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制造

OLLIE+MARRIAGE

這個故事要說的其實不是途勝，甚至不是現代集團，而是關乎韓國的東西，盡管三者唇齒相依，榮辱與共。

然則該從何談起呢？我原本打算由途勝的初步印象開始著墨，再從中帶出這個國家的陣勢和雄心。可是抵達蔚山時，我當場就被他們的陣勢和雄心嚇呆了。

蔚山有110萬人口（大小與酒泉市相若），是世界第一大汽車廠和第一大造船廠的根據地，兩個第一皆屬現代集團所有。出于無知，我原本以為蔚山饒富維多利亞時代色彩，城內彌漫著無數鋼廠發出的烏煙瘴氣和噪音，是個不見天日滿布煙囪、油污和毒害的人間地獄，結果卻發現這里原來朝氣蓬勃，風光還相當旖旎。

大家何不猜一猜這個爽朗樂觀的城市中，有多少人依賴現代集團雇員供養，或者直接或間接地受雇于該集團？答案是蔚山一半人口，大約60萬人，難怪當地人半開玩笑地說這里是現代市。TG不禁想起英國早期的工業家，想起他們當年不單興建了工廠和鋼廠還為工人提供了住所、教育和福利，因此被大眾譽為熱心公益，幾可媲美大慈善家。在這個位于韓國東南陲的城市，現代集團建成了約20萬人的家園，以及學校、醫院、公園、戲院等一切相關設施，而且諸般設施和服務一律獲得集團補貼。你若是單身職工，大約付50美元就可以跟他人合住一套房子。這50美元既非日租，也非周租，而是月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以為他們的薪酬微薄得不知所謂。

在船塢區，你會碰見這樣的老人，他們會緩緩踏著淑女車，一邊揮動指揮棒一邊吹著哨子，警告所有人正有起重機或800噸級低架裝載機駛近。我問導游這些老人家可以賺多少，導游答日“超過6萬”。我生怕對方誤會了意思，重申自己所問的是那些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家，并非其他工人。導游說：“沒有錯呀，年薪最少60000美元。”

這個城市的居民，平均薪酬原來在50000美元以上，無怪乎這里的晚上熱鬧非常。其中道理其實很簡單：只要付出高薪，你就可以為雇員興建家園，讓他們買車，去你旗下餐廳吃喝，去你的店鋪購買柴米油鹽衫褲鞋襪，總之讓他們活得開開心心。因為善有善報，蔚山的人均收入水平現已超過80000美元，是全球個人收入最高的城市之一。烏托邦？未必，因為風光背后難免也有不堪一提的黃腫腳，那些外表千篇一律占地極廣的住宅大廈便帶有某種類似共產主義的色彩，不過這里的頭等大事始終離不開高瞻遠矚和大陣勢。

大著膽在編輯部收集了一車背景資料后，TG一行人決定第一站直飛首爾。各位也許聽過現代集團的出品遠不止于汽車，甚或知道他們是世上兩家做到鋼材自給自足的汽車生產商之一（另一家是TATA）。所以我們打算沿著這條脈絡，從鐵礦開采追蹤到車輛完成一刻。此舉當可成就一次相當不俗的地理之旅，從西北部的唐津市一直跑到東南面的蔚山，途中跨越覆蓋韓國七成國土的崇山峻嶺。

然而越是深入觀察，關于這個國家如何邁向高度發達的野史卻越發叫我著迷。話說地形使然，這里曾經發生一場延續了數十年的旱災，所種稻米根本不夠國民飽腹。所以他們謀劃了一個大計，決定興建一道海堤圍海造地以創造更多沃土。這道全長近乎34公里的海堤名日新萬全海堤，乃世上第一大海堤，足以讓韓國把多達388平方公里的滄海劃成桑田。這就像修建一道橫斷英倫海峽的大水壩，在英國推行起來的話，可想而知會引發多少示威抗議、司法復核和社會動蕩。他們也有環保方面的顧慮，但最終還是斷定興建海堤利多于弊，遂大興土木。

所以TG專程拜訪了這條海堤，工程規模果然好不驚人。它連貫了整列島嶼，結構之大足以在堤上建造一條貫通兩端的雙線車道，并設有巨大水閘控制水位。在最長那段海堤上環顧四周，你唯一看得見的就是碧水藍天和海堤，感覺煞是如夢似幻，全長11公里的主直路更堪稱一試座駕能耐的理想舞臺。

他們在這里的北面另外修建了一座造價4億美元的水壩，水壩卻完全沒有發揮蓄水功用。許多人都說這座水壩浪費金錢，部分人更指工程涉及營私舞弊，但水壩背后其實同樣基于事關重大的務實邏輯。話說在國境另一邊，朝鮮也修造了一座水壩。由于南北關系不和，韓國相信惡作劇心態或工程不善可能導致張牙舞爪手握核武發型工整過度的鄰里突然排洪淹掉南方大片土地，遂興建了和平水壩以防萬一。

各位開始對這里的社會心態有點眉目嗎？由私人企業配合政府規劃興建，這些工程項目無不規模龐大，充滿野心，不但迅速落實，還往往涉及社會公益。這里的一事一物彷佛從不原地踏步。

首爾的交通倒是例外，擠塞情況簡直糟糕透頂，就像上帝嫌蝗禍不夠厲害，得額外送你一場汽車大瘟疫。有此情況，也許應該歸咎于現代。畢竟這家公司在韓國新車銷售市場占了四分之一之多，光是去年便賣了685000臺車。首都人口2500萬卻幾乎沒有一個人用自行車代步，是TG在這個繁榮友善都市所上的第一課，其他新奇事物還陸續到來。舉例說，這里的開放式WiFi網絡，速度簡直快得難以置信。此外，街上雖然不乏歐洲汽車，韓國人其實普遍喜歡選購國產汽車，運輸貨物則有賴江湖地位相當于福特全順的現代Porter，司機的駕駛態度果斷而不失周全細心。還有那些霧霾……

朝著南部開了一兩個小時車，情況也未見改善，但空氣中的油膩厚重感只不過是故事的一半。因為這些霧霾并非源自當地，而是從黃海另一邊的中國吹過來聚積于唐津市上空的。TG這一站是為了見識另一個世界第一大一一現代煉鋼廠（各位將會發現本文經常用到世界第一這類字眼），最初得出的印象相當符合世界末日后的人間地獄景象，煙囪都被熱熏至一片漆黑，建筑物實而不華，官員好管閑事，除了長達100公里的輸送帶，車廠還自設800兆瓦發電廠和鐵路，背景中則有工業噪音和震動貫穿所有的事物。可是靠近一看，才發覺這里既無雜草叢生，也不見斑斑銹跡。當我指著一座礦渣山問長問短，對方表示那些并非廢料，日后將會用于生產水泥，后者則是現代集團的另一分枝業務。

這里的陣勢再一次叫人嘖嘖稱奇。我們在七座巨大半球形鐵礦石貯存庫之一的腳下停好途勝。這座貯存庫大似足球體育館，足以存放25萬噸礦石，但也只夠冶煉廠運作不足一個星期。我們碰巧看見鋼水鑄成鋼錠的過程，一塊鋼錠長寬少說也有小型卡車那么大。這些巨型鋼塊，每一塊重達25噸，而且熱得通紅，一邊散發著迫人熱力，一邊發出隆然巨響沿著輸送帶而下。接下來800攝氏度的金屬會送進一系列巨型機器反復敲打輒壓，其間透出的惡毒熱輻射直沖高架上方的人行天橋，加上四周蒸汽騰騰充斥著機器滾動和活塞推撞金屬的噪音，但覺整座設施好像一臺經過解構處理，每一構成部分卻放大了數千倍的蒸汽機。在數百米外的廠房另一端，經過冷卻的鋼板會卷成一卷。這些每卷長超1000米的1.6mm鋼板，正是他們生產汽車所用的材料。

煉鋼廠每年生產的2400萬噸鋼鐵，也是蔚山船隊開赴這里的原因。產量如此驚人，廠內想必有一兩片多余鋼板吧？他們卻一口回絕了我的要求。真可惜，因為我想用途勝幫手運送一些日后用于生產其他車輛的金屬，好推出一個雞先蛋先的有趣情景，現場卻沒有下腳料或剩菜；要不一卷25噸，要不拉倒。對照過途勝的牽引能力后，我的提議顯然行不通。

為了探尋這個國家的另一面和不同步伐，我們決定南下，首先一探新萬全海堤，再鉆進內陸地區。途勝處理長途旅程的手法既冷靜，又輕松，開起來舒適怡人，溫和友善又能干，雖未至于渾身是勁充滿活力，卻堪稱這家公司旗下最光鮮俊俏的汽車，跟豐田、日產出品如出一轍。日韓既是近鄰，有此現象，何足怪哉。

TG這一夜在全州市某家傳統賓館席地渡宿?？v使位處韓國中部偏遠地區，全州仍然散發出某種吸引游客的魅力。翌日早上，大伙兒以湯充饑。韓國湯種類繁多，大部分水汪汪，湯內菜蔬稀寥，雖然缺乏蛋白質，五天行程中卻未聞隊中符合我對癡肥定義的大漢吐出半句微言。無論如何，這番古色古香的韓國風情始終有點牽強矯情，就像刻意描畫一個迅速消逝的農業社會。

在山區跑了好一段路，全程相當痛快，樹木茂密的山坡風光好不優美，偏僻鄉村的居民雖以滿不在乎的好奇心打量這班老外，但區內道路鋪設得十分妥善，兼且彎彎曲曲惹人垂涎。途勝身手算不上高超，我不敢說它很適合處理眼下的工作，也不敢說韓國人醉心于駕駛文化（就此而言，當地汽車改裝業也不見得鼎盛），所以大伙兒決定在居昌郡重返高速公路，從釜山繞了一個大彎南下蔚山。一旦熟習了當地司機的并線規律（無視快慢道，所以大家最好多多留意后視鏡），自然會發覺這些公路其實相當完善，盡管堵起車來，路上會出現許多本性難移的并線怪客拼命找尋比較暢通的路徑。

跑遠路在韓國并非大問題，因為韓國比英國細小，人口密度也較低，唯旅程進度緩慢，內陸地區是地勢使然，在海岸地帶則受制于繁忙交通。所以一行人抵達現代集團獨大的釜山時，城內霓虹燈光已然劃破夜空，空中彷佛一塵不染。

在創辦人鄭周永管理下，現代集團曾經是規模極其龐大的單一企業（當地人以財閥稱呼這類家族式經營的綜合企業），直到鄭氏2001年去世后才分拆成多家公司。這些分枝公司現時雖各自獨立營運，但幾乎全部仍由鄭周永的兄弟或兒子打理?，F代集團在50年代韓戰結束后急速成長，大舉參與重建水壩、道路、發電廠等等基建設施，當時韓國只不過是世上最窮困的國家之一。集團后來為他們興建的道路開始生產汽車，為他們的建造業制造建筑設備，以至自行冶煉鋼材支撐各大本業（鄭周永的名言之一，是興建摩天大廈和建造船只的唯一分別，在于兩者之中有一方必須安裝驅動系統）。他們的多元化生意就像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任何一環只要知會決策者，下一環自然會相應變陣。

我們探訪的現代汽車生產基地，是世上第一大車廠，36000名員工一年就可以造出150萬臺汽車。車廠規模當然碩大無朋，但我直到此刻仍然有點消化不了那些驚人數據。在一號廠房，我們見到唐津運來的鋼卷重新攤開來送進巨型沖壓機一一變成形貌依稀可辨的車身構件。相關數據簡直嘆為觀止：每10秒完成一輛車，廠內共有24個食堂，年薪顯然達到六位數字的精英司機團一天就可以把5000輛車送上船。TG在車廠自設的碼頭見識過這班高手的功夫，發覺他們從不浪費時間，開車上跳板的手法卻非常流暢，簡直好像高人耍太極。根據現場觀察，這些車輛停進船艙時，每一輛之間相距不會超過lOcm（車門后視鏡一律合上），而且每一次停泊都要達到上述要求，百發百中。

集團旗下的船塢也堪稱一絕，總共雇用了63000名員工，食堂總共有78個，并擁有自家戲院和足球隊，十個船塢有本事同時處理20艘船只，足以一舉消耗掉320萬噸鋼板。現代集團建造的大型船舶，在全球市場占了一成半，所生產的船舶輪機更占了三成半。船塢的巨型起重機可以吊起大小相當于豪宅別墅的1500噸級油缸，再把它輕輕放進船殼上面的大窟窿，兩邊船殼則整幅架在外形奇怪的特制運輸車上以便運送。在這里所見的輪機，有些比我在英國的房子還要大，船塢眼下建造的正是有史以來最巨型的集裝箱船。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會見到焊槍刺眼耀目的火花如螢火舞動，機械芭蕾的每一部分依然是那么合拍，一動一靜皆在那些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家小心翼翼指揮下完美演繹事先編排的舞步。我站在原地觀看了良久，但覺神為之奪。

后來我們驅車沿著韓國第一條高速公路“Highway One”折返北邊。對呀，這條公路也是現代集團興建的。這時我的腦海雖已充斥著諸般數據和事實，但這些資料只是一窺全豹的線索。到底是什么促使現代集團發展得如此迅速，野心如此巨大呢，事實上是什么推動這個國家一日千里呢？好吧好吧，我可以肯定地說，相對寬松的監管架構不無幫助，可是當一家公司或者相關企業變得這么龐大時，有益于現代集團的事，最終也會有惠及韓國。現代集團在1976年才推出旗下第一款汽車，但自此之后進境何其驚人，今天不單趕上了日本同業，還仿效雷克薩斯的做法把Genesis分割出來變成一個豪華品牌，以N Performance名義向歐洲人證明他們也有本事制作快車。這樣的現代，你敢跟他們對賭嗎？

從工商業的某一范疇天衣無縫地擴張至另一領域，這種過渡手法不單常見于現代集團以至三星、LG等等財閥，更是整個國家的普遍現象。在英國，我們也曾經歷本身的工業革命，不過那時猶須苦苦掙扎從制造業過渡至大規模高端工業，彷佛英國人好想略為停步，好好享受—下以前積下的福蔭。我們自以為發達國家，韓國卻以發展中國家自居，而且反復重申這一點，因為他們總是瞄準更高更遠大的目標。

韓國人有一句話一一“pall-pali”，意謂坐言起行，趕快行動，真可謂一語道破韓國人的民族精神。他們待人友善，比日本人開明，卻喜歡趕快辦妥手上事情。再看看當地的地理環境，自然明白外在力量對這個國家所產生的作用。中國和日本為朝鮮半島斗了上千年，今天作為一個獨立國家，韓國在經濟上依然面對中日兩強夾擊，更逞論北面有一個精神錯亂的軍事獨裁政權蠢蠢欲動。這個國家的命脈，就是有賴這股精神和力量維系生機。一身棕色的現代途勝，只不過是他們在奮斗過程中邁出的另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