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這就是我的成就。
我快85歲了,盡管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變老,但借這個機會,我想要回顧我這大半輩子究竟得到了什么,我滿足嗎?是,也不是。
說不是,是因為時間過得太快。說是,是因為我只有一個愿望:經濟與思想上的獨立。這個愿望我已經達成了。“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這就是我的成就。
我出生在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在布達佩斯是受人敬重的企業家;母親愛好音樂,具有真誠、高尚的思想,她沒有將繪畫與寫作的天賦用在穿著打扮上,而是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到養育四個孩子上。正如歌德所說:“從父親那里,我得到立身處世的軀體,從母親那里,我得到樂觀的性情與荒誕不經的興趣。”但是我們的家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全部付之一炬,幸虧父母讓我所受到的教育使我在那之后可以照顧他們,并讓他們在瑞士過著帝王般的生活。
我在布達佩斯大學主修哲學和藝術史,本來還想修音樂,但因為學員已滿額而作罷。后來我來到巴黎,進入了股市,并且留在了那里。接著我在財經領域努力學習,轉戰紐約、倫敦和蘇黎世。今天我把10個城市當成自己的家,說4種語言:對上帝講匈牙利語,交朋友用法語,與銀行家說英語,和學生還有女士們講德語。
35歲就可以退休了
35歲時,我的第一個事業達到了頂峰,我可以退休,用投資所得養老去。在沒有任何挑戰和煩憂的情況下,50歲時我得了精神官能癥,成天被沮喪所困擾。在這樣的境況下,我開始了第二個事業——財經記者和作家,這一切要歸功于一位心理學教授。那時我向在蘇黎世任教并執業的利奧波德·斯叢狄(Leopold Szondi,著名的遺傳性精神疾病分析專家)教授求教,他給我進行了到目前還是很實用的斯叢狄測驗。我必須把48張照片依喜歡或不喜歡來分類。教授將那些照片混在一起,讓我反復測驗了好幾次,然后他開始計算并分析。結束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您家里有誰是暴虐狂?您不用震驚,我的意思是,誰的精力充沛而且容易動怒?”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我父親了,他發怒的時候很嚇人。我母親則很溫柔。”
“您遺傳了您父親的天性,身體里積壓了許多能量,您想要發泄出來卻找不到出口。您是否偶爾會暴躁不安?”
這點我必須承認。
“看吧,因為您是受過教育的,一旦要克制身體里那股蠢蠢欲動的能量,就會造成精神上的失衡。如果您是沒念過書的鄉下人,我會建議您去砍柴,折彎鐵棍,敲碎石塊;如果您年紀適中,我會建議您去學習外科,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別人動刀。但現在我只能建議您寫些東西。您對什么特別感興趣?”
最令我感興趣的就是音樂和股市。
“那您就寫寫關于這些方面的東西吧!”
我由衷地感謝他,并且表示一定會嘗試著采納他的建議。我還記得,當時我覺得很丟臉,在經過這位世界聞名的教授診治后,我竟然還從他的學生身上得到一筆50法郎的酬金。
因此,我從股市專家(不需要花費多少精力)搖身一變成了財經作家。雖然我也是頭號樂迷,可惜學藝不精,沒辦法當個專業的音樂人。我的第一本書《這就是股市》是用法文寫的,而且被譯成了7種文字。過了一段時間,我成了《資本》雜志的專欄作者。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被沮喪困擾過了。伏爾泰曾說過:“描寫金錢是比賺錢簡單的。”但是對我來說卻完全相反,我必須先會賺錢,然后才有辦法寫出來。
目前《這就是股市》這本書發行已超過30年了,除了許多正面的評價外,在蘇黎世的《世界周刊》上還有過一則書評,標題是《一個偽君子的告白》(不是《一個投機者的告白》)。很顯然,大家把我跟費利克斯·克魯爾(Felix Krull)(托馬斯·曼(Thomas Mann)未完成的遺作《騙子費利克斯·克魯爾》的主人翁]搞混了。
我住在蘇黎世的大姐對這件事十分生氣,她的小弟竟然被稱做偽君子!朋友也建議我上法院去控告他們,但是我一點也不這么想。太好了!我這么認為,大家一定比較喜歡看一個“偽君子”的告白,而不是隨便一個財經專家所寫的枯燥文章。《這就是股市》的銷售相當成功。
有一本在維也納相當知名的經濟類雜志在幾年前有很大一篇關于我的報道,而這個聲名狼籍的字眼又再次被用上了。他們刊登了幾位股市投資者對于我的看法。我的朋友、匈牙利的貴族格拉夫·安布羅奇(Graf Ambrozy),退休前是維也納一家銀行的高層領導人,現在從事蘭花育種,他發表了以下的聲明:“我認為我相當敬重的安德烈·科斯托拉尼是一個偽君子。有一次我請他吃晚餐,最后讓他付咖啡錢。”
這當然是他不算高明的玩笑,但雜志社還是很欣然地接受了他的說法。然后發生了什么事呢?因為這篇文章,我收到許多從維也納寄來的申請函,許多人說要來上我的股市研究課程。這件事真的替我打了個實質性的廣告。
16年前,我跟我的朋友兼拍檔戈特弗里德·赫勒一起設計了一個股市研究課程,同時開始了我的第三個事業——“股市教授”。那時我在銀行和大學里已經是相當知名的客座講師,當然他們不會給我一個正式且常設的教職,所以我便開辦了自己的研究課程,不是在大學里,而是在咖啡屋的桌子旁,講授的便是關于股市的知識與股市預測。在這個屬于我的講臺上,我實現了自己的愿望,同時也跟新的一代分享我的理論和經驗。
股市教授
在這里,剛開始的1974年有30個參加者,很快就有超過3000名學生聽過我的課。其中有口袋里只剩幾毛錢的窮學生,也有剛好賣了公司不知道怎么處理款項的千萬富翁有妓院的老板,也有教會的管理人員。有的甚至不止來過一趟。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真的有“科斯托拉尼迷”的存在,也有可能是他們有某種“股票癮”吧。
這樣的日子我從來不會覺得無聊。我所分析的政治跟經濟基礎正在逐漸改變,我的戲碼也不是只有那么一丁點。有一次我和艾爾弗雷德·畢雷克(Alfred Biolek,德國公共電視臺的知名脫口秀主持人及節目制作人)在一個展覽會上主持一個談話節目,他在節目結束后用欽佩的語氣對我說:“每天晚上我都問您同樣的問題,但您的答案卻沒有一次相同。”
對于股市,我絕對沒有任何秘訣,秘訣是銀行家跟經紀人的事。對于那些愿意賺錢或賠錢的人,這一點我必須再次強調。但是我深信,跟著我學習的“學生”,只要能夠思考、分析,堅持到底,而且不猶豫,他們就一定可以成功。這是我收到的一封感謝信里的結論。
我也是個知名的“咖啡屋業余人士”。勿庸置疑,咖啡屋是股市交易者理想的非正式聚集處。我在世界各地的咖啡屋里都有固定的桌子,從巴黎、紐約、戛納到漢堡都有。在法蘭克福或杜塞爾多夫某大銀行的訪客休息室里,在慕尼黑一家旅館的地下室里,我甚至有“免費的”固定桌子。這要感謝我的老朋友兼學生彼得·里格(Peter Riege)。他是個公務員,但閑暇時他都在從事股市投資,具有相當的熱情、理想和創造性。
彼得自己也有學生,他們也都不是職業的股市專家,但這并不是說他們花在股市投資上的時間比經紀人或交易商要少。相反地,我認識兩個瑞士的股市老手,其中一位是驗光師,另一位在瑞士餐飲界服務,他們曾給我提供了一些相當寶貴的意見,今天他們都是相當成功的理財顧問,并且有廣大的客戶群。這正如同愛因斯坦所言:“想象比知識更重要。”
在“免費的固定咖啡座”上,不管形勢是樂觀或悲觀,這個世界的命運總是被熱烈地討論并判斷著。記者對我將那么多時間耗在咖啡屋里感到十分困惑,我這么回答他們:“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從事我的專業工作,而不只是在交易所或書桌上,我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思考。”
有時候我會被貼上“股市宗師”的標簽,這個稱呼我可從來沒接受過,也從不需要。宗師的意思就跟教皇一樣,說一就是一,沒有爭議的余地。盡管我們有如此豐富的經驗,但還是難免犯錯。一個有70年資歷的“股市教授”的名銜,或許我還會接受。
有個朋友曾經開玩笑地說我是“股市的拉尼奇”。現在馬塞爾·萊希-拉尼奇(Marcel Reich-Ranicki,德國文壇極富影響力的文學評論家)也被當成“教皇”(文學界)了。人們對我們倆都有“無須爭辯”的評價,我們都耽誤了學術上的成就,也都被學校所敵視。但是拉尼奇還是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文學評論,而我并不想知道有多少股市評論編輯或他們的眼線曾經出現在我的課堂里。
我的猶太遺產
當我在演講時用到某些特定的字眼,像“希特勒”“猶太人”,特別是“奧斯維辛”時,我就會感覺到房間里有一股冷風襲來,感覺就像有個黑暗中的魔鬼從房里走過。我當場就覺得我可能說了些什么蠢話或違背了某些禁忌,要知道有些話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
有一次,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那是在法蘭克福舉行的一次會議上,當時討論的議題是國庫破產的利與弊,幾個在場的“先知”預言說,德國馬克馬上就會沒有價值了。我當場提出反對,德國的貨幣一向都只在吃了敗仗后才會貶值,像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有希特勒弄垮德國之后那樣。晚上我回到旅館后收到一封信,信里寫道,我的頭皮應該拿來當燈罩。
這當然是特例。通常我只會收到思想上的警告,有些是在背地里偷偷說的,有些則是真實可信的。有一次在討論關于上帝跟金錢的問題時,約翰侯爵跟他的鄰座悄悄地說:“看看這個聰明的老猶太人會說些什么。”這我倒覺得無所謂,從他身上我并沒有感受到反猶太的怨念,反而聽出了恭維的意思。我頂著個不怎么舒適的名字,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出生在一個老舊的時代,在那年代,匈牙利人聽起來就好像是從外層空間來的。我還背著這個殼在世界各地的股市四處闖蕩。“從這個世界主義的老猶太身上,應該可以學到什么東西吧!”一些人可能喜歡這么想。
雖是猶太人出身,但我卻是受洗過的天主教徒,我的雙親也以天主教的儀式埋葬在蘇黎世山上。我從來不覺得我是個猶太人,一直到希特勒掌權后,對他來說我就是猶太人。當他在猶太人身上做了那么多恐怖的事后,我心里頭深深感到刺痛,就像每個猶太人所感受到的一樣。
1940年法國被占領后,我從法國經過西班牙流亡到美國。那時候有一些麻煩,分配給匈牙利的移民名額非常地少,必須要等20年才排得到。后來我拿到了一張簽證,證明我是受洗過的天主教徒。依據當時的匈牙利法令,我不算是猶太人,當時的匈牙利猶太法令也不適用于我,我可以隨時回到匈牙利。一開始我的猶太身份并沒有問題,直到后來德國占領匈牙利,并且實施了種族隔離政策。
對希特勒來說,詆毀猶太民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把猶太人當成投機分子,而部分猶太人的確也是。猶太人從事金錢交易是因為他們不被允許從事其他行業,因此他們獨占這個行業有好長一段時間,子承父業,如此資產便一直延續下去。很多猶太人因為某些渴望,離開了散居在各處的猶太家族,不只在財務金融上,還在數學、物理以及音樂等各領域中開創了一番大事業。其實金錢交易并非天生就是猶太人的專業,中國人在這方面同樣精明,還有亞美尼亞人。在華爾街我們可以看到來自各個國家和各個種族的優秀人才。
我希望用一個令人欣慰的故事來結束這個嚴肅的主題。幾年前我再次到威尼斯,在穿過數不盡的小巷,跨過數不盡的小橋后,我來到一個封閉的廣場。突然,一個沒了牙齒的老婦人從一個地下室里走了出來,身上穿著破布衣服,對我友善地打招呼:“夏羅姆(Schalom,希伯萊文自由的意思)。”我站在一個猶太人居住區里,這個廣場破舊而且空空蕩蕩。
老婦人試著用意大利文跟我交談,帶我參觀這個猶太區。我們走過幾條破舊的小巷子,“這是舊的,這是新的猶太教堂,這是養老院,這是托兒所,這是猶太法典學校……”老婦人指著一座座建筑物說著。但是說真的,我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我隨口問起:“在這個你們所說的猶太區里住了多少人呢?”
“哦,先生,是這樣的,我們這里只剩下300個人了,以前這里還有3000個猶太人,范圍有好幾里呢!這里曾經擠滿了人,有老的少的,有商人和工匠。不過如今已好景不再了。”我想這應該是希特勒軍隊造成的不幸。“那他們都到哪兒去了?”我問她,對恐怖的答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唉!”老婦人憂郁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去圣馬可廣場,在大運河旁邊,他們都是生意人、銀行家、有錢人……”
有一位記者曾經這么寫道:“沒有人能像安德烈·科斯托拉尼那樣為股市做了這么多,因為科斯托拉尼‘誤導’了整個時代,讓人們埋頭在股市里。”這真的是反對我的意思嗎?我想我可以接受。
我當然喜歡贊同和喝彩,所以我才會寫書和舉行演講。令我感到愉悅的并不是那點稿酬,而是讀者們聽了我的觀點后樂意拿出更多的金額去投資。不容置疑,比起賺錢這種事,領取酬勞對我來說更有樂趣。成名的畫家也是一樣,賣畫所得對他們的成就是很有力的證明。
對我來說,跟年輕人的接觸也是意義重大的。當有學生邀請我發表演講時,一開始我都會感覺到他們對我充滿敬意,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只是個凡人,而且能跟他們閑聊好幾個鐘頭。我自己剛開始接觸股市的時候,大部分知識都是靠口耳相傳學來的(而不是通過自己實際操作),那些股市老專家們至少都年長我三四十歲。今天,我的學生比我年輕五六十歲是常有的事。
我們有些談話內容完全跟財經無關,年輕人也想從我這里學到一些別的東西,比如社交的規矩和禮節、言談舉止與裝扮等等。有幾個甚至還模仿我的穿著,雖然他們不一定也打著領結,但至少風格上是跟我一樣的。我一直都是穿著打扮方面的專家,這也是我最好的投資之一。在一次訪談里我簡短地回答說:“我的投資還包括我的服飾。”我年輕的時候就很重視這一方面,也許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外表不自信,反正我從來就不是帥哥,所以我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當時的我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紈绔子弟”吧。當我被問起穿著秘訣時,我總是回答:“穿著寧可保守一些,不要太時髦。”如果人家沒有問我某某人的穿著如何時,我就不會對別人的裝扮發表評論,我不想在這方面讓雙方彼此尷尬。
經濟上的寬裕使我的思想得以獨立。在這種情況下遭人忌妒,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并不會困擾我,因為我情愿有幾千個人忌妒我,也不希望有一個人同情我。盡管如此,我還是有百十來個朋友。最年輕的15歲;最老的105歲,剛剛去世。他們中有學生、教授、千萬富翁、王子和教會侯爵,也有街頭流氓和小偷。
我有什么還沒經歷過呢?有哪里我還沒有住過和沒投資過呢?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失眠,就用老辦法催眠。我就數數,但不是數羊。剛開始我數我的同學,然后數我住過的城市和國家,我去過的歌劇院,我認識的女性;但是當我數到曾經與我共事過的股市經紀人,還有我曾經待過的股市時,我開始有點恍惚了,在數到第50個的時候,我相信,那就是里斯本,我就已經睡著了。
年老給我帶來了哪些利弊呢?年老改變了我的心理,改變了我的時間觀。年輕的時候,我老覺得時間緊迫,想快點賺錢,覺得自己被投機的風險游戲深深吸引,大腦總是飛速地運轉。今天我則是用泰然處之的哲學觀點來看待日常瑣事,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是我知道昨天和今天,這就夠了。現在我可以慢慢地想,想一整年的計劃,其實我也不知道,明年我還在不在。時間過得飛快,不夠用來去做我有興趣的事情,我希望一天有48小時。
我已經沒辦法再學習新的東西了,但是我們這些老人在自己的圈子里卻越來越活躍。每天我都在學習著,每個日常小經驗、小事件,都會輸入到我的個人計算機里(我的腦袋),吸收、衡量,把多余的、不重要的信息刪除掉,然后將剩余的信息根據以往的認識自動分類。
我必須持續保持注意力,才有辦法處理金融市場上數不清的問題,所以我特別專注于鍛煉某個特長,很多心理學家認為這是很少見的。當我不需要用到腦袋時,我可以把它關掉,里面是完全的“一片漆黑”。當我需要用它來解決問題時,我可以把“燈光”打開,把里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有探照燈照著。我的工作室凌亂得可以用狗窩來形容,但是我的腦子永遠都是有條不紊的。
有一個25歲的小伙子有一次懷著幸災樂禍和不懷好意的態度問我,我是不是打算要騙他?“沒錯,”我回答說,“除非你可以把我的經驗和體會放在箱子里打包帶走!”他并不知道,老年人也有屬于自己的小樂趣。他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超過80歲的老人家,在巴黎可以享受到一項特殊的服務
搭乘地鐵時,可以從早上9點到下午5點,用二等車廂的票坐頭等車廂。人生從85歲才開始,我說得沒錯吧?
(本文摘自作者所著《一個大投機家的告白》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