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諾曼·梅因斯(Norman Mains) 博士最近離開了我們,悲痛之余,希望能夠寫一些文字來寄托哀思。他是我在華爾街的第一位老板,也是徹底改變我人生的一位導師,雖然他離世的時候子孫滿堂,事業圓滿,但我和前同事以及朋友們仍然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傳奇的一生
諾曼出生于上個世紀40年代初,屬于美國的嬰兒潮(Baby boomer)一代。他的家族上百年以前來自于德國和英國,由于美國30年代的大蕭條,他的父母后來加入了數十萬美國東部的受到經濟蕭條影響的落魄家庭,西遷到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州在美國屬于高原地區,除了落基山脈就是牧場和礦山。記得他說起過,他小的時候是二戰剛結束,老百姓開始學習滑雪,特別是去歐洲戰場回來的老兵,開始把歐洲的假期滑雪概念帶到美國,科羅拉多州開始修建雪場,發展旅游業。在此以前,科羅拉多基本上是個非常落后,人跡罕至的地方。
諾曼那一代人,由于童年經歷過物資匱乏,因此有一種從小養成的努力工作的習慣。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do your job as long as you can put any food on the family table.”(“好好干活,這樣晚上就可以有吃的。”)同時他們又經歷過二戰后的大繁榮,所以非常樂觀。我記得在他手下工作的幾年,從來沒有一次聽他抱怨過哪個任務不可能完成。
諾曼高中畢業后,和當時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去了他家附近的大學。他就讀于科羅拉多大學,學習經濟學。上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動蕩,越南戰爭的強制征兵動搖了社會穩定的基石。那個年代也是黑人平權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各種游行示威不斷。他大學畢業后,就是在彷徨中尋求出路。他在60年代各種激蕩的社會上飄搖了兩年。有的時候他說起那一段日子,會露出不可言喻的微笑。經歷這些后,他最后選擇了留學英倫,并在華威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
回到美國后,他先加入了一個經濟咨詢公司,然后在1973年加入美國聯邦儲備銀行總部。說起在DC的日子,他覺得非常有意思。當時聯儲總部的職能主要是做數據和研究,他的工作比較偏學術,所以不溫不火。但是這樣的結果是收入有限,而且很難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和幾個朋友利用他們的統計知識,在晚上和周末開辦了一個賭博公司。據他的回憶,當時他們的標的主要是各種體育賽事,特別是華盛頓的棒球隊。他們公司多數時候盈利很好,所得算是補貼生活費用。但是也有爆了冷門,結果反向而導致大虧的。由于資金有限,在出現這種黑天鵝的情況時,他和他的幾個合伙人就需要出門幾天,以躲避債主上門索債。
工作之余,他分析了他在“婚姻市場”的競爭情況,發現自己的條件在多數場合難于超過對手,只能進入細分市場。他發現跳芭蕾舞的女生比男生比率高很多,于是報名參加了華盛頓的業余芭蕾舞團。幾年后,他和舞團的一個同事結了婚。可以想象聯儲的高級經濟學家,既兼職做賭場的做市商,又參加芭蕾舞演出的場景嗎?
加盟華爾街
在聯儲工作6年多,諾曼認為需要轉變職業生涯了。上世紀70年代末華爾街最新興的行業是高收益債券(垃圾債券),諾曼加入了高收益債券最厲害的公司德雷克斯勒。德雷克斯勒的老板是大名鼎鼎的米爾肯——垃圾債券之王。米爾肯的故事已經有很多書和電影描述過了,筆者不再贅述。諾曼當時是米爾肯的研究部負責人,對于公司整個運作了如指掌。因為米爾肯的總部在加州好萊塢,諾曼帶著他的芭蕾舞演員妻子和孩子們搬到了好萊塢。
諾曼經常回憶起他的德雷克斯勒生涯,不管是嚴肅的量化計算垃圾債券的違約率,還是天文數字一樣的獎金。但有一點,在其他人瘋狂分錢的時候,他的大腦一直是冷靜的。他說過,在1987年,他在米爾肯手下的工作到第五年的時候,米爾肯因為壟斷垃圾債券的發行以及公司后來的私有化,當年的獎金收入曾超過一億美元。諾曼對他自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任何人一年工作的收入都不值一億美元。后來事情的發展果然就如他擔心的那樣發生了。
于是他在德雷克斯勒倒閉后,離開好萊塢,加入在芝加哥的一個券商,擔任總裁。這個券商幾年后被收購,于是他加入了芝加哥商品交易所(CME),擔任首席經濟學家兼研究部負責人。80年代的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經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此前CME是以交易雞蛋、黃油等期貨為主的交易所,在芝加哥三大交易所中排名最后,也是交易量最少的。
由于當時的全球金融市場需要金融期貨的風險管理,CME是此時最早推出股指、外匯等期貨的交易所,也是最早推動電子化交易的市場。由此開始,CME一躍成為芝加哥最大的期貨市場,繼而又成為世界最大的期貨市場,利潤超過老牌的紐約證券交易所10倍以上。就在諾曼擔任研究部主管期間,他們銳意進取,不斷推出新產品,包括推出電子化交易期貨和期權,最終吞并了多家紐約傳統人工交易的期貨交易所。CME的金融期貨交易從零開始,最后占據了80-90%的全球期貨交易量。
我有一次問諾曼,在CME期間,是如何有此前瞻性設計,最終超過所有競爭對手的?他的答復是不斷試錯。他說他在領導CME做產品研發的過程中,強調的就是推出大量新產品,曾有過一年推出40多種新的期貨和期權產品的記錄。95%以上的CME新產品最后都因為沒有成交量,慢慢關閉。但是每年最后成功的一兩個產品,就成了CME的支柱。由于諾曼在CME研發的巨大成功,他被道瓊斯公司邀請,加入并擔任了該公司金融指數衍生品部的執行副總裁。在90年代,他加入摩根士丹利,擔任芝加哥的對沖基金和量化投資負責人。他在芝加哥期間,筆者有幸被他面試,并被招聘入團隊參與資產管理工作。
當時我剛剛開始工作,對于金融只有很少的理解。諾曼給了我很大的自由度,讓我探索各種交易系統的優劣,嘗試多種交易信號。我們這個團隊當時十幾個人,分布于芝加哥、紐約、香港、蘇黎世和倫敦。各種文化背景,各種教育程度,經常會有一些矛盾與沖突。諾曼在那幾年管理我們非常地公平合理。我有一次問他,在處理公司內部團隊中各種復雜關系時,他是如何做到公平公正的?他說,Kevin,記得我的這句話,以前我的老板就是這樣帶我們的,將來你也要這樣帶手下。
轉眼幾年過去了,華爾街見過了巨大的繁榮期,然后金融危機大爆發。我記得諾曼在2005年底就和我們打招呼,準備大危機。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只要你站在任何一個窗前,看看外面房地產投機的盛況,你就應該明白泡沫是長不了的。諾曼在90年代就被美國一個最大的家族的元老邀請,在這個元老逝世后,擔任這個家族信托的受托人。這個家族信托后來轉型,諾曼工作量加大,他決定全職擔任這個家族的“守門員”,并搬去加州。雖然我們此后工作不再在一個公司,也不在一個城市,但我們還是經常聯系。一般是在我遇到困難,情緒低落的時候,會給他打電話。他也是一如既往地樂觀向上,給我很多鼓勵。我問他現在主要在做什么,他說他的主要工作,是簽字同意這個家族的很多后人使用家族信托資金的款項。但是,除了這個,他一樣非常繁忙,快80歲的老人了,還寫了一本專著 Winning With Liquid Alternatives,擔任了一個新的投資新興市場的基金公司合伙人。
和中國的感情
回憶諾曼的一生,不能不提到他對于中國的感情。也許是60年代歐美社會發展,民權運動,反對越南戰爭等等,他一直對于新中國非常向往。在他逝世后,他的妻子在發給我的郵件里面寫到“As you probably know, Norman was extremely interested in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e and read many books to educate himself further on the nation. ”(“你可能知道,諾曼對于中國歷史和文化非常有興趣,自學了很多關于這個國家的書籍。”)
記得有過一次,諾曼像一個孩子一樣在辦公室炫耀他的新手表。我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的小兒子剛剛去過中國,給他帶回一塊手表,表面有中國的五星紅旗的圖案。他說這是他兒子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諾曼和華爾街很多元老是同齡人,他經常認為華爾街對于中國金融市場的看法過于片面,過于負面。他離世前寫的最后一篇研究報告,發表于5月12日,題目就是《在索羅斯和中國人民銀行之間,我選擇中國人民銀行》。這篇文章觀點鮮明,認為人民幣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SDR以后,總體對于一籃子貨幣的穩定是值得肯定的。他認為很多對沖基金經理過于宣揚了這方面的負面因素,放大了外匯市場的波動率,不利于社會發展。
諾曼在今年3月份診斷出疾病,我在4月份和他的電話通話中,像往常一樣問他近況如何。在我認識他十多年來,他第一次說 “Kevin, I am not feeling too well”。這句反常的話讓我非常詫異。然后他說他已開始積極治療,也在繼續工作。在5月份,他發出了最新研究報告的電子郵件。但是到了6月份,我們幾個朋友發現和他的電話聯系不上了。不久噩耗傳來,我們收到了他太太的電子郵件,諾曼6月22日在農場的家中安詳離世。由于病情發展太快,他沒有經歷太多的病痛折磨。當時,他的太太和三個兒子,多位孫子和孫女在家中陪伴他。他留下遺言,說很高興這一生,很高興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很好,要求大家以享受生活來紀念他。
僅以此文紀念我的華爾街第一位老板。擲筆而泣,祝諾曼在天堂安好!
(作者為紐約金融論壇(NYFF)聯席發起人,目前在紐約管理一個全球宏觀對沖基金,同時在多所大學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