商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竟然莫名其妙、心甘情愿地到他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商場來工作,甚至站柜臺。任秋風憑著我們常在報刊雜志上看到的那些并不高明的商戰故事,就成為了聞名中原乃至全國的商業巨頭——如此小兒科的商戰小說,幾乎就是弱智的代名詞。我們看到,《等等靈魂》中的任秋風,就像《生命冊》中的羅鍋駱國棟一樣,雖然從未經過商,卻是經商的天才,手里動輒控制著多少個億的資金,且生錢的速度簡直超過了印鈔機,乃至人人都對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尤其是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們,更是爭先恐后,個個都恨不得以身相許。出生在條件優越、很有教養的家庭的上官云霓,在明知道任秋風還沒有離婚的情況下,就主動投懷送抱,挑逗勾引。小說中寫道:“這一刻,在上官,是沒有羞恥感的,她心中升起的是一種圣潔?!蔽也恢溃瞎僭颇蘧烤贡皇裁葱敖滔戳四X,簡直不知道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居然把寡廉鮮恥當成了圣潔。在李佩甫的筆下,那些成功的男人就像種豬配種一樣,隨時都可以不分時間、地點地發情。難怪李佩甫的小說中聽起來最爽,且屢屢出現的一個字,就是男人對女人的一聲令下:脫!
更抓人眼球的是,長篇小說《羊的門》中,在呼風喚雨的通天人物呼天成六十大壽時,村子里清純美麗的小雪兒代表母親前來祝壽:“我媽說,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壽,讓我給您送禮來了?!边@份大禮,就是少女寶貴的貞操。總之,把寶貴的身體送給那些所謂成功的男人,幾乎成了李佩甫小說中所有女人的夢想。難怪小說中議論說,什么叫做“獻身”?這才是“獻身”哪!我想請教李佩甫的是,世界上有什么樣的大恩大德,永永遠遠都報答不完,用盡了母親的身體,還要讓女兒心甘情愿地用貞操來償還?如果真有這樣的母親,那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因為構思粗疏,寫作倉促,李佩甫的小說常常丟三忘四,總是犯迷糊,呈現出一種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敘述。我國法定的征兵年齡,應該是年滿18歲的青年?!兜鹊褥`魂》中的任秋風,并非有什么特長,卻在16歲就入了伍。16歲當兵,在部隊十二年,1990年轉業,這說明他轉業時的實際年齡只能是28歲。任秋風轉業后,李佩甫寫道:“轉眼近二十年過去了,他仍然還記得齊康明的發問……是啊,他已過了而立之年?!?8歲怎么就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當兵十二年,怎么就成了將近二十年?這中間幾年的“虧空”怎么填補?又如,在《學習微笑》中,馬科長等人晚上九點鐘到卡拉OK廳K歌,一直唱到凌晨兩點半,歌已唱到了374首——請李佩甫掰著指頭認真算一算,九點到凌晨兩點半,一共是多少個小時?以一首歌平均三分鐘計算,而且K歌的人一秒鐘也不要停頓,五個半小時最多能唱多少首歌?這樣簡單的加減法,李佩甫在寫作時難道只是為了趕速度,就沒有一點耐心去仔細算一算嗎?由此,我們還能相信,他的創作有什么真正的思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