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變之人

周清

上午十時許，唐天成覺得無聊，想出去找個熟人閑聊散心。他關掉電腦正想出門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唐天成精神一振，心想，我正想出去找人談天，難道枕頭找瞌睡來了？他正了正身子，眼睛盯著門口喊：“請進。”

把手輕輕轉動后門被慢慢推開。先是一張笑臉探了探，然后整個人走了進來。來人張了張嘴，可沒有說出話來，睜大眼睛看著唐天成，一副愣愣的樣子，腦子仿佛在快速搜索著什么。

唐天成見來人并非熟人，有些失望，可仔細一看，也是一愣，此人怎么有些面熟。來人四十多歲的樣子，穿著整齊，紅潤的面色，酒糟鼻子，表情驚疑中有些慵懶，眼神卻活泛有些靈氣。

也就三四秒鐘的時間，來人突現恍然大悟的樣子，表情轉瞬夸張起來：“原來是唐老板！我今天算是跑對門了。”

“你是……？”唐天成有些不好意思。人家記得你，你卻把人家忘了，多少有點以前沒有把人家當回事的意思。他看著來人下巴上的一顆黑痣，極力回憶著來者是誰。

“唐老板，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賈書賢呀。”賈書賢邊說邊向唐天成走來。

“賈書賢？”唐天成還是不能把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和賈書賢這個名字對起號來。

“唐老板，難道你忘了，十幾年前我找你辦過事。時間過得真快，你看，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賈書賢提示著說，但說過就后悔起來，心想，如果人家提起設計費的事怎么辦？

“噢，對對對，是有這么一回事，看我這記性。你快請坐。”唐天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副恍悟的樣子，其實他還是沒有想起賈書賢是何許人物。賈書賢的形象在他腦子里若隱若現，但就是清晰不起來。出于禮貌，他起身去給客人泡茶。

剛坐下的賈書賢見唐天成給他泡茶，有些受寵若驚，馬上站起來說：“唐老板，你太客氣了。”然后抬腕看了看表繼續說：“時間不早了。唐老板，我今天來找你有事，辦完事我請你吃飯。你再叫上你的幾個手下，我們一起聚一聚。你也算是我的老領導了，等會兒我要好好敬你幾杯。”他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擔心著，并快速地思索對策。他眨了眨眼，腦子一激靈，有了，如果他提設計費的事，我就說那工程泡湯了，沒做成。對！就這樣說。他心里頓感輕松。

唐天成心里有些好笑，我怎么變成他的老領導了？難道他找我有事想套近乎？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坐回椅子后疑惑地看著賈書賢下巴上的黑痣。

“賈老板，你說找我有事？”唐天成吃不準他的身份，只好以時下流行的稱呼稱呼他。

“對。辦完事我們一起去吃飯。”賈書賢見唐天成沒有提過去的事，心想，也許我多慮了，他可能早就把那事給忘記了。

“找我什么事？”唐天成避開吃飯的事問。

“唐老板，我們公司承接了一個工程項目，需要一萬多立方米的混凝土。我在網上看到你們公司是一個具有一定規模的正規企業，所以我就找到這里來了，沒想到老板是你。你說我是不是找對門了。”賈書賢有些眉飛色舞。

唐天成這才明白了來者的目的，心想，你既沒有找對門，也沒有找對人。他笑了笑說：“賈老板，你是來購買混凝土的？”

“對，我是來買混凝土的。”賈書賢接著說：“唐老板，我不是老板，我是我們老板手下的副經理。不過，既然代表我們老板來談業務，我說話是算數的。”賈書賢想，在唐老板面前不能妄自尊大，但也不能讓他小看了自己，他表明自己的身份時，盡量顯得不卑不亢。

“噢……那當然。不過，來我公司購買混凝土，不管誰，我們都會熱情接待。”唐天成想，既然你是來買混凝土的，我也就沒有必要和你攀談下去，更不想吃你的飯，正想找理由打發他，他又開口了。

“唐老板，這我知道。但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又是老領導，希望在價格上你能給我優惠一點，這一來我也有了面子，二來我回去后，在我的老板面前也有了交待。”賈書賢一副謙卑的樣子，說話時笑容可掬，酒糟鼻和那顆黑痣也顯得生動起來。

“賈經理，這我可做不了主。”知道了他的身份，唐天成就改稱他為經理。唐天成還在努力地回想，這個賈書賢，我究竟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和他打過交道呢？他又看了一眼他的酒糟鼻和下巴上的那顆醒目的黑痣。

“你是老板，你做不了主，誰能做主？唐老板，這個工程結束后，還有一個十幾萬平方米的安置房小區等著我們開工呢。”賈書賢認為，唐老板可能認為業務量小而不愿談價格優惠的事，想拿后續工程的業務來作為誘惑。

“可是賈經理，我確實沒這個權力呀。”唐天成說著臉紅了一下，本來有些失意的他這時更增添了幾分失落感。

賈書賢認為唐天成在打官腔。難道他想起了過去的事對我有了想法？所以裝著公事公辦的樣子？可一看又不像，看樣子他好像并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但不為這又是為了什么呢？賈書賢知道，這個混凝土公司只是“廣廈建筑公司”下面的一個分公司，唐天成只是這個分公司的負責人，他只是在為總公司的老板辦事。噢……難道他另有所圖？看來，除了說有后續業務外，單說請他吃飯還不行，還得另外增加籌碼。賈書賢起身邊給唐天成的茶杯中續開水邊說：“唐老板，只要價格優惠，事成之后，我不會虧待你的，這個主我還是能做的。”

唐天成聽后苦笑了一下說：“賈經理，你想多了。我剛才說過了，這事我做不了主。”

“唐老板，你做不了主，還有誰能做主呢？難道要找你們總公司的領導？”賈書賢還是認為唐天成在打官腔。

唐天成尷尬地笑了笑說：“那倒不必。”

唐天成想繼續說下去時，賈書賢搶過話頭說：“就是嘛，這種小事對你唐老板來說，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我們言歸正傳，談完了我們去吃飯。至于你應得的，我會包你滿意的。”賈書賢說完，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下巴上的那顆黑痣。

“至于你應得的，我會包你滿意的。”這句話和那撫摸那顆黑痣的動作，唐天成似曾聽過和看到過，他的記憶開始清晰起來。他有意識地甩了甩腦袋，噢，終于想起來了，這還是發生在十五年前的事。他不免多看了一眼賈書賢的鼻子和那顆十分醒目的黑痣，不免心生厭惡。他不想再和他攀談下去了，但又不能沖撞了人家，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而且人家現在還是上門的客戶。他調整了一下情緒說：“賈經理，不好意思，這事我真不能做主。這是業務科的事，真要優惠，你去二樓的業務科找吳科長，他會酌情處理的。”

賈書賢見唐天成說得認真，但不知他怎么面色有些陰冷，不像剛才那樣和善熱情，便認為也許應該先找業務科，然后再找唐老板才對。有些做老板的就是這樣，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和權力，會故意做出這種姿態。看來也這能這樣了，他站起來笑著說：“也好吧。我佩服你唐老板管理有方，一切都按規矩辦。唐老板，等會兒我再上來，辦完事我們一起去吃飯。”他轉身走時，又加了一句：“唐老板，至于你應得的，我會包你滿意的。”說完手也沒握就出了門，他認為等會兒還會上來，一是價格上的事還得唐老板最后拍板，二是還要來叫他一起出去吃飯。

賈書賢是慕名來到“廣廈商品混凝土公司”的。本市共有四家商品混凝土公司，可在網上只能查找到兩家。相比較，“廣廈商品混凝土公司”不論規模還是影響都要略勝另一家一籌，所以，在老板的授意下，賈書賢開著一輛八成新的“北京現代”轎車來到了“廣廈商品混凝土公司”。

“廣廈商品混凝土公司”的辦公樓是一幢三層樓房。規模不算大，但設計得新穎別致，是唐天成親自設計和負責施工的，當時他是該公司的負責人，一切都按他的意圖辦。

賈書賢把車停好后，也不問訊，直接上三樓來到最東面一間敲門。他認為，要想價格優惠，只有直接找企業的一把手。而像這種三層樓的辦公樓，按照慣例，企業一把手的辦公室，通常設在三層的上首，也就是最東面的一間，所以他就直接來到了這里。兩人一番交涉后，賈書賢認為唐天成在擺架子、打官腔，心里有些不悅，但也只能先去找了業務科的吳科長再說。

賈書賢出門后，唐天成對他會再上來叫他出去吃飯持懷疑態度。他撇著嘴淺笑了一下，靠在椅背上，微閉著眼睛開始回想十五年前與賈書賢的那次交往。

唐天成從建筑學校畢業后，應聘來到“廣廈建筑公司”工作。當時建筑市場管理不是很規范，唐天成因領導的安排，搞起了建筑設計。他像鄉鎮醫院的醫生內科、外科都能看一樣，建筑設計和結構設計一個人搞，而且能設計、制圖、施工一條龍干到底，這就為公司帶來了商機，為承接業務創造了有利條件。他不但在上班時為公司承接業務搞設計，下班后還私下里接業務掙外快。一天午飯后，唐天成正準備在沙發上小憩一會兒，突然有人敲門造訪，他只好開門迎客。

來人西裝革履，穿著整齊。長相除了一雙眼睛靈動有神外，一個紅鼻子和下巴上一顆遠看仿佛一只蒼蠅歇在上面的黑痣能給人以深刻的影像。來人說他叫賈書賢，他的老板是一個搞建筑的私人老板，前幾天接了一個工程項目，只是建設單位的工程圖紙還沒有設計，要施工單位負責找人設計，而且設計費由施工單位出，所以今天就慕名找到這里來了。唐天成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今天見又有一筆外快收入，當然高興，他熱情接待了客人。唐天成因身份特殊，他一人一個辦公室，辦公事私事都不受他人影響。唐天成為賈書賢泡好茶后，就談起了設計上的事，最后順理成章地談到了設計費的事。賈書賢拍著胸脯說：“唐工你放心，設計費到取圖紙的時候我們會按標準給你的。”邊說邊從包里拿出兩條“中華”香煙給唐天成說：“唐工，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唐天成推著香煙說：“見面禮就免了，只要到時候能及時付設計費就行。”

賈書賢又拍了拍胸脯說：“唐工，這你放心。只是這香煙你一定要收下，這算是我給你的趕工費。因為這事有點急，所以務必請你加加班，盡快把圖紙趕出來。”

唐天成擔心吃了人家的嘴軟，收了人家的香煙今后會在設計費的問題上扯皮，但一聽這理由說得過去，見賈書賢又像是個豪爽之人，便收下了香煙。

半個月后，賈書賢如期來拿圖紙了。唐天成把五份全套圖紙給了賈書賢后等他給設計費。可賈書賢面帶謙意說：“唐工，真不好意思，這幾天我們老板陪建設單位的基建負責人出差在外，我去會計那里領錢，會計說沒有老板的吩咐她不敢付錢。打老板的電話又關機。這樣，等我們老板一回來，我馬上就把錢送來。”賈書賢說著的時候到唐天成的辦公桌上取了筆和紙寫上電話號碼，交給唐天成時斬釘截鐵地說：“唐工你放心，也就三五天的事，我這人說話是算數的。”說完又是敬煙又是作揖。

圖紙已脫手，再向人家要回，這是小看了人家不相信人，唐天成做不出，所以只好說：“也好吧，只是到時候不要忘記了。”心想，工程開工后，免不了他們還有事要來找自己，所以也沒有過分的擔心。

一個星期后也不見賈書賢把設計費拿來，唐天成就按賈書賢給的號碼打電話，一個女的接的電話，她說她不知道此事，電話就擱掉了。唐天成這才擔心起來，隔了幾天再把電話打過去，還是那個女的說，你打錯電話了，就再也沒有下文了。唐天成的鼻子差點沒氣出第三個洞來，開了這么多夜工，繪了幾十張圖，就得了兩條香煙。他直懊悔當時把圖紙設計得太詳細太完善。

想到這里，唐天成對那長有酒糟鼻和下巴上有蒼蠅一樣黑痣的嘴臉就產生了厭惡感。

再說賈書賢來到二樓業務科找到了吳科長。吳科長見客戶上門，熱情接待了他。

“吳科長，我是從唐老板那里來的。”賈書賢一番自我介紹后，就掮出了唐天成牌子。

“你和我們唐經理熟悉？”吳科長熱情地問。

“我們何止熟悉，我們還是老朋友呢。十幾年前我們就已經是朋友了。不瞞你吳科長說，我今天來買混凝土先找了唐老板，就是想在價格上能優惠點，可唐老板辦事原則，叫我先找你初步談好價格，然后再讓他批價。”賈書賢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是嗎？”吳科長疑惑地看著賈書賢。

“怎么不是。唐老板還在上面等著我呢。吳科長，你先寫個在你權限之內的優惠價，然后我去唐老板那里再批個特價，完事后我們一起出去吃飯。”賈書賢再次把吃飯的事搬了出來。

“賈經理，唐經理真是這樣說的嗎？”

“是啊。”因為說了假話，賈書賢心里有些發毛，酒糟鼻的顏色開始變深。

“可唐經理沒有這個權力呀？”吳科長面無表情地說。

“怎么沒有？”賈書賢心想，唐老板沒有這個權力難道你吳科長有？他感到好笑。

“我們唐經理已經退居二線了，他不管生產和經營上的事了。”

“噢……”原來如此。賈書賢有些尷尬，酒糟鼻更加紅艷起來。他既像問別人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既然已經退下來了，怎么還占著老板的地方？”他悔恨剛才跑錯了門，可能還使唐天成想起了還欠他設計費的事，真是弄巧成拙。

“賈經理，我們說混凝土的事。”吳科長見他有些神不守舍，說話不靠譜，趕快引入正題。

“對。吳科長，我們言歸正傳。唐天成既然退下來了，這里的事肯定是你作主。你給我個優惠價，談妥了我們出去吃飯。另外，你給我優惠了，我不會虧待你的。你應得的，我會包你滿意的。”賈書賢的眼神又開始活泛起來。

“可是我也沒有這個權力也。”吳科長已看出了這個賈書賢是怎樣的一個角色，故意這樣說。

“那誰有這個權力？”賈書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們黃經理有這個權力。但不是特殊客戶他也不會優惠的。”

“什么才是特殊客戶呢？”賈書賢想說我和你們唐經理是老朋友難道還不算特殊客戶嗎？但一想他已經退下來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我也說不準，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業務量超過三萬立方米，也算是特殊客戶。”

“接下來我們還有一個十幾萬平方米的安置房小區要開工。”賈書賢又把他的子虛烏有的后續工程搬了出來。

吳科長說：“那是今后的事，今后的事今后再談。”

“那我今天來一點也不能優惠了？”賈書賢有些喪氣。

吳科長說：“看在你是我們的客戶面上，也看在我們今后能繼續做生意的面上，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五的優惠。不過，這也要我們黃經理簽字。”

賈書賢了解商品混凝土的市場價格，能給他優惠這么多，他已經滿意了。他的臉色又開始活泛起來，高興地說：“那就謝謝吳科長了。你寫個條子，去叫黃經理簽好字后，我們和黃經理一起出去吃飯。”

“不要謝我，我也是按規定辦事。”

“噢……”原來如此，這價格原來是我應該得到的優惠。他轉了轉眼珠，沒有再提不會虧待吳科長和包他滿意的事，也沒有說叫唐天成一起出去吃飯。他本來想把一起出去吃飯的事也免了，可一想今后還要他們及時供貨，所以，辦完手續后還是邀吳科長和黃經理一起出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唐天成沒有看到吳科長和黃經理來食堂吃飯，知道是和賈書賢一起出去吃了。

2016年元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