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飽風霜色更奇清宮刺繡中的菊花紋配色

梁 科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館員，研究方向為清代宮廷史與服飾史

菊飽風霜色更奇清宮刺繡中的菊花紋配色

梁 科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館員，研究方向為清代宮廷史與服飾史

骨秀神清的菊花色正香淡、艷而不妖，它有傲骨凌霜之剛，不爭群芳之潔，歷來深受人們喜愛。清宮刺繡品中帶有菊花紋者不少，清代服飾有不成文規定，后妃、公主、福晉下至七品命婦穿用的便服，上面織繡之花卉均為應季之花，所以菊花是清代后宮秋季衣服上順節應時出現的裝飾花卉。清宮衣料除各地進貢之外，主要來源于蘇州刺繡，只有少部分為顧繡、廣繡、京繡和湘繡。后妃成衣及衣料上的菊花紋技藝精湛、針法多變，其獨具特色的配色方法令人驚嘆。

具有波動性和粒子性的光是電磁波形式存在的輻射能，只有波長在三百八十納米至七百八十納米的電磁波才能成為可見光，其他必須通過儀器才能看到。近代牛頓利用三棱鏡將光分解成了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光譜，人們才意識到光是色彩之重要來源。每一種顏色由色相、明度和彩度三要素組成。任何藝術，色彩比形式更影響觀者情緒和心靈。

中國古人將黑白稱為色，赤黃青稱為彩，由此于商代形成、秦漢定型的五色學說，千百年來一直影響著中國服色。五正色為一切色象之基本色：青為五色之始，赤為五色之榮，黃為五色之主，白為五色之本，黑為五色之終。中國古代的五正色多用于上流社會隆重的祭服和朝服，由正色相混產生的二次色和三次色稱為間色和復色，常服和民間社會服色用得比較多。后宮服色既受制服亦受當時民間流行服色影響，正色和間色綜合采用。清代帝后妃嬪之便服，包括氅衣、襯衣、緊身和馬褂等，在無重大活動時，居家休閑所穿。便服及其花紋顏色不似禮服和吉服規定那么詳細，但用色也要符合穿著者的身份和地位。

花頭用色

菊花顏色歷來以黃為貴，白為正，紅紫為卑，因為紫為白之變，紅為紫之變。能顯示黃白色尊貴者即是用金銀錢繡成的菊花。

金色是諸色中表現華貴、莊重之色，自古以來是富貴、權勢和地位之代表。歷史上帝后大臣貴婦服飾多采用金色，工匠們將不同成色的黃金制成金線，織成錦帛或用于刺繡。萬能色銀色明亮清澈，比金溫和內斂，可搭配任何色彩而顯出雅致高貴。用金銀線在繡面上盤出菊花紋是京繡和蘇繡常用的一種配色針法。如「品月色緞平金銀繡菊花團壽字紋棉襯衣」，此襯衣上的菊花用金錢和銀錢繡制，天地富貴之氣與金秋清肅之氣并存，讓人百看不厭。

清光緒 品月色緞平金銀繡菊花團壽字紋棉襯衣及局部

黃色在所有色相中明度最高，其色相純色覺暖和，可視性強，具有最佳遠視距離和醒目效果。黃為生命源流中央之所在，對土地之膜拜即是中國黃色崇拜之源。象征權利富貴和光明智慧的黃色是皇族和佛教專用之色，皇權的象征明黃沒有其他原色成分參與，色彩純度很高，又稱菊黃。所以伊頓認為黃色有如真理，只有一種，若有摻雜則失其亮麗輝煌品質，而成為歌德眼中軟綿嬌嫩或者迷人之色。后宮服飾中菊花用黃，恰是利用了這一點，如「藍色緞繡菊蝶紋鑲邊琵琶襟夾小坎肩」，此坎肩上的菊花運用黃色的同一色及類似色對比，勁健綺麗，花瓣連風走云，十分雍容華貴。

清宣統 藍色緞繡菊蝶紋鑲邊琵琶襟夾小坎肩

白色是七色的復合色，一切色彩中最完美者。《易經》以白色為始，黑色為末，黑白為陰陽兩極。康定斯基認為這種極端色存在于開始及出生之前，為無色之色，代表純潔素雅。各種色彩加入白，則有柔和恬美的情調。「要想俏，帶點孝」，后宮菊花用白，亦是希望白菊能提神醒目，俏麗動人，如「雪青色緞繡芝仙菊蝠壽紋氅衣料」，此件新做氅衣料上的白色菊花，潔白素雅，不愧為與梅蘭竹并稱的花中君子。

富貴紫色為紅藍之混合色，比紅含蓄，比藍溫婉，它在可見光譜中處于最暗位置，波長最短。紫高貴優雅，歷來為皇權貴族所用。處于冷暖色之間的它游離不定，具有極大的矛盾性，伊頓形容其為非知覺色，暗化時有壓迫威脅之感，亮化時則呈現出優雅可愛的女性意味。康定斯基認為這種冷紅色非常適合老年人，因此后宮服飾中的菊花采用紫色的也很多，如「湖色緞繡菊蝶紋琵琶襟夾小坎肩」，此件小坎肩上的紫菊為青蓮紫，光緒年間流行色，以蘇木水薄染，再加入蓮子殼和青礬等染出。

清光緒 雪青色緞繡芝仙菊蝠壽紋氅衣

清宣統 湖色緞繡菊蝶紋琵琶襟夾小坎肩

清 寶藍色緞繡折枝菊花紋女夾袍

中國的代表色紅色，最早源自于先人對太陽、火與血的膜拜。它在光譜中波長最長，色彩度最飽和，色彩表情也最豐富。康定斯基認為每一種色彩皆可冷可暖，但都找不到紅色中所見的熱力，因此紅色的視覺沖擊力也是最強的，如「寶藍色緞繡折枝菊花紋女夾袍」，此件夾袍上菊花的大紅非常醒目，不過袍子上其他的紅菊就采用了桃紅、粉紅、淡粉等色，加入白色調和，色彩純度降低，更顯內斂嫻雅，符合后宮貞淑和靜的氣氛。

綠是青春生命大自然之色，能使人產生強烈感情，有積極亦有消極作用。積極方面代表著青春自由希望，古代忠臣烈士所流之血即稱為碧血；不過因為它是黃藍之間色，古代它也被視為「賤色」。康定斯基認為純綠是大自然中最寧靜之色彩，它大度不與其他色爭寵，不具擴張，不引起激情，有難得的寧靜與穩定。清宮服飾中的綠菊也有不少，如「黃色綢繡菊蝶紋袍料」，此橙色袍料因綠色的加入而使色彩更為細致。綠與橙為對比色，營造出了生動活潑的氛圍。同時綠色還與同色系或相近色彩搭配，在相同色調中表現出優雅與從容。

清光緒 黃色綢繡菊蝶紋袍料局部

藍色是大自然中面積范圍最廣大之顏色，海洋和天空之色即為其代表。如果說綠色撫慰心靈，那么藍色則穩定情緒。藍色總是傳遞出一種刺激性與安靜性在互相爭奪的感覺。刺繡品中的菊花也常常會用到藍色，顯示出了一種嚴肅之下的包羅萬象，如「湖色綢繡菊花紋袍料」，此件袍料之藍色菊花，既有藍之悠遠，亦有紫之神秘，顯得沉靜而內斂，充滿無窮的魅力。

清光緒 湖色綢繡菊花紋氅衣及局部

灰是介于白黑之間的萬能色，黑白按各自成分比例不同混合可產生不同的灰色。它是無個性的中間色彩，在灰中完美的白受玷污，黑色的力量被破壞。灰是眼睛的休息點，五彩疲憊時，適當的灰色可使人休息，它可襯托出五彩的活力，又含蓄的顯示了自己。與任何色彩搭配都有柔和高雅的意味，所以灰色的菊花在服飾中也經常能見到，如「月白色綢繡淺彩菊花紋袍料」，每種色彩都會使灰色略帶它自己的補色，所以此件月白袍料上的灰色菊花則略帶橙色，它依賴于鄰近色彩而取得自己的生命與特點。

地與花

色彩本身并沒有直覺與情感，亦無絕對之美與不美。菊花色彩的美是由各種花色相互組合而體現出來的。不同的色彩組合能產生富麗華貴、熱烈興奮、歡樂喜悅、文靜典雅、含蓄沉靜和樸素大方等不同情調。

菊花紋所在的刺繡地子顏色，以目前清宮的刺繡藏品來看，屬于紅色系的有大紅、粉、桃紅、沉香等，暖色系的紅色是象征女性的顏色，粉色系體現出活潑可愛的感覺，多用于年輕女性。而年齡越大，所用紅色純度越高。如「紅色芝麻紗繡菊花金團壽字紋袍料」，紅緞底上各花色相知覺度的順序，分別為金、白、黃、藍、灰、紫。此件袍料所用紅色純度高，加上金、藍、紫的組合配色，令人難忘，體現了高貴感。

清光緒 月白色綢繡淺彩菊花紋袍料局部

黃色系的有黃、明黃、鵝黃、杏黃、香色（秋香色，原作湘色，以黃色為主導之淺黃綠色）、米色，如「明黃色綢繡淺彩菊花壽字紋袍料」，黃色底上各花知覺度的順序，分別為紫、藍、灰、綠、白。刺繡藝術大師朱鳳認為黃底色緞以配用牡丹紅深至白和近紫色、綠色近青味，才能夠文靜典雅，這件袍料的配色亦符合這一點。

綠色系的有綠、淺綠、果綠、湖綠、茶綠、湖色，如「綠色緞繡八團有水八仙菊蝶紋袍料」，綠色底上各花知覺度的順序，分別為白、黃、橙、紅、黑、藍、灰。朱鳳認為綠色緞底應配用牡丹紅、西洋紅、朱紅、紫紅、油綠、青綠、純灰、黃深淺各色至白。此件袍料中紅、綠、灰、黃各色菊花，在綠緞底映襯下更顯含蓄沉靜。

青色系的有青色、石青、蝦青等，現代人常用之藍，古人多以青表示，荀子說過「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青在古代有藍、黑、綠等解釋，界定不清。如「紅色芝麻紗繡菊花團壽字紋袍料」裝飾在衣邊、衣領、袖口和其他部位的條狀花紋，稱為花邊。此為紅色袍料上的石青色邊附件，石青為近乎黑色的深藍，只有這種顏色才能壓得住大紅，因此石青色常會用做衣料鑲邊。

清同治 紅色芝麻紗繡菊花金團壽字紋袍料

清光緒 明黃色綢繡淺彩菊花壽字紋袍料

清嘉慶 綠色緞繡八團有水八仙菊蝶紋袍料

藍色系的有藍、淺藍、鮮藍、品藍、寶藍、品月、月白（古稱縹色，縹為青白色絲織品），如「藍色緞平金繡菊花紋袍拆片」，藍色底上各花知覺度的順序，分別為白、黃、紅、紫、灰。朱鳳認為藍色緞底應當配牡丹紅至白、大紅、明黃、黃味的綠、茶綠、油綠、中色純灰等。此件拆片花頭的紅白灰搭配，亦是比較符合的。

清光緒 紅色芝麻紗繡菊花團壽字紋袍料花邊

褐色系的有古銅、淺駝、茶色（多指棕色中淺棕色的茶湯色），如「茶色緞繡淺彩菊花金壽字紋袍料」，茶色，將橙色純度降低，則形成茶色，其越明則體現出大自然的效果，越深則體現厚重感。一般來說土黃色系常給人樸素自然之感覺，為避免索然無味，此件袍料用對比色藍和紫，給人造成一定的緊張感，既沉穩而又有韻味。

紫色系的有藕荷（淺紫中帶灰）、絳色、絳紫（紫中略帶紅，又稱福色）、雪青（淡紫中含藍）、紅青、醬，如「絳色綢繡八團有水菊蝶紋袍料」，《說文解字》曰：「絳，大赤也。」朱鳳認為棗、醬紅緞應配明黃至白、水綠深至淺、石綠中色至白、粉紅至白、朱紅至白、純灰中色至白，或用三藍配色。如底料深，線色可以略加深淺。此件袍料上的紅黃藍花，在絳色底上顯得熱烈而興奮。

白色的有白，黑灰色的有玄青（發藍之深黑色）、元青、灰色、深灰、深雪灰、紅灰色等。

一般來說，清宮后妃便服中華麗者莫如氅衣和襯衣，長幼皆可穿著，但須選用貼近自己年齡和身份之地子服色。大紅、桃紅、粉等為未婚或新婚婦女穿用；藕荷、紫紅、湖、月白、品月等多是中年婦女選用，若行輩較尊有兒媳，則深紫、深藕荷、絳紫、品藍、茶、雪灰等色；老年或寡婦者，多穿用深絳、蝦青、藍、寶藍、灰等色彩。慈禧中年以后常穿藕荷、雪青、湖、月白、品月、黃等色氅衣；老年以后深藕荷、絳紫、棗紅、藍、蝦青、灰為最多。

清光緒 藍色緞平金繡菊花紋袍拆片

清同治 茶色緞繡淺彩菊花金壽字紋袍料及袖里

用色特點

清宮刺繡服飾上的菊花紋用色，既有男性朝堂服色的規整，又有民間原始的本

清道光 絳色綢繡八團有水菊蝶紋袍料

純，根據陰陽互補和同類相聚這兩個原則，顯示出了如下的特點：

（一）潤，即火而不燥。用色不潤則菊花不活，了無生氣。菊花鐵骨經霜，金心帶雨，為表現其水分溢和之感，用色則要求秀潤而兼逸氣，方能脫去邪火氣，如新雨后秋露翠葉欲滴。若「玫瑰紅色緞繡菊花蝶紋鑲領邊琵琶襟女夾小坎肩」，此件小坎肩上的菊花春意盎然，十分秀潤。

（二）齊，即艷而不鬧。后妃們借服裝魅力保持花容月貌，掩飾衰老痕跡，以便青春常在。所以除要求花紋逼真，色彩搭配也要充滿活力生機，做到色料花俱美。但是如果菊花的用色百花齊放，群芳爭艷，各行其是，色彩就會雜亂無章。為使色調調和，則需共同混入同一色（黑白灰）、混入鄰色或原色與相鄰的間色、復色搭配，使之統一。如「紅色芝麻紗繡菊花團壽字紋袍料」，此件袍料紅色本來就很熱鬧，所以上面的菊花紋選用了藍（藍紫、青綠）、黃（金、褐）色系，紅黃藍三原色齊備，它們的調和即為灰，中等灰或使視神經安定，眼睛需要這三色的總和處于和諧平衡狀態。同時紅與紅紫、紅橙這樣的復色相鄰，會協調齊整一些。

清光緒 玫瑰紅色緞繡菊花蝶紋鑲領邊琵琶襟女夾小坎肩

（三）雅，即淡而不枯，雅俗是中國文化藝術批評的最高概念。《荀子·榮辱》里說「君子安雅」，指出「正而有美德者謂之雅」。五顏六色讓人華而不安，眼花繚亂。用色平淡中和，方能去俗氣。色相環中十度之間的顏色，或者同一色相中加入黒、白或灰形成明暗深淺變化，同色系相加減則能產生極雅的效果。如「湖色綢繡淺彩菊花海棠金壽字紋袍料」，此袍料為補救色彩枯淡、各色過于類似而產生的模糊軟弱，各色彩菊還用了金黑白灰色。花朵因之清晰明朗有生氣，且優雅而又含蓄。

清光緒 紅色芝麻紗繡菊花團壽字紋袍料

（四）冷暖搭配。菊花紋服飾多在秋季穿用。進入秋季，日照時間縮短，大自然的色彩也由鮮艷色逐漸變為深暗色。極冷藍與極暖橙，黃紅暖，藍紫、藍綠冷，紫綠中性偏冷，紅紫、黃綠中性偏暖。冷色系面對后宮女性群體的配色，在暗色調中則厚重雅致，明快色調中則清新飄逸，在灰等中間色中則有內涵神韻。如「品月色緞繡淺彩折枝菊花紋袍料」，此件袍料在深暗的品月色調中，用上了紅、黃、橙等暖色系色彩的菊花，柔和溫馨氣息撲面，深沉穩重色調與鮮艷色調搭配，使著裝者有溫暖愜意的感覺。

（五）軟硬相靠。軟色明度高、純度低，是不同色相的色彩同白色調和使明度偏高，如淡灰、天藍、粉綠等色；硬色是不同色相的色彩同黑、棕色調和使明度偏低，如大紅、深綠、深藍等色。文相菊軟，如隱者之節；武相菊硬，如志士之操。「軟靠硬，色不愣。」

（六）土水分開。色相中含桔、棕成分者，即為土色，土色菊容易厚重呆滯；色相中含藍、紫成分者，即為水色，水色菊輕薄冷透。土色菊和水色菊一般在清宮刺繡服飾中都避免一起使用。

（七）小而立體。一般小朵菊花多采用三暈色，常用的色度有三肉紅、三灰和三藍等色，立體感很強。如「明黃色紗繡菊花壽紋單襯衣」，此件菊花三藍退暈，十分寧靜柔和。

清光緒 湖色綢繡淺彩菊花海棠金壽字紋袍料

清同治 品月色緞繡淺彩折枝菊花紋袍料

（八）貴而莊重。后宮服飾上的菊花講究豪邁富麗，金彩輝煌，用色穩而避免反差大強刺激。如「醬色綢繡菊花壽字紋銀鼠皮對襟馬褂」，此件綠色與紫色菊花在紫色背景下與金色壽字相配，華麗而莊重大方。

清宮刺繡品集實用與美觀于一體，其花紋多是為滿足帝后對福祿壽喜財權的物質渴望，以及平安吉祥美好之精神訴求。晚清慈禧除因乳名而愛蘭之外，對于寓意長壽之菊亦是情有獨鐘。十六歲進宮的她二十七歲成為皇太后，執掌軍政大權。為永享富貴，她滋補養身求神乞佛，常著菊花紋衣飾以暗祈長生不老。菊花色奇而正，各種矛盾沖突的色彩通過智慧匠人的調和，在對比的美艷當中達到了和諧統一。菊花傳達著理想，表達了趣味；服飾上的色彩模擬著自然，烘托了氣氛；宮人欣賞菊花之色韻香姿，既宣泄了情緒，舒緩了欲望，也撫慰著深宮寂寞的心靈。（本文所涉文物圖片均由故宮博物院提供）

清光緒 明黃色紗繡菊花壽紋單襯衣

清光緒 醬色綢繡菊花壽字紋銀鼠皮對襟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