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作為中國首部“反家庭暴力法”,這部前后推動近20年、由“地方倒逼”、“有充分實踐經驗支持”的法律出臺,可謂備受期待。然而,性暴力卻未能作為家暴行為的一種被明確納入。
性暴力入法難在哪兒?在中國文化背景下,性暴力該如何入法?
王行娟(北京紅楓婦女心理咨詢服務中心名譽理事長,紅楓創辦人)
我們的一位來訪者,在結婚后一年多時間中,與丈夫的性生活基本上是和諧的,只是在丈夫忽視伴侶的愿望和要求,強行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后,才導致夫妻的失和。性暴力越演越烈,夫妻感情破裂,妻子由愛生恨,以致連殺夫的念頭都有了。這也是為什么一些性暴力受害女性,會成為殺夫或重傷害丈夫導致犯罪的原因。
施暴者在性生活上表現出的霸道和隨心所欲,反映了傳統的性文化觀念,在現代生活中仍然有很大市場。中國在長期的封建宗法社會中奉行男尊女卑的等級觀念,在性文化方面也深深刻上了男主女從的烙印。女人在性生活上沒有發言權。
而女權主義者認為,性暴力的存在,是父權制中男女兩性關系不平等的結果。傳統女性的性心理和性行為模式是男權社會訓練出來的,女性在性道德方面處于被歧視的地位。把女性看做是性交的對象,從根本上否定女性的性權利,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現。
前述來訪者對自己的性權利是有一定認識的。她反抗過,敢于對自己不能接受的性行為說不,在遭到丈夫的毆打后,多次報警,尋求社會的幫助。但是她沒有得到應有的幫助。
怎樣才能幫助受性暴力侵害的女性擺脫困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立法。要將性暴力納入到家庭暴力的范圍,使女性的性權利得到保障,性暴力的行為受到法律的懲治。只有在立法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改變當前男人至上的性文化觀念,真正做到家庭中性別的平等。
在西方一些國家,以及我國的香港和臺灣地區,已經將婚內強奸列入了家庭暴力的范圍。1977年美國的奧瑞崗州首先廢止了丈夫性暴力的婚姻免責權,到1989年有36個州都在法律上明確了性暴力的罪行,我們是可以借鑒的。
李芙蕊(公益組織“婦女傳媒監測網絡”成員)
“性是身體的一部分,身體侵害已經可以涵蓋性方面的要素”。這種觀點認為,家庭暴力中不需要單列性暴力。然而這種解釋比較勉強,因為性暴力傷害的是一種獨立的權利——性自主權,并非所有的性暴力都會造成身體傷害后果,只從身體暴力的角度看,性暴力必然會導致部分性暴力無法被追究。
所以關鍵有二:第一,家庭成員之間是否存在性暴力;第二,家庭成員之間的性暴力是否應該受到法律追究。
家庭成員之間當然存在性暴力,聯合國人口基金與中國學者合作的《中國性別暴力與男性氣質研究定量調查報告》對中部某縣的調查發現,14%的男性受訪者自述在其一生中曾實施過伴侶間的強暴,有將近四分之一的男性受訪者曾強迫女性伴侶做與性有關的事情。
性暴力可以與其他形式的家庭暴力并存,這在高危家庭暴力中很普遍,其中可能包括婚內強奸、性虐待,以及各種其他形式的性方面的侮辱和強制行為。于是所謂“以暴制暴”案件也常存在因性暴力引發的仇恨,例如2006年至2008年在河北石家莊女子監區對女性服刑人員作的一項調查顯示,河北女監中親密伴侶關系中,遭受性暴力的比例為20.9%。
家庭中的性暴力遠遠沒有受到足夠的追究,權利關系與羞恥感使很多受害者被迫沉默,刑法不明確強奸罪是否覆蓋婚內強奸,極少數個別案例只給所謂“婚姻關系特殊存續期間”即離婚訴訟期間的婚內強奸以低于一般強奸罪的刑事處罰。
認為婚內強奸不算強奸的立場強調夫妻有同居的義務,這在婚姻法中有規定。但是,結婚是否就意味著要滿足對方的任何性要求,以及一方有權利傷害另一方的性自主權?婚內強奸不算強奸的現實令人悲哀地連結著社會古老的男權傳統。
所以,將性暴力明確納入家庭暴力的概念,是認可“婚內強奸”事實的重要法律依據。
唐緒回(法學研究者)
反家庭暴力法開始施行。出于對施暴者的痛恨,有人希望將一切的家庭施暴者繩之于法,因此認為法律顯得“保守”,沒有將性暴力納入管理。
在我看來,反家庭暴力法草案之所以沒有明確寫入性暴力,其中一個可能性就在于避免遭遇秋菊式的失敗。
性是一個多重而又復雜的領域,既關乎個人的身體健康、意志自由,同時也關乎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性暴力會讓夫妻關系僵化,受害人此時可能會尋求法律幫助,但生育可能會帶來家庭關系的緩和,此時受害人也許并不希望通過法律來解決問題,這時就會帶來法律適用的尷尬,就像秋菊的遭遇一樣。當然這樣的變化不是絕對的。
無論如何,我認為立法者在對待運用法律去制約性暴力時持謹慎態度是有其合理性的,理由不僅在于避免上面所說的失敗,還在于“清官難斷家務事”的古老智慧。不是不承認存在性暴力,而是承認家務事本身難以條分縷析,反過來的意思就是——分出是非曲直需要付出巨大的成本。而性的問題因其特殊性,關于性的各種信息又更難以為裁判者所掌握和認定。
因此,我認為不將其明確寫入,同時保留擴大解釋身體侵害從而包括性暴力的可能性,使法律既保持了彈性同時又不會陷入僵化被動。
當然,這不意味著反家庭暴力法永遠不納入性暴力。事實上,湖南省人大常委會2000年通過的《關于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決議》中定義的家庭暴力就包括性暴力。反家庭暴力法將來如何取舍,應當看中國實踐中的需求,而不應該因為家庭暴力包括性暴力屬于所謂“國際共識”,就一定要將其納入。
張麗珍(律師)
反家暴法施行后,有聲音指出性暴力可歸納到身體暴力和精神暴力的范圍內。我認為這么簡單的界定并不能真正解釋性暴力。
精神暴力是任何暴力形式都有的附帶后果,性暴力也不能等同于身體暴力。身體暴力侵害的是他人的身體健康權,而性暴力侵害的是他人的性自主權,即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決定如何進行性行為的權利。
傷害后果不同。在存在性暴力的關系中,身體暴力只是施暴人為實施性暴力而采取的制服受害人的“先遣”手段。不僅包括傷害身體、傷害性器官,還包括精神上的摧毀,因此會嚴重摧毀受害人的自我價值感、安全感和對他人的信任感。性暴力給受害人造成的身體、性和精神方面的傷害后果,遠遠大于單純的身體暴力。
家庭性暴力犯罪判刑的最大難題就是取證難。第一,在家庭生活中發生的性暴力問題,因為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特殊性,場所的特殊性以及發生時間的特殊性,都會導致沒有證人,或者即便有證人也沒有人愿意作證。第二,無法形成視頻資料或者錄音證據,書證就更是困難。因此,很難認定。
長期遭遇丈夫的“性暴力”,可以在事后到醫院做婦科檢查,并持婦科診斷證明向人民法院起訴。然而現實中很多婦女遭到家庭性暴力時,往往覺得是丟人的事,不愿意對外說。有的人忍受時間長了,實在受不了,才提出離婚。但這時,婦女被丈夫打的身體疤痕等已經很難鑒定了。
在遭受家庭性暴力后及時到醫院就診,醫院的診斷證明和治療的憑據是可以作為家庭性暴力的證據的。如果受害人受傷嚴重,應當由公安機關出具法醫鑒定的介紹信,對傷情進行司法鑒定,同時受害者需要及時到醫院進行治療,治療時還會有醫院的診斷證明和醫藥費的收據以及病歷。這些書證都應好好保留,包括受害人后期的持續性治療,有關書證也應當妥善保存。各方面都有了重視證據的意識,未來性暴力入法才有實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