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敏
摘 要:敘利亞作家哈立德·哈里發的小說《這個城市的廚房里沒有刀》(以下簡稱廚刀)廣受關注,該小說文本通過時間機制與空間機制的構建,利用對時間長度、順序和社會大空間、家庭小空間的刻畫,揭露了敘利亞持不同政見者眼中百姓的苦難壓抑的生活,并由此發出尋求出路的吶喊。
關鍵詞:哈立德·哈里發;敘利亞;時空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8-0-02
哈立德·哈里發是敘利亞小說家、編劇和詩人,1964年生于敘利亞阿勒頗市。他的許多著作反映了敘利亞反對派的聲音,如《吉普賽筆記》、《廚刀》、《贊美仇恨》等,這些作品的共性就是“共同的憂愁”——對阿拉伯國家尤其敘利亞的愛導致的憂愁,它們所描繪的是一種始終在暴力與壓抑的環境中尋求平衡的社會。其中,《贊美仇恨》一書進入2008年阿拉伯小說世界獎(IPAF)短名單,也是2013年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中唯一提名的阿語小說,之后他又完成小說《廚刀》,一舉獲得納吉布·馬哈福茲獎,并進入2014年IPAF獎短名單。
哈立德的小說備受大眾關注,既有其本身獨特的寫作藝術風格之原因,也與作品中透露出的強烈反政府傾向有關。哈立德在《吉普賽筆記》中運用現代派意識流的寫作手法,通過作品人物內心剖白,摒棄對話等形式,建立了一個虛構與現實相結合的奇妙世界。在其后的作品中,他延續了這種敘述方式,注重人物心理活動和細節描寫,極力表達敘利亞人民在壓抑和恐懼下掙扎、權衡、失語、彷徨等狀態。此外,作為敘利亞持不同政見者之一員,他勇于發聲,在作品中批評敘利亞政府,符合西方政治立場的期望,因此也備受西方媒體乃至官方的青睞和推崇。
較之《贊美仇恨》而言,在《廚刀》這篇小說中,哈立德更多地投入到對敘利亞百姓心理刻畫的層面。《廚刀》講述了自1963年敘利亞復興黨執政起一個家庭的五十年風雨歷程。作者以家庭中的小兒子“我”為敘述者和觀察者,通過第三人稱視角描繪了一個普通阿勒頗家庭成員在壓抑、恐懼和沉默中尋求出路的歷史過程。小說以妹妹蘇阿黛的葬禮為始,拉開了該作品悲劇色調的序幕,又以哥哥拉希德的自殺為終,發出了尋求出路的吶喊。
一、時間機制
柏格森對“空間時間”與“價值時間”進行區分的哲學觀點映射到文本研究中,就是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的區別,物理時間是按照客觀線性順序進行的,而心理時間則是“用直覺去體驗或以內省的方式感悟到的自我內在生命的流動”[1]。小說的物理時間講述的是一個家庭的五十年風雨歷程,文本中的心理時間主要聚焦在以母親的死亡為始的漫長回憶中,“在一定程度上,故事中的時間如果在向度上屬于過去,便常會賦予文本一種感傷色彩。”[2]
哈立德的小說《廚刀》屬于典型的意識流文學范疇,具有注重心理描寫和時間錯亂無序的特點。前者主要依靠時長來體現,從時長角度來說,小說第一頁就談到母親的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母親以這種突然的方式死去的時候,她還不到六十五歲。我竊喜于我的秘密,我認為她的死亡自她抱怨窒息缺氧已經遲到了十年。”
然而直到故事尾聲的時候,才真正意義上描寫到母親的死亡:
“(尼扎爾)簡單地告訴我,母親死了,如同她做任何事都磨磨蹭蹭一樣,她的死也遲了許多年。這個消息讓我恍惚了幾分鐘,但我不知道為何我會有些許喜悅。”(P219)
可以說,在這個幾乎跨越整個故事文本的漫長回憶過程中,心理時間的長度張力達到極致。在現實生活中,對于苦難的時間在主觀感覺上總會長于客觀時間,作者在文本中將回憶放大放慢,將所要表達的痛苦和壓抑解剖細化。而時間的跨度越大故事的密度越小,而密度的大小同價值生活成正比:越是有意義的生活密度越大,反之越小。[3]這種時間上的漫長感,正是作者想要表現的效果:小說人物艱難和無價值的生活著。
而從時序角度來說,作者通過意識流的寫作手法,用錯亂時間的方式建構回憶,使讀者在超越時間限制和張大空間寬度的蒙太奇式鏡頭中解讀文本,以此模糊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概念和界限。小說文本中,過去的時間是美好的,現在的時間是壓抑的,未來的時間是不存在的,只是對現時的無限延續,讓人看不到希望。對于消失的過去,那是一個“萵苣更芬芳,女人更像個女人”(P8)的時代,而壓抑的現在,則是人人沉默著如行尸走肉般在壓抑中維系生存的時代。作者將這種現時痛苦的根源直指統治者的代代相傳,指出在永恒的家族統治下,未來毫無希望可言。因為苦難的現在,美好的過去成了一種諷刺,母親的死亡意味著與過去的徹底割裂,沒有人會反復提起舊時的萵苣田和櫻桃樹,或者說沒有人有勇氣提起;幻想中的未來也只是現在的永恒繼續,作者通過如拉希德、蘇珊等小說人物夢想的破滅,描述了沒有勇氣、不愿甚至不敢回憶過去,無法看到未來的許多人的痛苦現狀,他們只能在現時世界里保持沉默。
在白天,作為社會中的人,拉希德對現實世界不聞不問,只愿做一個無思想的提線木偶,機械式地生活,而在夜晚,當他獨自行走在曾經熟悉、今天已然陌生的城市路上,當他身上的社會屬性暫時消失時,他才愿回歸本真,在過去、現實和未來中迷茫追尋自我。這種將人異化成機器的現實社會,正是他及許多小說中的人物所無力面對的,在小說的時間世界里,過去現實和未來混雜在一起,沒有過去和未來的故事人物發出痛苦的吶喊。
哈立德小說所要表達的痛苦和壓抑情緒,是歷時的也是共時的。在漫長的心理時間里,這種情緒始終存在,在錯亂無序的回憶中,這種情緒時刻相伴,而且在未來的時間里,它還會愈演愈烈,無法終結。
二、空間機制
小說文本中的空間分割為以整個敘利亞社會背景和的大空間和以家庭為代表的小空間。
大空間即指社會背景,自1963年3月復興黨發動白色革命奪取政權以后,政府解散了包括穆兄會在內的所有政黨,開啟了復興黨統治時代,穆兄會和復興黨政權之間的沖突不斷,“整個敘利亞社會陷入了教俗沖突和教派沖突的漩渦”[4],嚴重影響了敘利亞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作者以持不同政見者的視角,描繪了他眼中的阿勒頗——小說文本中的社會空間因此被刻畫成充滿壓迫、恐懼和暴力行為之所,“城市如人一樣正在死去”(P46),“死亡在孤寂的阿勒頗街道上沉重蔓延”(P9),“阿勒頗如同記憶一樣,是個正在消失的地方”(P14)。在作者的認知里,這座城市已經越來越沉重不堪,對這種氛圍下人的痛苦的渲染,作者曾在其前部作品《贊美仇恨》中通過聚焦監獄生活來表達,相比之下,在《廚刀》里,他對于監獄這個意象反而著墨較少,卻更注重社會空間的描寫,因為“這座城市比監獄還糟糕”(P231)。通過作者的幾部小說的對比,我們也能看出來,敘利亞社會狀況早在許多年前就已顯露端倪,而如今更是每況愈下,沖突更為激烈,壓抑更為嚴重。
小空間主要圍繞著“家”這個意象而進行,作者通過聚焦小說人物的家庭生活,揭露了在政府高壓政策下,普通百姓的壓抑生活和恐懼。家庭是每個社會成員賴以生存的關系基礎,離開家就意味著孤獨漂泊無所依靠,意味著生理和心理上的游離失所,“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在這一融合中,聯系的原則是夢想。”[5]作者塑造的小說人物要么沒有夢想,機械地重復日子(如母親),要么曾經有過夢想,然而被現實無情的打擊殆盡(如蘇珊和拉希德),個人的希冀都已破碎,更何談家國之夢呢?在小說中的“家”里,每個人都找不到方向,沒有夢想,沒有回憶,甚至也沒有思想。這個家只是空間形式上的一座住宅,是蘇珊從國外回來的落腳處,是拉希德通宵演奏后的休息地,是父親永遠拋棄的房子,是母親默默等待死亡的安靜住所,甚至“在窗戶關上后家就成了一座墳”(P42)。在基督徒約翰眼中,因為要照顧病重的母親而不得不留在阿勒頗的家中,他被家束縛著無法逃離,家成了他的監獄。另外,家本是私密的地方,是使人感到安全和自由的庇護所,然而人對政府的恐懼無所不在,并滲入到家里,在家這種私人空間里,人仍保持沉默,如母親所言,她堅持認為“情報人員就藏在樹葉之間”(P153)。在小說的“家”這一意象中,作為人的應有的基本權利都被剝奪了,人的隱私、自由、思想已經被禁錮,家所具有的私密性及其為人帶來的安全感、自由感也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彌漫在“家”里各個角落的恐懼和壓抑。
“當家宅中總是充滿不幸的往事、漂浮著痛苦的記憶的時候,它往往也會成為腐蝕心靈、囚禁夢想、扭曲性格的枷鎖”[6]。因此,我們看到拉希德以自殺的形式面對內心的掙扎;約翰為了母親留在阿勒頗,備受折磨,想要逃離這個壓抑的城市卻無法拋棄母親,只好每日做著重復的事情打發光陰;蘇珊在傘兵隊時曾撰寫規章制度來約束別人,而她在面對受害者的時候卻萬分后悔和內疚,她也在放縱與回歸傳統之間掙扎,并最終選擇忘記過去去國外重新開始;同性戀者尼扎爾的心理變態和扭曲讓他備受煎熬……正是對故土的愛戀和對痛苦的無奈,他們在逃離家園和忍受屈服之間陷入深深的自我掙扎。
在小說中“我”將妹妹蘇阿黛的墳墓當做她的家,何以活著的人的居住之處像墳墓,而沉睡地下之人的墳墓卻能稱寧靜的家?作者意圖引導讀者去反思,是什么導致了家不成家,甚至只是座死寂的墳墓,他借用約翰之口講述蔓延的恐懼:
“在這個城市里,呼吸同一種空氣的人們相互害怕對方,基督徒怕穆斯林,少數派怕多數派,多數派怕少數派的襲擊……”(P158)
在悲劇性的社會空間里悲劇注定要發生。家庭是社會的縮影,小說里描寫的是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狀況,卻反映了敘利亞百姓的普遍心理。當恐懼、壓抑從社會空間侵入作為私密空間的家庭,并且氣勢不減,愈演愈烈,讓人絕望的時候,人的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作者以此拋出這樣一個問題,即在這種壓抑的社會大背景下,連家如墳墓一樣,人們還能作何選擇?
結論:
哈立德在《廚刀》中所構建的人物形象都在尋求心靈的平衡和出路,這與《贊美仇恨》中的人物遙相呼應,他們要么選擇逃離,離開這座悲傷的城市,要么選擇屈服,麻木冷血地生活,等著死亡來終結這沒有夢想的一生,要么轉向宗教,靠信仰慰藉痛苦的心靈,要么選擇反抗,拿起廚刀,或者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者結束壓迫者的統治。哈立德用《這個城市里的廚房沒有刀》為這篇小說命名,暗示著城市里的人都已將刀握在手中,至于刀口向誰砍去,則是哈立德留給我們的一個耐人尋味的懸念。
注釋:
[1]呂方源,論柏格森的心理時間對意識流小說的影響,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2]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9月,第253頁.
[3]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9月,第255頁.
[4]涂龍德,伊斯蘭激進組織,時事出版社,2010年3月,第216頁.
[5]加斯東·巴拉什,《空間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5頁.
[6]龍迪勇,敘事作品中的空間書寫與人物塑造,載于《敘事學研究:理論、闡釋、跨媒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1月,第272頁.
參考文獻:
[1]《這個城市的廚房里沒有刀》,哈立德·哈里發,文學出版社,貝魯特,2013年,第一版.
[2]《論柏格森的心理時間對意識流小說的影響》,呂方源,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3]《小說敘事學》,徐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9月.
[4]《伊斯蘭激進組織》,涂龍德,時事出版社,2010年3月.
[5]《空間詩學》,加斯東·巴拉什,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
[6]《敘事作品中的空間書寫與人物塑造》,龍迪勇,《敘事學研究:理論、闡釋、跨媒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