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亞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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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與無處不在
——從宗教人類學角度解讀影片《艾達》
馬亞南
[摘 要]由阿伽塔·特澤布霍夫斯卡、阿伽塔·庫萊沙主演,保羅·帕天利克斯基指導的波蘭電影《艾達》囊括了第87屆金像獎、第27屆歐洲電影獎等10多項國際大獎。導演保羅·帕天利克斯基通過一段尋親之旅對歷史揭露與反省的同時,將思考的視角向人類更深層、更復雜的宗教與人性進行探討。在此從宗教人類學的角度對影片《艾達》的敘事技法、人物塑造以及精巧構圖進行解讀。
[關鍵詞]《艾達》;保羅·帕天利克斯基;宗教人類學;二次發現
[作 者] 馬亞南,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廣播電視專業碩士研究生。
影片《艾達》以20世紀60年代為背景,講述了出生于猶太人家庭的天主教修女艾達和其姨媽旺達踏上尋親之旅的故事。《艾達》的主題無疑是多重的:親情、歷史、人性、成長、尋找、救贖、反思、女性、信仰、愛情……表面上是通過《艾達》這個故事對那段悲慘歷史的回顧和對人性的反思,實質是在表現更深層次的問題,即探討猶太教與天主教教派之爭的問題。在科學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談論宗教話題貌似有些過時,但正如莊孔韶先生所言,“科學涉及的是經驗因果關系的問題,而宗教涉及的是意義問題;宗教的主要方面是不受科學證明或反駁的各種非經驗命題,科學對于這些非經驗命題既不能予以證實,又不能予以駁斥”。近年來不少獲得國際大獎的諸如《納德與西敏:一次別離》《聚焦》《索爾之子》等影片無不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影片《艾達》亦是如此。本無任何交集的艾達和旺達,在尋親之旅過程中,二人在宗教觀念和意識形態上存在嚴重分歧。旺達在社會主義無神論與猶太身份中難以抉擇,而艾達卻在天主教與猶太教的宗教身份錯亂中反復掙扎。導演正是將這些復雜因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影片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
《艾達》主要講述艾達與姨媽旺達在為期四天的尋親之旅中所發生的故事,看似簡單,卻包含著深層的歷史背景。宗教人類學不僅僅專注于研究宗教本身,也關心宗教與現實社會問題的關系,并且努力影響各個不同時代的社會思想。影片截取的時間是1962年冬季,此時的波蘭已是蘇聯社會主義陣營的一分子。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波蘭社會和人民的破壞和沖擊是極其慘重的。導演將視點聚焦在一個在“二戰”中受到迫害的猶太人家庭的尋親之旅,進而表達對波蘭歷史的拷問和對猶太種族的思考。但這種思考不是簡簡單單用鏡頭去表述尋親之旅,其中導演保羅·帕天利克斯基也設計了一些戲劇性的因素來讓這次尋親看起來并不是那么順利。例如尋親之旅開始之初,當艾達在立誓前來見旺達,二人短暫的交流之后旺達就匆匆離去,旺達審理完一次二戰遺留的兇殺案候,到車站第二次見艾達;當二人回到本屬于她們的故居時,要找的兇手卻不在家,只好第二天再跑一趟并打聽到了兇手父親希蒙的下落;艾達和旺達驅車來到希蒙的公寓后,不巧鄰居告訴她們希蒙去了醫院還沒回來,第二天找人未果,徑直去了醫院;當旺達跳樓自殺后,艾達第二次來到姨媽的家中,并完成了自己的救贖……導演設計的敘事方式總是讓主人公第二次才找到需要尋找的人,想必這蘊含著導演希望讓人們重新審視和反思波蘭歷史的同時,也對猶太教徒的不幸遭遇懷抱深切的人道主義關懷。
旺達是影片的核心人物,她是一個拋家棄子為革命事業不斷奮斗的革命者,是一個剛正不阿、冷峻機智、瞬間擊破謊言擁有特權的法官,是一個虧欠自己兒子而終日悔恨的母親,是一個表面對艾達漠不關心、實則關懷備至的姨媽……正因為演員阿伽塔·庫萊沙的精彩演技,將旺達這一角色的復雜性演繹得淋漓盡致,也正因為如此,才托起了整部影片。初次與艾達見面,旺達出奇冷靜,對修道院沒有告訴艾達她倆的真實身份感到不可思議,嘲諷艾達是“猶太修女”之后,便匆匆離去,她不想讓單純的艾達背負如此沉重的負擔。但處理一次兇殺案之后,旺達開始了她的救贖之路。旺達主要從兩方面來完成自己的救贖:其一,幫艾達找到殺害艾達父母和自己兒子的兇手;其二,作為姨媽,有責任讓艾達接受、認同自己是猶太人的身份,放棄做天主教的修女,這也是此次救贖的最終目的。影片中三次提到旺達不會去也不想去參加艾達的立誓。旺達為了讓艾達接受自己是猶太人,從不避諱在她面前抽煙酗酒、破門入室、談一些露骨的話題,甚至跟陌生人調情發生關系,就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告訴艾達這才是人生,艾達的耶穌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天主教徒對猶太人的迫害。這也是旺達人格轉變的原因——將自己的孩子和親人交給自以為信賴的人后,投入人民的革命事業當中。但人心難測,社會是殘酷的,自己的孩子也因此遇害。旺達一心想為人民做出貢獻,謀取利益,但最終落得家破人亡,成為戰爭的犧牲品。當旺達從兇手的家中出來看到周圍圍觀的天主教徒時,她話帶嘲諷地控訴著這些天主教徒的偽善與懦弱。旺達可以接受艾達停車跪拜代表耶穌的十字架,可以接受艾達為自己仇人的兒子祈福,甚至可以接受艾達立誓做天主教的修女,但當二人將要離別前埋葬兒子的遺骸,艾達提出請神父時,旺達只是反問一句“你說的是那個拉比(猶太教的神職人員)嗎”。旺達不希望神父來到象征猶太人精神的祖墳,導演雖然不著重修飾,但恍如神來之筆,反映出旺達對猶太教和天主教之間的宗教分歧。旺達希望艾達回到自己身邊,但終歸徒勞,這樣旺達感到很有挫敗感,此時的旺達是迷失的。不愿在世間墮落的她,選擇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完成自己的救贖。
艾達本可以安安穩穩地在修道院做一輩子的天主教修女,但在立誓前,院長讓艾達去拜訪她的姨媽,并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回來。旺達留給艾達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當得知自己是猶太人時,她也將信將疑,若不是為了找希蒙問清楚,艾達早就回修道院了。在相處的四天中,旺達為了不讓艾達像她母親一樣浪費自己的人生,多次引誘艾達,放棄所謂的貞潔,過正常人過的生活。艾達表面上拒絕,但內心也是有所觸動的:最初從汽車的后視鏡偷窺薩克斯手,到偷聽他彈奏音樂,之后兩人談心聊天,到最終摘下頭巾二人結合。“修女”一詞特指天主教中離家進修會的女教徒,通常須發三愿(“絕財”“絕色”“絕意”)。對于出身猶太家庭的艾達來說,其社會規范和社會價值同個體從養育他的家庭中所獲得的價值觀是一致的。然而這正是艾達所缺失的,她在不斷尋找自我的定位和身份認同。艾達的行為其實是對耶穌神性的否定,是耶穌由無處不在向不存在態度轉變的過程,是對姨媽最好的回饋與感激,也是艾達實現自我的救贖。
《艾達》除了優美的黑白攝影和典雅考究的光線處理之外,極具風格化的構圖方式也是可圈可點的。影片中艾達被置于畫面下方位置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是畫面一角的構圖比比皆是,這種大面積留白的做法在增添荒涼之感的同時,也體現出艾達對無處不在的耶穌神性的敬畏,以及耶穌神性對人身體與心靈的控制,給人以壓抑之感。例如艾達和姨媽在小鎮的酒店發生爭吵之后,艾達走出房門,站在樓梯上,俯身去看下面的鄉村聚會的場景。從構圖中,我們可以看出,盤旋而上的樓梯正好營造出兩種不同的空間,即下方象征世俗的現實社會,上方則是象征耶穌神性的天堂一般。此時的艾達似乎是神的代理人,俯瞰著世俗社會;而當兇手來到象征耶穌權威的住所找到艾達,并以死者的遺骸作為換取房子的籌碼達成交易時,畫面的構圖比之前更加不均衡,對于相信耶穌的艾達來說,此刻耶穌顯然是不存在的,作為反抗,艾達拒絕與其握手。這里體現出猶太教與天主教二者之間的根本分歧:猶太教以希伯來圣經為根本,因為不相信神的約會是“舊”的;猶太教不相信新約,因為不相信耶穌是舊約預言的彌賽亞,結果猶太人把耶穌交給羅馬人,把他釘在十字架;猶太人不承認耶穌基督的神性,不承認能通過耶穌得救。雖然影片中大量出現關于耶穌的元素,但此時耶穌的神行在艾達面前早已蕩然無存。“宗教人類學不僅專注于宗教本身,也關心宗教與現實社會的關系,并且努力影響各個不同時代的社會思想。”雖然旺達是一名具有無神論思想的社會主義者,但出身于猶太家庭的她,終究脫離不了宗教思想對她的影響。畫面中的留白不僅表現出在當時蘇聯社會主義制度下統治階層精神上的空虛與迷失,即使他們擁有自認為比耶穌更具效力的“特權”,但還是表現出從猶太人的身份出發,內心深處對于上帝的敬畏。無神論思想讓旺達享受世間的歡愉,但有神論思想卻使旺達對于自己的墮落而內心糾結,二者在旺達心中反復涌現,致使旺達最終用自殺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救贖。此外,在表現艾達生活的修道院時,畫面構圖干凈肅穆,線條運用簡約整潔,體現出耶穌的神性;但艾達來到現實社會時,不管是占據大面積畫幅的樓梯,還是縱橫交織的鐵窗紋飾,線條運用得極為豐富,與之前表現修道院的線條構圖形成鮮明的對比。
隨著最后一個晃動的前跟鏡頭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沖破之前壓抑的固定鏡頭,此時的艾達并沒有變得成熟與堅定,而是更加迷茫:她失去了所有,但重獲了新生……艾達與旺達的身份是錯亂與復雜的,人生觀也是相左的,同樣出身于宗教家庭的導演給影片一個開放式的結局,通過對猶太教與天主教在影片中近乎平靜的展現,以看似普通的二人自我身份認同之路來對當年那段歷史進行深刻的反思和對人性丑惡一面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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