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機演進的持續性文化景觀保護策略

鄒怡情

提要：2012年普洱景邁山古茶林進入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中國作為茶文化起源的國家，茶文化景觀遺產申報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生態智慧的弘揚、推廣具有重要意義。基于景邁山古茶林保護管理實踐，對具有“活態遺產”特征的有機演進的可持續文化景觀遺產保護利用進行研究，根據“以人為中心”的活態遺產保護策略制定遺產構成要素古茶林、傳統村落保護措施，期待此個案研究可以對活態遺產、文化景觀遺產保護提供借鑒。

關鍵詞：文化景觀；活態遺產；保護策略

活態遺產是“活在人們現實生活中的文化遺產類型，必須延續他們的生命歷程和生活習俗。生命不延續這些文化遺產就將自動衰亡，生活習俗不傳承這些文化遺產將快速消失，只有生命和生活存在才能持續存在。”“所謂“活態”，主要指該遺產不僅具有“遺產”的屬性，是歷史與文化的見證，而且仍具有其原始的使用功能，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仍在持續發揮作用。“活態”遺產并不是某種具體而微的遺產類型，而是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如果說作為紀念物類型的遺產已經完成了其遺產價值形成的過程，而所謂“活態遺產”仍然處在遺產價值形成的過程當中，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仍然在塑造著它們的價值，仍然延續著的文化傳統也正在不斷增加和豐富它們的價值內涵。”許多遺產類型具有活態特征，例如文化景觀、歷史城鎮、鄉土遺產、遺產運河、文化線路等。活態遺產更像是一種保護策略，不僅將遺產置于（物質的）歷史環境去保護它的價值，還關注遺產與人之間的（精神的）記憶、情感、文化、信仰等聯系，肯定遺產地社區的傳統活動、生產、生活方式對遺產價值保護的積極影響和重要意義，強調“以人為中心（PEOPLE-CENTERED APPROACHES TOCONSERVATION）”的保護理念。

茶、咖啡、葡萄酒是世界最受歡迎的三大飲料，在人類生產生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釀酒葡萄和葡萄酒生產在地中海地區興盛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目前已列入世界遺產的葡萄園共有9處，都位于“舊世界”葡萄酒產區，這與葡萄栽培、葡萄酒釀造的歷史有關。咖啡來源已無從稽考。18世紀巴西試種咖啡取得很好效果，從此咖啡成為美洲重要的經濟作物之一，因大量生產而價格下降的咖啡開始成為歐洲人的重要飲料。目前列入世界遺產的咖啡園有2處，位于哥倫比亞、古巴。茶是發源于中國的飲料。唐代陸羽《茶經》中有“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于魯周公?！钡挠涊d。864年唐吏樊綽的《蠻書》記載“茶出銀生城界諸山，散收，無采造法。”這表明唐代屬南詔銀生城（今普洱）境內已盛產茶葉。1970年代以來，普洱市相繼發現了茶樹始祖——距今3540萬年的第三紀晚漸新世寬葉木蘭化石、距今2500萬年的晚第三紀中新世中華木蘭化石、樹齡在2500年左右的千家寨野生茶樹群落、樹齡在千年以上的邦崴野生與栽培過渡型古茶樹。歷史文獻和實物例證都證明了茶葉起源于中國，2013年普洱市被國際茶業委員會確認為“世界茶源”。

相比葡萄酒、咖啡有悠久文化傳統的歐洲、美洲國家積極申報并成功登錄世界遺產，盡管茶發源于中國，目前尚未有代表中國茶文化的世界遺產地。1999年登錄混合遺產的武夷山遺產區內有武夷山巖茶產區，但并未將其列為提名要素；2011年登錄世界遺產的杭州西湖文化景觀將龍井村列入提名要素，但不是從茶文化的角度闡釋遺產價值。在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強國并從國家戰略層面考慮輸出文化軟實力的當下，將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茶文化作為文化主題對全世界進行推介，將提供一個認識、理解中國文化獨特魅力的機會。

云南是世界茶樹起源的核心地區，普洱茶的主產地，屬于中國西南茶區。瀾滄江流域保留有大量的普洱古茶區，其中規模較大、鼎盛于中國清代17世紀并保留至今的有“江內”（瀾滄江以東）六大茶山和“江外”（瀾滄江以西）六大茶山。2012年，“云南普洱古茶園與茶文化系統”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公布為全球重要農業遺產（GIAHS）保護試點。位于瀾滄江流域的普洱市瀾滄縣惠民鎮“景邁山”屬于江外六大茶山之一，是“瀾滄江流域規模最大、保存最完好、茶林景觀最典型、文化內涵最豐富、人地關系最和諧的古茶林”。2012年“云南普洱景邁山古茶林”列人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這也是中國世界遺產預備名單中唯一與茶文化有關的遺產地。2013年“景邁古茶園”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4年景邁山古茶園內的翁基寨、糯干寨、芒景村列入中央財政支持傳統村落保護名單。一系列的保護身份都說明了景邁山古茶林作為代表中國茶文化的遺產地在文化遺產、農業遺產保護領域的重要價值。

景邁山芒景村帕哎冷寺保存的芒景佛寺《功德碑計》殘碑，用傣文陰刻“傣歷377年（公歷1015年），大佛爺為首，麻阿納弄（傣族大官、頭人）建蓋總佛寺”，用茶葉符號作為斷句符號，說明那時布朗族已經在景邁山定居并種植茶樹。在延續上千年的時間長河中，景邁山世居民族通過辛勤勞動將野生大葉茶樹馴化、栽培，總結探索出利用森林生態系統的林下種植技術，形成森林中開辟茶林、茶林包圍村寨的“森林一茶林一村落”圈層分布的平面景觀。同時對不同海拔高度的土地進行合理利用，由高向低呈現出“神山、神林——森林、古茶林、傳統村落——現代茶園——早地——水田——河流”垂直立體景觀，反映出傣族、布朗族人對自然環境合理利用的生態智慧。傳統村落不僅布局因地制宜、功能滿足居住生產需求，空間格局和營造理念還體現出他們的宇宙觀和宗教信仰，如村落都有神山、竜林，水源保護林地，村落內的宗教建筑都占據最高或最重要的位置，房屋都圍繞“寨心”向心布局、房屋建造不得超出寨門劃定范圍等特點。目前遺產區內有4座傣族傳統村落、5座布朗族傳統村落和近千座傳統建筑，其中保存最為完整的傳統村落是翁基寨、糯崗寨。

種茶、制茶、飲茶（食茶）的生產生活方式也深刻地影響了傣族、布朗族的世俗生活和精神世界，并保留下非常珍貴、獨特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勞作時即興哼唱的茶歌謠，唱出種茶制茶的艱辛和收獲時的喜悅，也表達了村民對茶葉收入維系生活的感激之情。景邁山傣族、布朗族民族遷徙歷史一代又一代由長者對年輕人講述，這對文字記載較為缺乏的少數民族地區是非常重要的口述歷史。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結合的茶祖祭祀儀式——山龕節每年4月中旬舉行，每三年一大祭，周邊其他民族都會來到芒景山茶魂臺參與祭祀，反映了景邁山世居各民族對茶的深厚感情早已經超越民族和血緣的界限，茶成為景邁山區各民族都共享的物質、精神生活資料。具有強烈地域、民族特色的烤茶、煙茶、酸茶、竹筒茶等茶制品和飲（食）茶風俗，將茶的藥用、食用、禮儀、經濟等不同的價值、功用充分發揮，并融入原住民日常生活每一個細節中。endprint

綜上所述，云南普洱景邁山古茶林體現了文化景觀“人類活動與自然結合而形成的結果”的核心概念，屬于有機演進的（organically evolved）持續性文化景觀（continuing landscapes）。普洱景邁山古茶林符合世界遺產第iii、v、vi條價值標準，和諧人地關系所體現的生存智慧和生態倫理，對當今社會所關注的可持續發展議題具有重要啟示作用，景邁山出產的茶葉作為中國茶文化的物質載體，證明了中國源遠流長的茶歷史，同時茶作為媒介將中國傳統文化及美學、哲學思想向世界傳播和推廣；從唐宋至今的茶葉出口記錄也表明茶葉作為經濟作物不容小覷的經濟價值。

作為世界遺產預備項目，普洱景邁山古茶林需符合世界遺產真實性、完整性和突出普遍價值標準，遺產地保護管理水平應達到世界遺產申報條件。為推動普洱景邁山古茶林申遺工作順利進行，遵循價值保護（valuebased conse rvation）原則，根據遺產類型制定保護策略是保護管理工作的基礎。普洱景邁山古茶林作為有機演進的持續性文化景觀，具有活態遺產（livingheritage）特點，作為遺產提名要素的古茶林和傳統村落等物質遺產，和與茶文化有關的民間傳說、茶歌謠、宗教信仰、禮儀節慶、茶風俗和傳統種茶制茶技藝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都處于“有機延續、持續生長”的過程中，并且當人與自然的互動朝良性方向發展時遺產價值會隨之不斷累積、豐富，對于這樣“特殊”的遺產地，應該采用怎樣的保護策略和措施呢？普洱景邁山古茶林“人與自然”、“人與遺產”之間的互動關系“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當中。對這類具有”活態“特征的文物古跡的保護，就是對這種持續不斷的變化過程的管理?！币虼耍仨毑捎脛討B（dynamic）、整合（holistic）的保護策略，將“人”置于保護策略制定的中心，并綜合考慮古茶林的生態法則和傳統村落發展的社會、文化、經濟影響因素。

古茶林作為遺產構成要素，它仍處于生長、更新的過程中，無疑，茶樹及其所依存的森林系統是“活態”的，古茶樹保護不能像古建筑“延年益壽”（這也是難以實現），而是尊重其生命規律，持續生產出高品質的茶葉，延續傳統古茶林種植方式。對此，傣族、布朗族人在上千年實踐中已經找到管理、維護、延續它的最好方法，就是“最低限度干預原則”。我們在景邁山三大古茶林片區之一的大平掌茶林調查時得知，數年前景邁大寨村民為保護茶林里最古老的兩顆茶樹王施用化肥，結果卻導致茶樹死亡。這件事情給予村民極大的教訓，他們深刻體會到古茶林管理重點就是維護森林生態系統，不要過多地人為干預。事實上，延續千年的林下種植系統已經說明這一生態系統的合理性。而且這也是古樹茶在市場受到追捧的原因，因為古樹茶不含農藥殘留，有機、生態的茶葉正滿足現代人的消費新觀念。因此，不論是原住民，還是遺產地有關管理機構，所要做的只是按照古茶林生長規律并按此制定保護措施。其中，最需要予以禁止的就是人為不當干預對古茶林可能造成的破壞，包括破壞森林植被、破壞水源地植被、砍伐古茶林之間隔離帶、超出土地容量的開荒利用等。為達到合理引導人為因素的目的，要增加對原住民茶樹種植技術的培訓、交流；加強景邁山傣族、布朗族促進茶林、茶樹保護的文化傳統，如鄉規民約、民間信仰中的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等。同時，也需要通過經濟手段讓原住民通過古茶林保護獲得經濟收益，從意識到行動都可以自發、自覺保護古茶林。沒有人的活動，（栽培型的）古茶林就難以延續其文化價值，也不可能產出茶葉；但是人為不當干預又會破壞古茶林的自然價值如生物多樣性等，這體現了活態遺產保護的特點。

傳統村落作為另一遺產構成要素，保護面對的最大挑戰是從2008年之后因普洱茶市場的持續火爆而帶來村民收入的增加，在改善居住條件需求驅動下，傳統民居進行翻新、改造，甚至拆除新建。這導致了傳統村落風貌破壞和傳統建筑減少；尤其一些新建房屋和茶廠沿道路建設，已經不再遵循村落建筑圍繞寨心布局、新建房屋不得超出寨門等傳統觀念。作為有機演進的持續性文化景觀，允許“持續演進”，但應是按照其自身邏輯、規律來發展，才稱得上為“有機”，才能夠實現遺產價值的延續和豐富。傳統村落作為傣族、布朗族人聚居的場所，它由一系列的空間和建筑按照原住民精神意識中世界觀、宇宙觀而組織、布局、營造。在漫長發展歷史中，有過幾次因村落規模超出所在區域水源、林地規模而不得不搬遷一部分人營建新寨的情況，所有的建設活動是在傳統社會治理制度和人們對自然敬畏的觀念指導下完成。而現今村落發展更多是基于個人需要，沒有考慮到村落全體村民需要與村落環境容量之間的聯系，出現了一些房屋侵占公共街道以致人車難以通行、房屋緊靠神樹影響其健康生長、私人房屋占用水源地等行為。盡管這些行為并不普遍，但說明近年來村落發展并沒有完全遵循、延續其傳統文化，這影響了作為有機演進的可持續文化景觀遺產地的價值，也不符合其遺產保護要求。

舉出這些人為因素造成的消極影響是要說明，對于活態遺產，人的因素對遺產地價值的保護是何等關鍵。為了能將人這一因素有效地引入遺產地保護管理策略中，保護管理規劃運用了軟法理論（soft law）引將鄉規民約、民間信仰和傳統社會治理制度納入現行村寨社會制度和管理體系中，如鼓勵、提倡恢復文化傳統，頭人后代可以通過基層民主選舉競選村干部，緬寺佛爺和村內長老可以加入政協以對村落治理獻計獻策等。這既是將傳統知識和智慧引入村寨治理的一種方式，也是對原住民作為遺產創造者、管理者、傳承者身份的認識和強化，通過公眾參與機制的建立，加強遺產地社區與遺產地之間的聯系。

并且，提出尊重原住民傳統文化和生活習俗、支持原住民改善生活條件的合理訴求、提高景邁山茶葉的文化附加值以改善經濟收益等策略，這些策略是對活態遺產保護特點的回應，將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視為整體進行保護，共同促進遺產價值的延續、豐富。像傳統民居和傣族、布朗族傳統建造技藝保護結合，對有意愿仍居住傳統民居的村民，給予戶主經濟、技術支持，幫助其設計傳統民居功能性提升改造方案，并委托給掌握傳統建造技藝的村民負責施工。對于村民建造緬寺（文革的時候布朗村寨緬寺被拆除）的訴求，考慮到原住民文化傳統的延續以及民間信仰對遺產地的積極影響，這也是景邁山古茶林文化價值之一，在認同、理解村民愿望的前提下，從遺產地管理的角度對建造緬寺的地點、建造規模、建筑樣式提出要求，以引導新建設能與遺產地文脈相協調一致。endprint

傳統村落保護中一個比較引人關注的問題是茶葉生產制作場所的不斷擴大?？紤]到制茶生產作為人與古茶林互動的方式之一，也是村落承擔的傳統功能，亦是傣族、布朗族傳統文化產生根源和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因此應允許村落保留曬茶棚和茶作坊。尤其從制茶的工藝流程來說，茶葉從采摘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萎凋；若是想要提高茶葉品質，及時加工處理是必不可少的工藝要求。從提高村民經濟收益角度考慮，亦鼓勵村民制茶以提高其產品附加值，這比鮮葉直接出售給茶商會獲得更高的經濟回報。但村落外圍就是古茶林、森林，無限制擴大就會破壞整個生態系統，進而影響古茶樹的品質，帶來經濟收益的下降。所以，這是在延續文化傳統和社會生活與景邁山自然環境、生態系統合理利用之間尋找平衡的問題。在“合理利用”原則指導下通過收集、整理、分析數據，并運用環境、生態、經濟、社會學的研究方法以制定合理的利用指標。

以上微觀層面策略和措施的解釋是從普洱景邁山古茶林遺產構成要素——古茶林、傳統村落的角度分別論述，對于具有“活態”特征的文化景觀遺產類型，保護管理在保護價值載體之上更要去保護、延續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人作為自然環境的管理者、使用者，如何將人的行為控制、引導、管理在一個合理的尺度和符合自然生態平衡法則內，其實是文化景觀遺產地保護管理工作要面對的客觀問題。人是活態遺產的關鍵，正是遺產地社區的持續使用、長期維護使得活態遺產延續。只有將物質/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統文化保護的關系處理好，才有可能通過一代又一代的人類實踐不斷豐富、累積文化遺產的價值。省級非物質傳承人蘇國文老師對布朗族傳統文化和茶祖祭祀儀式的恢復，說明了以人為中心的保護策略是一種的非常有效的保護、延續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手段。

由普洱景邁山古茶林項目的實踐，我們意識到，文化景觀遺產保護既需有系統、宏觀的研究視角，并因其與所處自然環境條件和文化背景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各遺產地都有其文化、自然多樣性表達，因此應強調個案研究方法以具體分析、確認遺產地的價值主題、構成要素、發展模式及產生結果（包括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在以人為中心的活態遺產保護策略指導下，制定具有針對性、可操作性、符合遺產地價值延續邏輯的保護措施。期待普洱景邁山古茶林個案研究和實踐能夠對云南及中國的其他茶產區和具有活態遺產特征的文化景觀遺產保護管理提供借鑒，這或許也是世界遺產“突出普遍價值”的現實意義。

（責任編輯：孫秀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