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應該去認識弋舟
□武歆
1
準備落筆寫“弋舟”之前,覺得有許多話要講,想象那“許多話”也會像他的小說一樣飛揚起來。可當真想要書寫“弋舟”時,卻發現飛揚如此之難。面對他那些出其不意而又意蘊深長的小說,我覺得無論怎樣起筆,似乎都不好與他詭異、精致、憂傷、內斂、節制、反諷的敘述腔調相互靠近、相互吻合。一定要用與“那個人”相同氣質的文字去書寫“那個人”,這是我2015年開始寫作“七十年代作家印象”之初便給自己硬性規定的“文字動作”。不管能否達到這樣的自我要求,一年多來卻是始終努力地向此設想靠近。但,弋舟小說是個“另類”,似乎很難找到與之相匹配的“說明”文字。在閱讀弋舟小說那段不短的日子里,我在四處尋找能夠負載文字飛揚的“翅膀”。
集中閱讀弋舟的小說,是在2016年天氣怪戾的農歷五月。那些日子,南方多地大到暴雨,北方也沒幸免,黑龍江、陜北一帶還落下鵪鶉蛋大小的駭人冰雹,華北一帶更是連續十幾日陰云密布。不斷有消息說京津一帶有暴雨,吵嚷多日之后雖說也下了雨,卻猶如頑童戲水,始終沒有大雨滂沱。就在人們仰望陰霾天空、議論紛紛之時,忽然晴空萬里、彩霞滿天,威嚴的氣象臺面對眾多質疑奚落之聲,以嚴肅的語調辯解道“所謂暴雨,是講這段時間總的降雨量為暴雨級別”,嬉笑之余,讓人們忽然享受到了天津小劇場聽相聲的效果。
當然,我還聯想到了正在閱讀中的弋舟的小說。比如在他短篇小說《錦瑟》里被人喚作“老張”的那位枯槁琴師:“我是那么的衰老,心都像皮膚一樣長滿了褐色的斑,一個老年人應該具備的豁達我早具備了。”似乎還沒完,這位“一個老年人應該具備的豁達早就具備的”老張,卻在面對浴后神態慵懶的女演員時,呈現出來如此矛盾的心理狀態:“我用眼睛就可以呼吸到她們身體微酸的氣味。”弋舟在極為凝練的文字中,惜墨如金地把一個老年人 “內心與身體”互不相讓的糾結心態,極為精準地表現出來。
弋舟小說的風格,始終在不動聲色、隱忍收斂之中,帶著一絲肆無忌憚的跋扈和某種無法言明的傲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詞、語句,經過弋舟的重新排列組合,立刻呈現出來一種“陌生而震驚”的效果,讓人會心一笑,或欲哭無淚,或是很多天以后仍然讓你回味。此時,我好像理解了弋舟為什么對他的作家朋友的要求是那么專制般的苛刻:“他是否具有驚人的虛無感,同時,又有著驚人的理解他人的愿望和能力。”也明白了這個祖籍無錫、出生于西安、成長于蘭州的小個子,為什么如此喜歡《巨人傳》里那個與眾不同、從母親耳朵里來到世界的高康大了。十幾年來或是更早一些,記憶中從沒有聽說過哪個作家喜歡高康大。果然,弋舟趣味獨特。因此閱讀弋舟,感覺他的小說、小說人物以及他所營造的“文學世界”和“現實世界”與眾不同,甚至不可替代。
所以我要說,應該去認識弋舟。
去年在天津舉辦“百花獎”頒獎活動時,我和領獎的弋舟匆匆見了一面。其實很早就聽說過他,但在此之前我與他并不相識。那是七年前因為某次文學活動我去甘肅,雖然并沒有見到弋舟,但那次甘肅之行的重要收獲之一,就是身邊不斷有人提到他。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重要文學期刊上不斷看到弋舟的小說,還有他那些獨具特色、頗具深度、來自心靈深處的讀書筆記……這讓我牢牢地記住了弋舟。況且好幾位“70后作家”跟我講,你的這個“七十年代作家印象系列”不能沒有弋舟,否則將是一個遺憾。這話聽起來,確實需要幾番掂量、反復琢磨。
2
短篇小說《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是弋舟的早年作品。雖然寫于十多年前,但今天讀來,依舊具有反復閱讀、咀嚼的強勁力量。
故事似乎并不復雜:“我”因為躲避蘭城慣有的沙塵,住在了山上,讓自己進入寫作狀態,但是遇見了上山來的朋友獨化,由他的一首詩《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引出一個叫“徐未”的女人,以及一段壓抑、悲愴的愛情故事。(“徐未”這個人物,在弋舟的其他小說里也曾出現過,甚至在他那部令人愛不釋手的長篇小說《蝌蚪》里,曾作為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出現,看來他非常鐘愛這個名字。莫非酷愛書法、繪畫的弋舟,心中向往著那個與“徐未”讀音相同的“青藤老人”徐渭?)悲劇是由“我”的一個叫“趙八斤”的小伙伴精心謀劃——“叵測的石灰被他均勻地鋪撒在我家的窗下,并且一路逶迤,直到鋪滿了整排平房的后窗”——而發生,這個脖子很長的徐未因為“偷情”而造成“那一晚動靜很大,我們都跑出來看”,最后“她被警察用皮帶反捆住雙手塞進了吉普車”,并勞動教養三年。這篇小說寫得異常憂傷而又特別頹喪,讀后讓人心中坍陷很大一塊地方,呼呼透著好像來自遠古的涼風,不知用什么東西去填補。
從某種方面來講,這篇小說是弋舟早年小說創作的“試驗田”,他把諸多實踐都放在了這塊“試驗田”里小心侍弄,并調動了諸多“謀略”。首先是敘述。“它們被嚴肅地打印在白紙上,等待著在我的眼睛中成為詩”;“那層石灰在稀薄的晨曦中像一層凄慘的白霜,幾個巨大的腳印凌亂地留在徐未的窗后”;“我絕望地發現,原來徐未的手也和她的長發一樣毫無瑕疵,可以獨立地構成我黑夜中的煩惱”。這種帶有詩歌韻律的敘述,特別適合在秋雨的午后,與相愛的人一起朗讀,纏綿柔情,然后相視而望。
再有就是人物描寫。弋舟試圖以局部代替全貌,用局部的無限夸張附加語言的肆虐,給閱讀者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繼而牢牢記住他所塑造的人物。“臉和脖子幾乎是一樣的比例,好在不是由于臉特別地短,而是由于脖子特別地長。脖子長到和臉一樣的長度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那會令人面對徐未時總是處于一種不安的情緒中,你會為她擔憂,擔憂她的脖子會隨時咔的一聲折斷,而向下跌落的腦袋一直會低垂到腹部。”如此令人稱絕的描寫,多少年過去你都會記得。
聰明而狡猾的弋舟,四兩撥千斤,僅用寥寥幾個字,就非常大氣地把這篇小說的氣場做強,并顯示出小說疆域的遼闊:“那是一九八三年。具體到我的個人閱歷,那一年代表著我十五歲,寫《蠅王》的戈爾丁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全國范圍內展開了‘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行動”。當然,小說最后更是顯得意味深長:“九十年代末的時候,我在街上見到過一次徐未,此時長脖子已經成為時尚。”
掩卷沉思,唏噓不已。那天,我讀罷這篇小說,望著漆黑幽深的窗外,想起他在小說《錦瑟》里形容的“仿佛空氣都變成了刀子,吸進身體里會銳利地刮割你的肺腑”,彼時的心情竟然完全吻合。
《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是一篇精致閃亮的小說,小說套故事、故事套小說,環環相扣但又不露痕跡,輕松自然。盡管這是弋舟的早期作品,盡管邊角之處還會顯露一些“用力”的痕跡,但足以說明,十幾年前的弋舟就已經顯現出來“獨特的文學氣象”,還有挑戰寫作難度的思考與實踐。
3
我忽然發現,再這樣寫下去,這篇文章肯定就會變成 “讀后感”,或是所謂的“文學評論”,而不是“印象記”了。“文不對題”是一件糟糕的事,所以必須稍微轉換一下話題,要有一點“裝模作樣”的“弋舟印象”。
但,這的確很難。畢竟之前跟他沒有任何接觸,也不曾說上半分鐘的話,這該如何“印象”?但僅從見面招呼的瞬間,還有他看人時心無旁騖的專注目光,我始終覺得他是個內心謹慎的人,大概也是一個酒后經常懊悔的人。他如今的穩重和成熟,肯定付出過“血的代價”。他也曾在別人的不理解中,由一棵隨意被搖動的小樹,長成了一棵不能小覷的大樹。很多年以來,他在頻頻舉起酒杯的瞬間,大概也會經常回味久遠的內心孤獨和憂傷情感。
還是輕車熟路地回到他創作這個話題吧——我總是忍不住回到他的創作上來。
可能早期有過寫詩的經歷,他的小說擁有優美的詩性語言。即使是寫戰爭題材的小說,弋舟也會依舊“詩興大發”。譬如忽略戰爭雙方、緊盯“少爺軍人”命運走向的“戰爭小說”《橋》。
“士兵們正在準備架設橋梁的木材,橐橐的伐木聲回蕩在身后。團長覺得那些被砍伐著的樹木散發出了一種夸張的憂郁氣息,這種只有新鮮傷口才有的氣息令整個河岸變得傷感。”甚至講述戰爭中慘烈的死亡,弋舟也要固執地用“詩性”去描述,像遙遠的短篇小說大師巴別爾那樣,讓死亡帶著更多的“美麗憂傷”。例如,“團長眼睜睜看著那個失去了臉的人兀自從自己身邊掉頭跑開。那個人像是突然覺悟了什么,他向著后方拼命奔跑,仿佛目標明確,一轉眼就沒有了蹤跡。后來兵士們在一片樹林中找到了那個人的尸體。當時樹林中擠滿了撲翅亂飛的麻雀,那個沒臉的人卻用他的整個身體呈現出了一種惆悵的表情。”
這樣的描寫已經具備經典意味,已經可以當作小說范本去做文學講座。寫出了這樣的文字,坐在眾多寫小說的高手中間,可以做到面色沉靜、心態怡然,不用心緒不安地東張西望。
還有讓我感覺非常有意思的是,弋舟在不斷呈現“詩性書寫”時,除了在小說中借助小說人物出現大量詩詞之外,好像覺得不很過癮,還要不斷給閱讀者強化這樣的印象。因此大量生僻字、生僻詞組的出現,讓他“詩性書寫”的形象顯得更加執拗、頑固:“這么一個小鎮少年,具備將來去鳳凰城夜總會做少爺的潛質,卻顢頇懵懂”中的“顢頇”(《蒂森克虜伯之夜》);“橐橐的伐木聲回蕩在身后”中的“橐橐”(《橋》);“當我抬頭看到校門時,才從這種放誕的悒郁中回過神”的“放誕”(《懷雨人》);“這樣的事情就不成其為問題,無非一通申飭”的“申飭”(《懷雨人》);“大家一邊吃,一邊心事懆懆的靜候著潘侯弄出新鮮的花樣來”的“懆懆”(《懷雨人》);“某日,縣領導,談笑晏晏,酒量很大,酒后憔悴”的“談笑晏晏”(《懷雨人》),等等。
在當下一些小說家盡量不使用不熟悉的字詞從而顯得老道、深厚之時,弋舟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懷舊一般地偏偏使用生僻字詞,好像鼓起身上的肌肉,偏要與誰對著干。假如有可能的話,他甚至想用繁體字寫作自己的小說。但細細讀來,這些生僻字詞的出現,絲毫都不影響全篇作品的風貌,用得極好而且隨性自然,沒有虛張聲勢的架勢,也沒有掉書袋的嫌疑,猶如一座卯榫結構的千年古建,似乎早就矗立在那里,早就習以為常了。
4
弋舟的小說大多以“蘭城”為故事發生地。在蘭城朦朧混沌的空氣下,他書寫窘迫、書寫絕境、書寫無望、書寫死亡。盡管寫的是同一精神氣質下的世間百態,但又有所不同,絕非簡單的復制。
但是,必須要說說《懷雨人》。這是一篇有別于“蘭城故事”的小說,與弋舟的其他小說相比,《懷雨人》顯得更為迥異,有些特立獨行。這是一篇縱橫馳騁、行云流水的小說,也是一篇“智性小說”。不知因為什么原因——也可能弋舟過于低調吧——這篇小說被埋藏在當下浩瀚的小說洪流中,似乎不被人知,也不曾被人提起過。
《懷雨人》講述的是關于一個走路不辨方向、總是撞上大樹、有著某種家世背景的哲學系大學生潘侯的故事。在弋舟的筆下,天才潘侯與現實格格不入,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他都是一個勇于“撞向南墻”的人。他在校園里的種種驚詫故事,仿佛就像《巨人傳》里高康大的兒子龐大固埃在巴黎求學時的種種奇遇。
弋舟的“寫作野心”和“創作抱負”,在《懷雨人》中幾乎不加遮掩地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不僅把“時間”和“空間”這兩個被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運用得極為嫻熟的武器拿在手中,而且隨意從天上摘下飛過的充滿想象力的字句,讀來美妙無比、回味無窮:“啪的一聲,像某個有權勢的家伙打了一個響指——那是大面積斷電發出的聲音,一塊黑布兜頭便蒙住了我們”;“我擔心潘侯無法抵御這種陡峭的愛情”;“像表揚一匹馬似的表揚一個女生”;“他退場的動靜太大了,像一頭巨大的鯊魚破水而去”;“我們兩個真可謂是一拍即合,轉瞬就在單位提供的臨時宿舍里彼此借助了對方”……
身材瘦弱的弋舟,通過獨特的文字和別致的敘述,硬是支撐起了一部體量龐大的作品,并且駕輕就熟,張弛有度——這是一篇值得仔細閱讀、認真琢磨的小說。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讀書筆記——《為什么沒早認識佩德羅·巴拉莫》。在那篇文章里,我講了沒有早些閱讀胡安·魯爾福小說的諸多遺憾和感慨。現在我特別想把寫弋舟的這篇文章,也做相似的命題——你應該去認識弋舟。
關于弋舟的“印象”寫完了,忽然想到了酒。聽說對異性審美標準是“肩膀圓潤、脖子修長”的弋舟酒量奇大,而且只喝烈度酒。據說他喝上一晚也無醉意,且還能目光純凈、話語收斂、鎮定自若。將來肯定會有機會和他一起喝酒。拋開年齡、地域、性格、習慣等諸多因素,有酒作證、把酒言歡,而且還要仰望天上的明月,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