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浙江省地方志辦公室,杭州3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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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浙江省概況調查》的資料特色與文本價值
徐鵬
(浙江省地方志辦公室,杭州310000)
摘要本文從《浙江省概況調查》的版式、編纂背景入手,在基于內容與體例的分析上,著重于該書資料特色與文本價值的提煉、探討,認為其雖為一部在特殊時期利用二手資料(約占3/4)匯編而成的省情文獻,但就書中資料搜集、實地調查的審慎度和豐富度而言,仍有可資借鑒、參考、探尋的史料價值。
關鍵詞蒙塵資料匯編《浙江省概況調查》
目前,浙江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浙江通志》的編修工作,很多承編單位苦于民國資料的短缺而出現志稿中相關內容或語焉不詳或避而不談,造成些許遺憾。事實上,省級層面可資參考的民國史料除了現有的史籍志書、年鑒報刊外,仍有一部蒙塵的文獻未被拭亮,即是《浙江省概況調查》。該書原件藏于浙江省檔案館[1]浙江省概況調查.1949年4月.檔案號J013- 1- 5,浙江檔案館藏.,版式為平裝、鉛印、豎排,白色封面套紅色彩印,單獨成冊,由浙江省籌(準)備委員會編,1949年4月成書,注明“參政材料,不得外傳”,可見為內部出版物,并具有一定的涉密性質。那么,書中都記錄了哪些內容,其特點與價值何在?筆者將結合渡江戰役前的時代背景對文本進行深入研讀,以期進一步探明《浙江省概況調查》的史料價值。
1949年春,全國解放戰爭勝利在望,中共中央一方面準備進行和平談判,以早日結束戰爭,另一方面積極部署渡江作戰任務,為解放全國作準備。是年2月,在第二次“賈汪會議”后,中共浙江省籌(準)備委員會在安徽蚌埠成立,譚啟龍任副書記并“負責籌備接管浙江的組織實施,主要任務是進行浙江省情調研,并把華東局從山東調赴浙江的大批南下干部帶到浙江,做好分配前干部的思想、組織工作……順利地進行接管工作。”[2]中國共產黨浙江歷史(第一卷1921—1949).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P560)“確定朱人俊[3]朱人俊,該書總纂,曾就讀于上海大同大學與日本東京明治大學。渡江戰役后,隨同部隊接管地方,曾任中共浙江省委準備委員會秘書處長等職。1979年調任浙江省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兼黨委副書記。、陳成剛二同志為首組織調查研究室,調查并搜集有關浙江的各項材料。”[4]浙江省新四軍研究會金蕭分會.楊思一日記(金蕭地區革命史料之一).1997.(P452)同時,“省籌(準)備委員向華中工委、鎮江地委、揚州市委、江南工委等多方收集有關浙江和杭州的敵情、社情資料,其中包括華東局社會部編寫的《杭州概況調查》,還向浙東臨工委發了電報,索求浙江全省大小城市的地圖及全省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材料。”[1]中國共產黨浙江歷史(第一卷1921—1949).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P562)在此基礎上,眾手成志。揆度以上記述,可以明晰三點:其一,《浙江省概況調查》是一部中央指導下成立機構由專人負責秘密展開的省情資料集結;其二,雖然迫于形勢,僅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倉促成稿,但資料仍較審慎可靠;其三,編纂目的主要是供南下干部熟悉浙江以便接管之用。
《浙江省概況調查》共155頁,計約23萬字,分“行政區、人口、縣一級組織機構”“經濟”“全省交通金融文化”“各地區風俗習慣”4個部分以及附錄、正誤表與編后附語。其中“行政區、人口、縣一級組織機構”設行政區的劃分、人口統計、偽國名黨縣級黨政機構3章;“經濟”設礦產、浙江各縣市主要特產品表、九大特產、工業4章;“全省交通金融文化”設交通、金融、文化教育3章;“各地區風俗習慣”設寧屬、金嚴、臺屬、紹屬、浙西5章。各章之下再分節,如“金融”包括銀行、錢莊及銀號、保險信托公司與倉庫、合作事業,附浙江省銀行概況,等等。
不難發現,該書編纂體例頗類志書,不僅各項內容“以類相從,按類編修”,而且嚴守省境、重視人物、文表配合,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部省級簡志。然就“橫不缺項,縱不斷線”這一要求而言,亦有不合志體之處,如杭、嘉、湖、溫、麗、衢等地的風俗習慣無跡可尋,所載資料的時間斷限上下不一;再則書前無凡例、地圖,書名也不以“志”相稱,等等。因此,筆者認為將其視為一部省級資料匯編更為妥當。
誠然,由于該書編纂時的特殊背景,其所蒐集的資料也著上了明顯的時代印跡,呈現出非同以往的文本特色。
1.注明信息來源,輯錄性的二手資料構成主要內容。
如前所述,《浙江省概況調查》是由浙江省準(籌)備委員會在1949年4月底浙江解放前利用各種現有和情報資料匯編而成的,因此來源較為廣泛,包括年鑒、報紙、國民黨黨政機構與部分研究機構的材料,以及在浙地下黨員、進步青年搜集提供的信息。概而言之,全書第二部分“經濟”、第三部分“全省交通金融文化”的內容主要輯取自民國二十五年(1936)《中國經濟年鑒》、民國三十七年(1948)《浙江經濟年鑒》和民國二十二年(1933)《申報年鑒》,如礦產、金融、郵政、公路、電氣,等等;部分源于報紙、雜志與政府材料,如“浙江省銀行概況”摘自上海《金融日報》,“中學及職校”根據某雜志復員聲中的浙江教育動態編纂而成,“紙類”采自浙江省政計會編印的《浙江之紙業》,“全省主要河流暨通航里程”依據浙江省水利局的資料,“浙江省桐油常年產量”來自浙江省銀行經濟研究室民國三十七年(1948)三月發表的數據;當然,“文化教育”部分中政治色彩較濃的“教育派別的剖析”系“干部隊王普同志反映的材料”。可見,有關經濟、交通、文化、教育方面的內容,該書還是以輯錄國民黨執政時期出版的書報或其部門資料為主,并詳細注明出處,以求信息的準確性與真實性。
2.行文通俗易懂,俚語化的口述資料形成獨特風格。
口述資料的運用是《浙江省概況調查》的一大顯著特點,主要體現在第四部分“各地區風俗習慣”。事實上,這部分是全書自纂比例最高的內容,“大多是編者匯編先遣干部隊同志的材料”撰寫而成,在“編后附語”中也明確指出來源“有的是口述的”,因此多數應是秘密查訪獲取的信息。如描述寧波學界人物吳瑞庚“只知他對我黨有些信任,因張忠華同志時常到他家去的,我只知他在忠義區勢力很大,一般的學校商人以及土匪等有什么事,他能一句話,人民對他較有威信,(本人是地主)。”這段文字可以顯見是口述采訪記錄的文字,甚至都沒來得及整理成書面語言。同時,為了進一步貼近民情風俗,服務接管工作,全書整體行文通俗易懂,尤其是在書寫各地民性特點、風俗習慣和避忌事項時,引用了大量方言俚語。如形容寧波商人虛榮勢利的“只見衣衫不見人”“家里燒缸灶,外面充富豪”,唯利是圖的“一個銅錢打開頭”;講到臺州山區的禁忌,強調“在公共場所中不能正面看人家的婦女,不然就要遭毆打,一般有女人住的房子不準外人進入的”;寫紹興人送客坐船時“不能說‘你慢慢走’,應該叫‘順風’”,還指出當地人“對有學問的人很尊敬……對字紙很重視,不能隨便亂丟,老百姓會有‘敬惜字紙’的竹簍專門收集廢紙,切忌用有字的紙作大便紙。”等等,其用語的俗俚色彩之濃重,常使人忍俊不禁。然而如此,也恰恰解決了部分文化水平不是特別高的南下干部盡快熟悉地方民情的燃眉之急。
3.注重人物調查,實用性的統計圖表成為重要體裁。
重視人物的記述,是《浙江省概況調查》把“用”字放在第一位的又一表現。南下干部在接管浙江后,首先面對的是當地的各色人等,因此,哪些需要肅清、哪些需要統戰、哪些需要團結,前期必須要有一個相對較為準確的材料。該書第四部分在分述風俗習慣后,附錄有各地《主要人物簡表》,包括姓名、別號、年齡、出身、籍貫、派系、簡史、社會勢力等要項,雖稱“簡表”卻極盡詳致,觀其內容,應是先遣隊或進步青年搜集所得,原浙江省社科院副院長、省方志辦主任魏橋先生就曾參與過金屬地區主要人物條目的撰寫[1]在此特別感謝魏橋先生為筆者提供線索,并詳細講述編纂該書時的細節詳情。當時魏橋先生正在金華中學就讀,任高三畢業班學生兼《金中半月刊》總編、應變會主席等職。,所以確信無疑。這些被調查的對象主要為“黨政軍在朝與在野及特務頭子、惡霸土劣、開明紳士”,表格記錄多的達近百人,少的也有二十余人,其中尤詳于“簡史”與“社會勢力”,措辭方面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如寫吳興雙林“國民黨工作隊隊長,雙林區長,縣政府財政科長”石敬民“善于投機,有手腕,為人陰險,在雙林區范圍內有相當勢力”,但在特殊歷史情境下亦不難理解。此外,為了便于讀者利用,該書其他內容圖表的占比也非常大,超50%以上,第一部分“行政區、人口、縣一級組織機構”就是全部以圖表的形式清晰展現了全省的行政區劃分情況、人口數據與國民黨縣級黨政機構,其內容也是在調查比較的基礎上使用了最新的資料,如行政區是按1948年7月國民黨劃分的九區一市二直轄縣,人口則是1947年的統計數據,等等。
4.直言成書倉促,全書資料只可做工作參考。
《浙江省概況調查》從資料搜集到編纂出版僅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因而其錯訛與缺漏自然不可避免,在附語中編者亦以認真負責的態度說明:“單本材料是很不完善的:時間有早在十多年前的,也有最近的(陳舊的估最大多數);來源有的是書報上的,有的是口述的;同時編寫的是很多人合作,所以政治水平和語調也不一致。由于很多材料采自國民黨的書報,雖改了一些,因時間的倉卒,尚有許多不妥的語氣在內,所以只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一切工作的依據。”因此,即便在當時如此強調階級斗爭的情況下,為了盡快服務接管工作,質量也只能讓步于速度了。總體而言,書中較明顯的錯漏恰如編者指出的那樣,由于資料來源眾多且供稿者水平不一,僅靠后期幾位編輯短時間的協調連綴,并未形成統貫全書的整體風格,如語體方面有報刊體、條目體、口述體、政府報告體;敘述人稱多樣,涵蓋了第一、第二、第三人稱;目錄與內文標題不符;資料出處注明前后有出入;行文政治傾向明顯但前后不一致,等等。毫無疑問,由于當時的種種限制,該書顯然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統校稿件,形成“政治上”統一可靠的資料以供行事依據。
白駒過隙,作為在特殊時期編纂并具有一定涉密性質的省情文獻,《浙江省概況調查》在當時的接管工作中起到多大作用現已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認的是,縱觀書中內容,其匯聚史料之豐富,無疑給如今的我們留下一筆寶貴財富。相較而言,采集地方一手資料編纂而成的第四部分“各地區風俗習慣”價值更高些。
1.人物資料。
恰如前文所提到那樣,注重對各色人物的載錄是該書一大特點。經筆者粗略統計,近千人中身份涉及政界、軍界、學界、商界、宗教界以及醫生、律師、地主、流氓等等。事實上,上述人物在解放后的歷史書寫中幾近消逝,因此書中所載為后世學術研究、編纂志書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線索與資料。如在抗戰時期做過六年嵊縣縣長的諸暨人方志超[1]孫殿偉.當過六年嵊縣抗日縣長的方志超小傳.2015- 10- 10.http://society.people.com.cn/n/2015/1010/c136657- 2768315 4.html,2015- 10- 15.,在文革中曾被劃為“極右”分子含冤而死,后雖被平反,但在現下的一些文字中仍以訛傳訛或以“極左”筆調將其描述成反革命分子,殊不知在《浙江省概況調查》的紹屬《主要人物簡表》中就有此人,且在社會勢力中并未標注“叛徒”“反革命分子”“漢奸”等字樣,僅說明其派系與任職簡史。由于當時對地方人物的調查秘密而審慎,因此該書的記錄為恰當地評判一個歷史人物提供了較為可信的佐證。此外,即便是“黑暗系”的流氓、幫派人物,研究幫會史的學者也可以從中找到有價值的信息,如在記述余姚的三大幫會系統時,不僅有文字說明各派的興衰簡史,還用圖表詳列其勢力范圍、人數及主要人物的姓名與存亡情況,是難得的史料。
2.佛教資料。
由于受馬克思主義思想影響,這些參與調查的先遣隊員或進步青年對地方民眾封建迷信觀念之濃厚,無不大加批判,特別是有關求神拜佛的習俗,認為是極其愚昧的行為,佛院寺廟是藏污納垢、需要重點改造的地方。為了印證上述觀點,書中與佛教相關的內容記載尤詳,如寧屬的供稿者就概括了該地區“四多特點”——和尚尼姑多、庵堂寺院多、金箔錫箔多、吃素念佛多,可見此地佛教之興盛,同時還備載寧屬各大著名寺院之地理方位、形制規模、風景名勝與僧侶人數,解放前寧波地區的佛寺及僧眾狀況一覽無余。有意思的是,也正因為寺院、僧侶和信徒眾多,帶動了地方佛事用品產業的繁榮,“浙江依靠迷信職業生活者不下數十萬(如僧、道、巫、卜及紙箔、香燭等手工業)”,“紹興有‘箔半城’之稱,直接間接依持它為生的有數萬人”,“紙箔類銷路很好,蠟燭、香是家家必備品”等等,借此反倒可以梳理出一個民國時期浙江佛教產業鏈的清晰輪廓,資料有趣而珍貴。
3.風俗民情資料。
《浙江省概況調查》記述各地風俗民情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是以批判性的“陋俗”為主。如記金嚴地區的人好賭“每縣靠賭吃飯度日有四五千之多”;臺屬地區“重男輕女之風尚存,特別是山區,生下女孩即被溺死的事情常有,婚姻制度基本上還是買賣式的”,天臺、仙居兩縣宗族觀念很強“兩族械斗每常發生”;浙西地區“一般農人家中多領童養媳……常常虐待,視如婢女”,“還有典妻制度”;寧屬地區之人普遍“重商輕農”、“見利忘義”;紹屬地區則山民“強悍好斗”,師爺“唯利是圖”,還詳細載錄了當地特殊人群“惰民”的起源、分布、習性、職業、歷史地位等等。上述風俗民情,如今已基本不復再現,但很多內容卻成為目前社會史、經濟史、婦女史甚至人類學研究的重要素材。與此同時,在對民性的分析上,書中所述則相對客觀。如寧波商人,既言其“投機取巧”“陽奉陰違”的行事風格,亦肯定其“肯埋頭苦干,忍耐吃虧,遷就勤勞”,“模仿性強,有接收新事物的精神”,“對外團結,各處大城市里都有寧波同鄉會之組織”,“交際手段很好”等,而這些內容恰也是后世總結“寧波幫”精神的核心要點。
4.其他社會資料。
由于《浙江省概況調查》的主要受眾是接管浙江的南下干部,因而這本帶有工作指南性質的匯編資料,必然會涉及地方的避忌、稱呼及方言等基礎性社會資料,以便進一步開展工作。尤其是忌諱的事項,各地均有詳細記載,特別是有別于北方的生活習慣。如“大便一定要找廁所,不能和北方一樣,順著腳在野外拉”,“婦女洗腳不要跟男人一個腳盆,曬女褲不能跟男褲在一起,亦不能曬的太高”,“灶上除飯食器具外不放別的東西”等等。金嚴地區還著重提到“怕兵是群眾的普遍心理,尤其是北方兵,言語不懂,原因由于過去1927年軍閥孫傳芳失敗時在該處強奸擄掠、無所不至,同時迭次軍閥戰爭中群眾均遭了殃、吃了虧,仇恨很深,一味的打北佬成為全省的一致行動。”以上提醒對于剛到浙江的南下干部而言,不啻為工作箴言。當然,這些看似俗俚化的書寫確也包涵了許多真實且動人的歷史信息,反映出我黨在接管浙江前為了讓當地老百姓切實感受不同以往的新時代而做出的努力。有所不同的是,書中對各地方言卻從語音和語法角度做了較為專業的描述,如臺屬地區“語言基本上是吳語系中滲入了一些閩語系(成分不大,沒有溫州那么多)。發音中摩擦音卷舌音很少,多唇音與鼻音,還有俚語很多是不合文字組織的。”這種相對學理化的資料對研究方言的演變發展自然有更高的價值。同時,為了保持與各個階層人士的良好溝通,除在各地風俗中提及稱呼外,還在書中附錄《浙江一般可以應用的稱呼》,分階層、分性別、分年齡,一一注明,是民俗史的好資料。
除卻上述所及,《浙江省概況調查》還匯聚了很多不同來源的資料,雖然這些民國文獻仍可見到,但集在一起亦有方便之處,至少可為現下的修志提供查尋的線索。因此,即便大部分非一手資料,該書的編纂者依然為我們呈現了不失全面的浙江概況,聚焦抗戰結束到解放前的這段紛擾歲月,浙江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滿目瘡痍、歷歷可數,或許這就是一部肩負特殊使命的書籍尚未消融的歷史意義!
(責編:高生記)
作者簡介:徐鵬(1979—),女,浙江永嘉人,浙江省地方志辦公室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地方史志、性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