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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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唐卡與中原繪畫
劉忠俊
唐卡為藏語音譯,意為“卷軸畫”。它起源于公元7世紀松贊干布時期,1300年來在雪域高原流傳演變,成為集宗教藝術、風土人情、天文地理、歷史醫學為一體的龐大文化載體而影響深遠。
每一種文化現象的生長和發展都不會是獨立演化的結果,往往會從別的地區、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上尋找創新的靈感,融入自己的文化血脈里。唐卡也是這樣,除了在早期對印度、尼泊爾以及中原美術的繼承、吸收和融會貫通外,在后期發展中還大量地學習和借鑒了中原繪畫的材料、技法和理念,豐富了唐卡繪畫的表現力,增強了藝術性,同時也避免了唐卡繪畫在上千年的發展變化中走向封閉、單一或停滯,并大大促進了唐卡風格(畫派)的發展和嬗變。為此,本文淺析中原漢地繪畫對唐卡后期發展的影響和遺存。
(一)空間的理念
受到印度、尼泊爾等佛教藝術影響,早期唐卡的布局是“棋盤格”式的二維平面構成:中間為主尊,四周按照近似大小將神、佛、菩薩進行平鋪羅列。而從15世紀勉拉·頓珠加措創立勉唐畫派[1]開始,便用中原山水畫中“平遠法”空間理念取代了之前的“棋盤格”平面構成。
當山水畫的“平遠法”和早期唐卡的“棋盤格”相并置時,兩者是沖突的、矛盾的。對此,早期勉唐派畫家做了創造性的調整:將每尊神佛縮小,露出背景空間;下部的菩薩、護法畫在草地上,上部的佛與菩薩畫在了云端。這樣的布局既保留了原來矩陣排列的莊嚴感,又和“平遠法”的空間透視和諧相生。
值得注意的是,天空的畫法決定了空間的深度和廣度。所以在早期勉唐派唐卡繪畫中,天空是滿涂的藍色,隨著對空間認識的逐步加深,天空慢慢變成上深下淺的漸變效果;再后來的嘎孜派[2]繪畫中,天空僅用“藏花青色”點染,這種畫法極具空氣感,與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天空畫法如出一轍。
參見圖1:嘎孜派唐卡與《千里江山圖》中“空間淡遠”的審美
(二)青綠山水的介入

圖1
明朝時期,青綠山水的創作理論和技法發展到完全成熟時期。當明王朝把織錦畫贈送給西藏地方政教領袖,也相當于間接把青綠山水畫法傳到了西藏。也許是想擺脫早期畫風的刻板與沉悶,也許是想彰顯人自身存在的價值,勉拉·頓珠等唐卡大師紛紛從漢地流入的織錦、緙絲和繪畫中吸取青綠畫法,并嘗試用漢風理念來描繪高原風景。
青綠畫法在唐卡中的遺存,具體技法體現在:山石用石青、石綠兩種礦物顏料來著色,山腳(巖石底部)用赭石平涂、赭墨分染,再用純金復勾線條。這種方法不僅在青綠山水畫中成為固定程式,也深深植根于當今的唐卡繪畫中。
參見圖2:嘎孜派唐卡《羅漢像》 約公元19世紀
(三)宮室樓閣
隨著中原界畫被引入唐卡,于是后來的唐卡里再也看不到印度樣式的建筑,而全部化作漢地樓觀。出于信仰的虔誠和對宗教的尊重,這些亭臺屋宇往往會用黃金來裝飾屋頂。
(四)人物的寫實與漢地服飾
《造像度量經》是藏傳佛教造像中嚴格依照的圭臬和法度。15世紀以后的唐卡畫派由于受中原美術的影響,在保持《造像度量經》規定的身體比例不變的情況下,讓四肢變粗,使得身形變得圓潤;在描繪面部時讓五官體積變小,面部形象轉向中國人的特征。并且原本“曹衣出水”的南亞服裝,也開始漸漸換成了華夏民族的冠袍帶履、鎧甲頭盔,并有了中原特色的裝飾紋樣。

圖2
(五)花草樹木與鳥獸
隨著漢風藝術品進入藏族聚居區,花鳥畫也走進了唐卡繪畫,成為嘎孜派唐卡畫風的重要特征。一類是模仿有樹木山石做配景的人物畫,比如仿劉松年、貫休和尚的繪畫風格;另一類是花鳥吉祥畫,比如喜上梅(眉)梢、歲寒三友(松竹梅),以及藏地所沒有的芭蕉、荷花等物種。隨著繪畫的代代傳承,這些花鳥也慢慢開始褪去原有的中原文化符號,慢慢地變得圖案化和本地化了。
(六)渲染和背光
渲染的技法最初是隨著“希臘化”的腳步從西方傳到印度,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佛教的傳播而來到中國,譬如張僧繇的“凹凸法”。達·芬奇曾說:“美是存在于消失的。”而渲染剛好就是介于“色”和“空”之間這樣的一個“消失”狀態。這種“消失”的狀態,往往體現出淡雅、悠遠、透明、輕、薄的美感。
回過頭來,雖說唐卡產生的早期也有渲染技法的使用,但當時的渲染(點染)畢竟只是為了表現物象的局部結構而存在。明代開始,這種“消失、漸變、透明、輕、薄、淡雅”的審美也傳遞到了唐卡之中,畫面施色從平涂顏料轉向大量渲染(點染)。比如:嘎孜派的唐卡中,往往是用渲染(點染)技法來繪制天空、草原、山巒、河流、背光、彩虹、玻璃器皿等等。
(七)色調的變化
早期的唐卡受到印度—尼泊爾畫風的影響,更多的是紅藍對比、紅綠對比的暖色調。后期的唐卡則吸收了大量青綠山水的畫法,所以唐卡的色調也就慢慢轉變為青綠色調,特別是到了后期,不僅背景大量使用石青、石綠等冷色,甚至在人物皮膚色上也開始大量使用冷灰色。
更有意思的是,在嘎孜畫派中還出現了水墨唐卡。應該說對墨的審美和表現,來自中原的影響是確切無疑的。因為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中的好幾位噶瑪巴活佛、司徒活佛都精通中原繪畫,甚至精通水墨寫意畫!
參見圖3:嘎孜派水墨唐卡《高僧圖》 年代未知

圖3
(八)構圖和動態
在接受漢風的熏陶后,唐卡畫中神與人的分布打破了棋盤格的布局,出現了不對稱、三角形、一字形、Y字形等豐富的構圖變化,而且佛、菩薩的動態還出現了站、坐、倚、靠、仰、俯、躺、臥、蹲、踞等多種動態,以及左右45°角、正側面、背面等不同角度的形象。
此外,唐卡畫面的長寬一般是4︰3的比例,而嘎孜派唐卡畫面大多拉長到了3︰2,有的甚至拉到了2︰1的比例。這樣拉大比例的審美理念應該也是受了中原繪畫“立軸”的觀念影響,因為國畫中四尺、六尺、八尺整紙恰好就是2︰1的比例。
(九)材料和裝裱
西藏唐卡大多選擇布來做載體,也有少量用絲、絹來作畫。這種選擇也有可能是受到中原繪畫的影響。中國現存最早的軟體繪畫《人物御龍圖》《升天圖》等,就是畫在布帛之上,上古時期制作畫布基底的方法是否就影響了后來的唐卡畫布制作?因為沒接觸過這些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物,故不得而知。但是用膠礬“制熟”絲絹的方法,卻和唐卡畫布的制作原理相一致。簡單來說,都是用膠把填充物[3]固定到紡織品的縫隙里,防止顏料從畫面上漏下去,形成可以平涂、分染顏料的平面。
用輕薄柔軟的布、絹來作畫,容易被損壞。所以,中原漢地的卷軸畫為了便于懸掛、攜帶和保存,使用堅固的綾羅來縫綴四邊,稱之為“裝裱”。裝裱形式也出現在緙絲、織錦等工藝美術品中,也有可能是受此影響。西藏繪畫從墻體走到了布面之后,也選擇了相同的裝裱形式,即畫面四周用綾羅等紡織物鑲邊,然后連接在上下兩根的圓木橫軸上,卷起來便于攜帶,懸掛時易于繃直平整。
參見圖4:絲畫唐卡《格薩爾王》和唐卡的裝裱形制
(十)審美的轉變
形式上的改變、技法上的調整,從空間到時間、從色彩到構圖的發展和變化,總體來說就是審美的轉變——把“豐滿繁密、對比強烈”的“印度—尼泊爾風格”一點一點地減弱,將追求“舒朗、空幻、透明、清涼”的中原繪畫審美體驗慢慢加入唐卡的繪制中來。這種轉變不是與歷史決裂,而是在保留“印度—尼泊爾風格”精髓的基礎上,學習和借鑒中原美術,并以當地特有的方式來消化吸收,形成了獨特的唐卡審美。這種審美清雅、高潔、靜穆,成為當今西藏唐卡最主要的風格特征。

圖4
結束語
所謂“行之久遠、必然僵化”,縱觀美術史,當一種文化現象發展到純粹而獨立之后,就會慢慢變得僵化、缺乏生命力。所以美術家的使命往往是“其命維新”。唐卡的文化含量極其豐富,篇幅所限,本文僅僅是對唐卡中的中原繪畫風格的影響做初步的分析和討論,既是簡述唐卡技法的來龍去脈,也是在觀察、分析審美特征的嬗變之美。這個過程說明了民族間的交流融合是文化發展的必然。當然,在不斷地向外學習之后還能保留自己的文化特征,形成獨特的民族文化風貌,這正是唐卡難能可貴之處!實為難得!
注釋:
[1]勉唐畫派:公元15世紀由勉拉·頓珠加措創立。
[2]嘎孜畫派:公元16世紀下半葉由南喀扎西創立。
[3]絲絹的填充物為明礬,唐卡畫布的填充物為白土或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