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小說《火山情人》中的敘事時序

劉寧寧

摘 要：本文通過文本細讀，試用熱奈特的敘事理論從敘事時序的角度來解析美國作家桑塔格的歷史題材小說《火山情人》。敘事風格的夸張跳躍，倒敘預敘的巧妙編排，敘事速度的精準把握無一不是小說成功的關鍵，作者運用這些敘事藝術重構了大寫的歷史，用現實激活歷史，用歷史審視現實，讓讀者隨其在歷史現實間自由穿行，從全新的精神層面讓讀者獲取對塵封歷史的一種新感受。

關鍵詞：蘇珊·桑塔格 《火山情人》 敘事時序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不僅是最負盛名的文學批評家之一，也是西文最有影響力的當代女性作家之一。在對桑氏的訃告中，英國作家喬納森·米勒在《每日郵報》上稱她為“美國最聰慧的女性”；《洛杉磯時報》把她叫做“沉醉的美學家”和“癡迷的道德主義者”；最為驚奇的是《紐約時報》，在對她的超長訃聞中，該報一連用了二十對反義形容詞來描述她：“右翼的、左翼的、深邃的、膚淺的、熱情的、冷血的……”足可見她的多樣性、異質性和矛盾性。無怪乎歐美批評界贊其為“非官方文壇女盟主”及“思想的馬尼藻?！?。

眾所周知，桑塔格是一位理論與實踐雙向發展的成功兩棲作家，集作家、文學理論家、電影導演與政治活動家于一身，其作品涉及政治與歷史、疾病與痛苦、電影與攝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桑塔格開始其文學批評與小說創作，其創作過程主要分為三個時期：1961年-1971年：批評理論與小說創作；1972年-1989年：理論著述；1990年-2000年：歷史題材創作。正是在第三個創作時期，桑塔格出版了她的第三部長篇小說，也是她最喜歡的小說：《火山情人》（1992年）。該歷史小說是以十八世紀為背景，敘述了56歲的漢密爾頓爵士、他20歲的妻子愛瑪及時代英雄尼爾森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作者把敘事聚焦于漢密爾頓（爵士），他憂郁、審慎、孤寂而又超然，為了逃離憂郁而熱衷于政治與科學，癡迷于文學與藝術，尤為執著于無生命的畫作、花瓶、石頭最重要的是，維蘇威火山探險。作為他的收藏品之一，妻子愛瑪質樸活潑、熱愛生活，忠實于她的伽拉忒亞角色，直到遇見英雄尼爾森，這對有情人開始了他們的愛情之旅。

在這部愛情歷史小說中，桑塔格精妙運用敘事手段來重構歷史、鋪就情節，讓人物直面對話讀者，而自己的全知聲音主控著大部分的小說敘事。這種聲音完全不同于她早期小說《恩主》與《死亡之匣》中卡夫卡式風格，它讓作者游刃穿梭于句子、段落與章節之間，讓作者隨心所欲跳出故事，品頭論足，迸射思想與智慧的火花。在這種歷史與愛情的徜徉中，讀者領略了作者的博學多才，作者也拓展了傳統小說的界沿。本文嘗試運用熱奈特的相關敘事理論來分析該小說獨特的敘事策略，正是運用這些敘事策略，作者片段化、跳躍式地展現歷史事件，重塑非敘述、大寫的歷史。

倒錯的敘事時序

時間是單向且不可逆的，就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然而，就敘述活動而言，哪怕再簡單的故事時間也能避開線性發展的一個又一個的抽象短瞬時間概念。敘事就是時間藝術，就敘事而言，時間具有雙重性，即如熱奈特所謂的“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研究敘事時序，實際上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順序。根據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關系，我們可以把時序簡分為倒敘和預敘。

倒敘是指“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①，根據其倒敘的跨度點與幅度點，可簡要分為外倒敘和內倒敘；外倒敘是指“整個幅度在第一敘事的幅度之外”①?！痘鹕角槿恕返恼麄€敘事就是一個外倒敘，因為在小說的前序的開頭第一句話就已經點明，“我”是站在一個1989年的“跳蚤市場的入口處”，“我想去瞧一瞧。我想審視世間的一切……我走了進去”②，隨后，由1989年的跳蚤市場，直接切入到1772年秋天倫敦一個繪畫拍賣會上，“一個時年四十二歲的尖臉高個子男人”和“一個年紀只有他一半的男子”②出現在讀者視野，他們分別是小說主人公“爵士”和他的外甥查爾斯。由此，敘述者展開了其火山與情人的往事追述。那么，內倒敘是倒敘的時間出發點和幅度均在第一敘事之內。小說中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即是此類追述技巧，全章敘事時間設定于爵士與其妻首次回英探親后正在返回那不勒斯之際，敘述者回憶了爵士夫妻倆在倫敦的經歷：“剛回英國時，大家都認為他老多了……他已經遍訪了親友……國王曾兩次接見了他……他參加了一些繪畫拍賣會……”②。這些句子，桑塔格均運用了過去完成時，換言之，讓敘述追溯到了“過去的過去”，毋庸置疑，這是典型的內倒敘。這些倒敘增加了單位時間的敘事容量，包含了多樣紛繁的過去，這些過去一旦與現實感覺結合，則逝者可追。倒敘濃縮了歷史與時間，用記憶演繹時空，由此意構出一個多彩、多樣、多變的世界。

預敘也是一種常見的時間倒錯方式，是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的一切敘述活動”①；它是對未來事件的一種預想或暗示，如同倒敘，它也可簡分為外預敘與內預敘。第一敘事時間場的界限由最后一個非預敘場面明確標出，此場面之后的事件則為外預敘。小說中，法軍即將南進那不勒斯時，爵士正準備運送大批珍貴收藏到英國，這時敘述者筆鋒一轉，從1798年的動蕩年代跳敘到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運寶臺灣一事。在討論爵士的收藏觀點時，敘述者也不惜從1800年的半島預敘入1845年的大英博物館，來展望爵士的藏品之一“波特蘭花瓶”的多舛命運。1989年，打碎的189塊花瓶歷時九個月被精良修補，“現在這只花瓶將永遠不會壞，呵呵，至少還可再維持幾百年”②。顯而易見，這些敘述都外在于作者敘述的歷史故事后，讓敘述者不經意間置身事外，似乎小說中的人與物能預知自己的未來與命運。與外預敘相反，內預敘是指早于故事最后的非預敘場面的某些插曲。小說第二部分第六章中，爵士的漂亮妻子陪同尼爾森回那不勒斯鎮壓革命，出于好奇，她化裝溜進城里玩，受到警察頭子斯卡皮亞的騷擾；被斥責后，他報復性地提到她的前情人安吉羅蒂。然后，作者預敘了一年后安吉羅蒂逃跑又被抓一事。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說：“就像在電影中穿插未來事件的鏡頭一樣，提前敘述未來的事，可以幫助讀者重新集中注意力。”②人終有一死，物終有一亡，那么精心保護的古代花瓶以及所有遺留下的美好事物終將有一天不復存在，無論是由于天災還是人禍。然而，在藝術殿堂里，藝術家通過倒敘來追憶過往，經由預敘來暢想未來，讓人們在回憶中體驗現在，在展望中思索將來。

正如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所說，作者應當“超越個人的生命壽限，將眾多歷史時代融入其中”③。在《火山情人》中，桑塔格超越了個人的生命壽限，進而否定了時間的線性狀態。她的目的不是去重構人物過去，而是讓讀者理解過去，讓過去成為預言，把過去、現在與將來縮入同一空間。靈活多變的倒錯時間“不僅使歷史與現實頻繁碰撞、相互滲透，彰顯出歷史的現實主義，而且令讀者體悟到客觀時間對歷史界定和人們心理時間對歷史的感覺的本質區別”④。歷史事件已成往事陳煙，但它們的影響與激情卻長久不息，期待著贊賞、追憶與體驗。桑塔格對敘事時序的精妙運用體現了她夸張與跳躍的敘事風格；通過倒敘與預敘，她表達了自己的時空觀：歷史蘊含于現在，現在預言著未來，身處其中，令人流連忘返。

注釋

① 熱奈特，熱拉爾.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7， 25，60.

② 桑塔格，蘇珊.火山戀人[M].李國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2：1， 2， 3， 5， 55.

③ 昆德拉，米蘭.小說的藝術[M].孟湄，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95：15.

④ 王予霞.蘇珊·桑塔格縱論[M].北京：民族出版社， 2004：260.

參考文獻

[1] Ge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 [M]. Trans. Jane E. Lewi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Ltd， 1980.

[2] Rimmon-Kenan， Shlomith. 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 [M]. London and New York： Methuen， 1983.

[3] Sontag， Susan. The Volcano Lover [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Giroux， 1992.

[4] 熱奈特，熱拉爾.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 [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5] 桑塔格，蘇珊.反對闡釋 [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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