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
(1.湖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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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漢學家康達維英譯《高唐賦》研究
王慧1,2
(1.湖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摘要:美國漢學家康達維在深入理解《高唐賦》原文的基礎上,運用精湛的技藝譯出了散體賦的主要特色。他用頭韻詞或重復同義詞重復的方法譯出了聯綿詞的特點;用英語中的平行結構譯出了對偶句的特點;用不同形式和風格譯出了賦作散文和韻文部分的區別。他的譯文忠實于原文,但不板滯僵化,既鋪彩摛文,又清新靈動,引領著讀者神游高唐山水的同時,將宋玉的才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關鍵詞:《高唐賦》;英譯;康達維
康達維教授(David R. Knechtges,1942-)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辭賦研究專家,曾因《文選》英譯本享譽西方漢學界,被稱為“當代西方漢學之巨擘,辭賦研究之宗師”[1]。《文選》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502-531)主持編選的文學總集,選錄了先秦至梁代八九百年間、一百多位作者,七百余篇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被冠以 “總集之弁冕”“文章之淵藪”美稱。康達維花費了近20年心血英譯出版了《文選》前十九卷辭賦部分。他的譯文受到評論界的普遍贊譽,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漢學家伊維德(W. L. Idema,1944-) 就說:“(《文選》譯文)完成的部分將使康達維與過去一個半世紀中最偉大的漢學家比肩。”[2]宋玉《高唐賦》是第十九卷“情”類的第一篇,是宋玉流傳千古的名篇之一。從《高唐賦》的譯文中可以窺見康達維翻譯的特點。
1窮神觀化之文本解讀
康教授認為翻譯的基本要求在于語言的準確性[3]。然而,賦具有百科全書的性質,這給譯者提出了極高的要求。為了弄懂原文,他研習了包括中國的植物學、動物學、魚類學、地質學、天文學等領域的知識[3]。從《高唐賦》某些字句的翻譯中,可以看出他對中國文化的深入了解和對源語文本的準確解讀。
他將《高唐賦》譯為 “Rhapsody on the Gaotang Shrine”[4],其中“shrine”是增譯的詞,意思是用于朝拜或祭祀的寺廟。譯者應該是對“高唐”一詞進行了考索。據聞一多考證,“高禖”即“高陽”,高唐神就是楚人的始祖“高陽”[5],而陳夢家認為高唐觀祭祀的是高禖神[6]。他們都認為高唐觀是用于楚先民的宗教祭祀活動。且《高唐賦》的開頭述說了一個楚國先王與高唐神女戀愛的故事,這與《離騷》《九歌》中“人神戀愛”的情節相類似,都與楚人的祭祀活動有關。加之賦結尾時說,君王要見神女,“必先齋戒,差時擇日”這是祭祀前要做的準備工作。康達維對標題的翻譯,顯然是認真研讀了原文,并參考了對此賦的研究成果。
此外,“王因幸之”一句的譯文也體現了譯者遣詞用句的準確性。“幸”字容易造成誤解,它有寵愛的意思,但在這里是性交的文雅表達方式[7]。康達維的譯文是“The king then favored her with his bed.”[4]此譯文不僅委婉地表達了原文深意,而且“his bed”與上文的“Having heard that my lord is visiting this place, I wish to offer him pillow and mat”[4]中的“pillow and mat”形成對應,增加了語篇的連貫性。此譯文也給讀者以想象空間,神女自薦枕席,君王用床笫予以回應,君王和神女之間你來我往,柔情蜜意。增譯的“bed”一詞,與“pillow and mat”相呼應,增加了故事的戲劇性,使浪漫意味更為濃厚。
康達維認為“要把漢詩譯成英語的譯者,不應該創造所謂東方化了的漢詩版本,而應該盡可能保持原詩中的修辭和用語”[3]。基于這種翻譯理念,他花費大量精力字斟句酌,準確理解原文中的字詞,并在譯文中竭力保留原文的文化內涵。他的《高唐賦》譯文就較準確地再現了原文的本來面目,使西方讀者體味到中國文化的獨特及其深厚積淀。
2形具神生之英文傳譯
康達維是西方當代研究辭賦成果最為豐碩的學者。他對辭賦產生的時代背景、主要特色及主題理解十分深入。他的《高唐賦》譯文就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賦體文學的特色,生動傳神地再現了宋玉賦的神采。
2.1聯綿詞的傳譯
俳句形式短小,著眼于對某一瞬間的寫實,有特定的主題,往往一首俳句一個意象,很難像中國詩那樣把眾多物象納入一個空間。因此,構圖簡素,多留“余白”是俳句的特色。如“飛雪覆柳,一樹白絲絳”,“初雪呀,壓彎了水仙”,這是平面的、近景的,素材簡單,寥寥數筆即勾勒完成。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說:“屈平連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10]宋玉賦的文采可以與屈子比肩。其《高唐賦》使用了大量或雙聲疊韻或疊音的聯綿詞,文采尤其富麗。聯綿詞的理解和翻譯最為困難。因為古代注家往往用“某某貌”的句式,籠統解釋這些詞。多數譯者一般根據這些含糊的注釋用一個詞概括聯綿詞的大意,但在其音韻特色和形象性的表達上卻打了折扣。
康教授對聯綿詞的處理有自己的獨門秘籍:“通過使用頭韻或同義詞重復等方式來造成漢語詞匯原有的聲音上的和諧效果。”[11]在譯《高唐賦》時,他靈活地運用了這種方法。如:
原文:巨石溺溺之瀺灂兮,
沫潼潼而高厲;
水澹澹而盤紆兮,
洪波淫淫之溶。
Foam, spraying and spuming, is thrown aloft.
The waters, tossing and tumbling, twist and twine;
Broad billows, flowing full, shudder and shake.[4]
疊音詞的運用使原文富有節奏感,并形象描摹了水的動態。其中,“溺溺”被譯為“drowned and drenched”,表現石頭被水淹沒而沉溺于水中的情形。“drowned”和“drenched”在聲音上押頭韻,在詞形上首字母相同,模擬原詞在聲音和寫法上的相似性。“潼潼”被譯為“spraying and spuming”,譯文生動刻畫浪花拍打在巨石上,產生許多泡沫并噴射出去的樣子。且這兩個詞與前一句增譯的詞“plashing”呼應,使語篇連貫,可以說是一處增值翻譯。“澹澹”之意由兩個同義詞“tossing”和“tumbling”表達,描摹水翻滾、震蕩的動態。這兩個詞都是重讀閉音節,在聲音上使人感受到水翻滾時所蘊藏的巨大能量。“淫淫”一詞本是指流向遠方,這里被譯為“flowing full”,意思是滿滿地流走。“full”一詞,看似不符“淫淫”表達之意,這樣翻譯,一是為了達到押頭韻的效果,加上前面的主語“broad billows”和“shudder and shake”,描繪洪波蕩漾著流向遠方的樣子。“broad”“full ”“shudder and shake”讓讀者感受到水波的巨大,足以產生震撼人心的力量。譯文表現出疊音詞在讀音和字形上的特點,并且兩個詞的意思能互為補充,更加傳神地描述出事物的形態。
其他雙聲疊韻的聯綿詞和疊音詞的譯法一樣。如雙聲詞“參差”譯為“jaggedly jutting”,“怊悵”譯為“distraught and distressed”,押頭韻;疊韻詞“猗狔”譯為“swinging and swaying”,“崝嶸”譯為“a plunging precipice”,押頭韻[4]。其中“distraught and distressed”和“swinging and swaying”屬同義詞。辭賦區別于其他文體的顯著特色之一就在于它的語言繁復、累贅。且“宋發夸談,實始淫麗”[10],宋玉的辭賦開創了淫麗之風,在用詞上當然不怕浪費筆墨。康教授用兩個詞來譯《高唐賦》中的聯綿詞顯然比用一個詞來譯的普遍做法,更切合宋玉賦的特征。
2.2對偶句的傳譯
《文心雕龍·麗辭》云:“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10]辭賦的特點之一,就是使用對偶句。這在宋玉的賦中已有十分明顯的體現,《高唐賦》中寫景的部分,就有許多對仗工穩的對偶句。康教授用英語中的平行結構(parallelism)將對偶句的特點展現出來。如:
旦為朝云,暮為行雨。/Mornings I am Dawn Cloud, Evenings I am Pouring Rain.
湫兮如風,淒兮如雨。/She is cold as the wind, Chilly as the rain.
綠葉紫裹,丹莖白蒂。/Green leaves, purple fruits, Cinnabar stalks, white stems.
若生于鬼,若出于神。/ As if born of ghosts, As if issued from spirits.
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Birds have no time to fly away, Beasts have no time to flee.[4]
Parallelism在修辭學中稱為“排比”,也叫“平行結構”。它是將結構相同或相似、字數大致相等、意思密切關聯的詞組或句子排列在一起,以增強語言的氣勢。英語的平行結構與漢語的對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比如“湫兮如風,淒兮如雨”被譯為“She is cold as the wind,Chilly as the rain”。此句原文是兩個比喻句,譯文用“be…as”的句型來呈現。原文的主語不言而喻,譯文由于語法的需要在上句中添加了主語“she”和動詞“is”,下句則將其省略。原文中“風”對“雨”,譯文中“the wind”對“the rain”;原文中“湫”對“凄”,譯文中“cold”對“chilly”。其中“cold”和“chilly”與“the wind”和“the rain”搭配,形容風雨的陰冷,同時喻指人的冷漠無情,一語雙關使高傲的神女形象躍然紙上。并且,原文中“湫”和“淒”偏旁相同,又為雙聲詞。譯文中雖未用頭韻詞,但“cold”與“chilly”首字母相同,雖然在聽覺上無法表現原文的特點,在視覺上卻能曲盡其妙,表現出這兩個同義詞之間在寫法上的聯系。由于英語語法的限制,我們不能求全責備,要求上下兩句完全對應。康先生巧妙運用平行結構,使句中詞匯的意思、詞性、作用及感情色彩一一對應,已將原句對偶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些譯文看似簡單,實則譯得巧妙,如“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一句的譯文“Birds have no time to fly away, Beasts have no time to flee”。原文中“飛鳥”與“走獸”相對,都是名詞;“起”與“發”相對,都是動詞。譯文中“birds”與“beasts”相對,都是名詞;“fly away”與“flee”相對,都是動詞,且押頭韻。原文中“未及”一詞相同,譯文中“have no time”這一短語相同。譯者對“發”一字的理解十分精準,“to flee”描繪出野獸看到獵人到來,而意欲倉皇逃竄的情形。康教授深諳對偶句之巧,舉重若輕地用平行結構來表現,非語言大師無法成其妙。
2.3散文和韻文部分的傳譯
散體賦是一種駢散結合的兩棲類文體,一般是由散文首部、韻文中部、散文尾部三部分組成。宋玉賦創立了這種漢大賦的基本結構形式[7],《高唐賦》就是以這樣的形式來架構的。康教授將形式上是散體、表示故事情節進展的句子,用散文的形式翻譯,將用韻文表現的描述部分用自由體詩翻譯。
譯文開頭的詩體部分用詞較通俗,句式簡潔。特別是宋玉與楚王的對話部分,譯得清新明快。如“The king said, May I now visit there? Song Yu replied, Yes, you may.”[4],既符合口語的特點,又較正式,與君臣之間的禮儀相符。
中間的韻文部分,則“鋪采摛文”。用押頭韻的詞和同義詞的重疊形成滔滔不絕的氣勢,句子繁縟,用詞考究。與開頭部分句子短促、簡潔,用詞通俗、洗練,言簡意賅,形成鮮明對比。譯者用不同的風格將此賦的韻散部分分隔開來,既鋪彩摛文,又清新靈動,體現出宋玉賦的特色。
康先生在精研原文的基礎上,用精湛的技藝突出了辭賦的顯著特點,并將宋玉的才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拍案叫絕。然金無足赤,此譯文非絕對完美。如對“陽”字的翻譯就存在問題。譯者將“妾在巫山之陽”譯成“I live on the sunny side of Shaman Mount”[4],將“乘渚之陽”譯成“Climb onto the sunny side of the isles”[4],顯然他把“陽”字誤解成“陽光的”意思。據《春秋谷梁傳·僖公二十八年》:“水北為陽,山南為陽”[12],“陽”指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妾在巫山之陽”的意思應該是“我住在巫山的南面”,譯文應該是“I live in the south of Shaman Mount”;“乘渚之陽”的意思則是“爬上水洲的北邊”,譯文是“Climb onto the northern side of the isles”。然而,瑕不掩瑜,小小的失誤并不能遮蓋譯文整體呈現的奪目光彩。
3結語
康達維曾闡明其《文選》翻譯的目標:“撰寫一部能把中國文學的偉大介紹給西方讀者的譯本。”[13]他的《高唐賦》譯文忠實、流暢、極具辭賦美感,引領著讀者神游高唐山水,在展現宋玉才情的同時,也表現了辭賦寫景狀物的生動傳神。從這篇譯文來看,可以說,他成功地實現了這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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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校對游星雅)
doi:10.13582/j.cnki.1674-5884.2016.05.040
收稿日期:20151016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2015年度研究項目(15Y009);湖北大學大學生科研創新扶持項目(201401)
作者簡介:王慧(1979- ),女,湖南湘鄉人,講師,博士生,主要從事英語翻譯學與中外賦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5884(2016)05-01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