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美國知名中國學專家孔飛力已經去世,但現在遠不是對其學術貢獻蓋棺論定的時候,因為他不僅是“中國中心觀”的代表人物,更是啟發無數中國讀者與學人思考中國現代國家命運的同路人。
《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一書使孔飛力躋身于一流史家的行列,從地方軍事化的角度,探尋中國近代危機到底是清帝國的危機,還是傳統中國王朝社會的危機。《叫魂》一書在中國也是洛陽紙貴,從一件小事折射出偌大帝國的危機,指出乾隆留下的“盛世”不過是流沙上的帝國而已。而《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則是對中國的現代國家構建歷程與動力的系統梳理與總結,帶給當下中國讀者無盡的思考。
中國的現代化是個老問題,但是國家的轉型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在后現代的語境中,國家似乎被虛置了,而孔飛力這本書幫助讀者“把國家找回來”。在現代化進程中,國家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具有首要地位,尤其是中國這樣一個多元復雜的國家更是如此。孔飛力在演講集《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中,試圖說明中國構建現代國家的起始點何在,更重要的是,厘清百年來中國革命與改革的內在邏輯。現代國家已經成為普世性的制度,當它與中國這樣一個具有兩千多年帝國歷史的國家相遇時,會發生怎樣的故事呢?
帝國轉型的困境
一談到中國現代化,很多人都會想到“資本主義萌芽”,在過去一段時間里,中國學者們努力尋找資本主義萌芽是什么時候出現在中國的,因為資本主義是現代化最重要的標志。有人尋找到明朝,還有穿越回戰國。現代化或者說現代性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經濟的興起,而是制度體系的轉型,與資本主義興起并行的是現代國家的構建,可以說,沒有現代國家的建立,資本主義是很難發展起來的。孔飛力從國家構建的角度論述了中國現代性是如何興起的。
《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可以說是孔氏數十載中國研究的一次總結。談及中國近代化,1840年幾乎成為一個標桿性的年份,從那時起,中國國門洞開,遭受外辱內亂,這是教科書的“思維定式”。為了讓歷史更明了,很多年份都被賦予了特殊意義,但不利于人們進入歷史深處,看到更加真實的故事。另外,1840年作為一個關鍵點還有個問題,那就是中國近代歷史是由外力開啟的,那么,中國的現代化也就是在外力的推動下進行的,順著這個思路下來,中國似乎應該成為西方歷史的翻版。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這說明中國的現代化并不僅僅由外部危機倒逼而啟動,還有更深層和持久的內部轉型。
孔飛力著力強調中國現代國家構建中的內部動力,就是中國的歷史傳統、文化觀念等本土資源為中國轉型提供的動力。在他看來,中華帝國的轉型始于“乾隆盛世”,1795年乾隆讓位給嘉慶,但此時帝國已經危機四伏,正是1790年代的危機開啟了中國的轉型之路。值得一提的是,彼時歐洲也陷入了一場內亂之中,法國大革命本質上也是王朝政治向現代國家的過渡,舊制度被推翻,逐漸建立起來現代國家制度。在東西方歷史的參照之下,從乾隆向嘉慶的過渡階段,中國的“舊制度”也在崩解。
1790年代的危機并不僅僅是傳統王朝綱紀的衰落,也是既有制度活力達到極限而引發的危機,人口超過3億,這在中國歷史還是第一次。在既有的王朝政治之下,制度的活力已經喪失,貪腐橫行,權臣當政,和珅打造了能左右政局的派系,通過庇護與行賄關系在國家財政制度之外形成了第二財稅系統。官員貪腐自肥,最終國困民窮,民怨四起,叛亂不斷。
這是一種已經無法同自身政治使命和任務相契合的制度衰落。孔飛力認為,到1790年代,清帝國已經面臨著三重難題,即如何激起精英階層的活力以對抗濫權行為對國家和社會的戕害;如何發揮大量未能進入官僚體系中的文人精英力量;如何依靠一支規模不大的官僚隊伍來統御龐大而復雜的社會。
清帝國面臨的危機,不同于傳統王朝政治危機的地方在于,彼時中國已經成為世界貿易體系的一部分,從北美等地引入的玉米、紅薯等作物大大提高了農業產量,土地大量被開墾,人口迅速增加,到乾隆晚年已經超過3億人。美洲的白銀流入,加速了中國經濟的貨幣化,生態危機、自然災害再加上賦稅盤剝,農村開始破敗。如此變局之下,中國的政治治理體系卻依然如故,規模沒有擴大、效率沒有提高,官場紀律松弛,行政失能,凡此種種都意味著治理這么一個龐大的國家需要一套新的制度。
建國的本土資源
從王朝政治轉向現代國家,是19世紀以降不可逆轉的世界潮流。歐洲國家不僅建立了一套具有強大戰爭能力的國家制度,還開啟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大大增強了對世界的征服能力,尤其是對歐亞大陸傳統的帝國。包括中國在內的幾個大帝國自身也進入下行狀態,衰落已經不可避免,恰逢外敵入寇,中國需要開啟一個新的“建國”時代。2000多年前秦始皇一統六合,建立了龐大的帝國,到清帝國的時候,這套政治制度已經到了非常精微的狀態,這套制度的效能已發揮到極致。那“建國”意味著要推倒重來嗎?
孔飛力判定,“到18世紀中葉,中國停滯的政治框架幾乎再也難以包容不斷擴展并充滿活力的社會和經濟。”要穩定秩序,就需要把政治框架做大以容納3億人,這就是政治參與的問題了。美國已故政治學家亨廷頓認為,政治參與的擴大與既有的制度之間會形成矛盾,也就是很多精英分子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參與政治,那就很可能出現動蕩。這種說法同樣適合于19世紀的中國,領導起義和叛亂的人并非貧苦農民,而是鄉村社會中國的精英分子,尤其是獲得了一些功名卻又不能出仕為官的讀書人。
這部分讀書人是帝國政治轉型的關鍵所在,魏源主張要這些人加入其中,就像孔飛力所說的,魏源的政治性著作中的主題,就是劃清全國性政治生活的合法性邊界。魏源本人并不是科舉的高手,最高的官職是知縣,相當于現在的處級干部。這么一個位卑職小的讀書人,為何成為孔飛力研究的焦點呢?因為魏源涉及到了帝國政治轉型的根本性問題:在擴大政治參與的同時,如何增強政府的權威。
其實,當我們談到政治參與的時候,有一個前提假定,必須有一個統一的國家,有比較穩定的國家認同,否則參與的對象就有問題了。中國很早以來就形成了國家的認同,尤其是科舉制度之下有一大批飽讀詩書的文化精英,他們讀書的目標就是進入官僚體制。這些抱持國家認同的讀書人,都有一種文化與道德的優越感,他們并不覺得比在位的官員差多少,可能這是一種清高,卻為他們的身份轉換消除了心理障礙。19世紀之后,很多未能封官的文化精英,進入封疆大吏的官府充當幕僚,這也是一種政治參與。
文化精英進入官場,在心理上沒有障礙,如果不是通過科舉而進入權力場,則會有心理和知識結構的制約。要治理這么一個龐大的帝國,僅僅依靠帝王的智慧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有更多的頭腦參與進來,“廣開言路”就必須將文人精英納入其中,當然魏源也是為自己呼吁,畢竟自己只是文化精英,而非官僚精英。
19世紀中葉的內亂與外患,讓漢族士大夫成為救國的主力,以曾國藩為代表的地方政治精英啟動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不僅將文人精英吸納其中,還借鑒了西方技術啟動自強運動。現代國家的建設居然是從地方政府開始的,地方自治既是建國的行為,也帶來了分裂的后果,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的吊詭之處。
中國遇上現代國家
何謂“現代國家”,孔飛力并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而是將“現代國家”分成不同的議題:政治參與、政治競爭與政治控制。這三個議題一直伴隨著中國近現代歷史,時至今日,孔飛力所說的“難題”依然存在,因為這是中國構建現代國家的邏輯所在。孔飛力堅持認為,“中國現代國家的特征是由其內部的歷史演變所決定的。”但要講清楚中國的現代國家之路,首要的問題還是要搞清楚什么是現代國家。
孔飛力關于“文人中流”的觀點認為,國家的特征是由這個國家內部精英關系來決定的,合法性也是由精英來劃定的。滿清帝國的合法性大抵來自績效,比如說“盛世”的局面,但是到了18世紀末,帝國的績效越來越差,合法性危機也就越來越嚴重了。國家的稅收減少,而普通民眾(納稅人)的負擔卻越來越重,原因何在?地方政府中飽私囊,使國家汲取資源的能力大為下降,從而造成了國家治理的危機。
現代國家具有強大的資源汲取能力,可以用這些資源來統御社會,國家是公共利益的代表。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現代國家是壓制性的政權,相反,它需要政治參與、政治競爭來形成公共利益,這樣合法性危機也就解決了。現代國家的核心與精髓s是法治,當現代國家來到中國的時候,并沒有發現法治的基礎。沒有法治,又如何強化對社會的統御呢?依靠自上而下的官僚隊伍是難以進行的,因為這種制度沒有信息回饋機制,欺上瞞下、拉幫結派是難以避免的,為了穩定稅收,中央政府其實把稅收分包給地方政府,稅收任務層層分包造成地方政府商業化,僅僅是稅收的代理人。地方官員關心的是能不能足額把稅交上,以保住烏紗帽,這樣國家與民眾之間就隔了一個龐大中間層,這一寄生階層越來越大,政令難出紫禁城,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中國構建現代國家的過程中,這一中間階層幾乎是被暴力機器碾碎的。孔飛力從19世紀一下子跨越到20世紀50年代,土地改革和集體化使國家政權滲透到鄉村秩序之中,地主、富農都以“階級斗爭”的名義被消滅了。政治控制壓倒了政治參與和政治競爭,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個情況呢?因為中國是在一個工業化時代建國,對工業化的渴求壓倒了政治參與或政治競爭的訴求,更為重要的是,工業化需要資本積累,國家主導的工業化也需要資源和資本,只有從農民身上榨取,依靠傳統的征稅套路肯定是不行的,農業集體化不過是打造了一個龐大的征稅系統,而這也恰恰順應了中國經久不息的威權主義傳統。
政治參與、政治競爭依然是中國推進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過程中難以回避的問題,孔飛力所論述的1790年代出現的問題現在依然是問題。“中國現代國家的規劃,是否能夠超越狹隘的基礎和僵化的中央集權而獲得實現?”孔飛力也沒有答案,這是一個只能由時間來回答的問題。到底需要多少時間呢?也許中國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