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冷調

世人總是賦予象征主義太多定義、太多神秘內涵、太多所謂世紀末的色彩。但是也有這樣一位象征主義畫家，他開啟了繪畫“為藝術而藝術”的先河，卻沒有為藝術而藝術的矯揉做作，也沒有象征主義里人們所熟悉的頹廢幽暗的悲觀氣息，更沒有那個時代藝術圈中流行的孱弱傲嬌的品行。他就是象征主義的旗手——法國畫家夏凡納（Pierre Cecile Puvis de Chavannes）。

從夏凡納身上，可以看出某些藝術家成長的定律：出身貴族后裔；一場大病引來對藝術的終生信仰；意大利的旅行奠定藝術理想；幾乎完全靠自學而成的獨特畫風。在師承方面，夏凡納是個特殊的例子，沒有哪位老師能夠成功地影響并指導他，不管是亨利·謝菲爾、庫丟爾，還是德拉克羅瓦。對夏凡納來說，或許最好的導師是那些歷史上的前輩大師，比如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的委羅內塞。

看夏凡納的畫，人們會以為他一定是一位有著憂傷的布爾喬亞氣質的瘦弱青年，但事實卻相反，生活中的夏凡納體格健壯、性格開朗。在他身上，既有從勃艮第家族上流階層繼承而來的良好修養，也有藝術家特有的敏感善良。這與他總是帶有一抹憂郁的象征主義畫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能也正是這種反差令夏凡納的藝術有著與眾不同的文藝復興的古典氣息。

夏凡納的藝術人生并非一帆風順，他也曾遭遇長期不公正的攻擊和譏諷。直到《漁夫》《秋季》《戰爭》等作品問世，人們才開始逐漸認識到他卓越的藝術才能。而當亞眠、里昂、馬賽、巴黎等地的市政廳紛紛邀請他創作了一系列裝飾壁畫之后，他華麗的藝術之旅終于正式開啟。在這些作品中，夏凡納大膽嘗試他從意大利學到的壁畫技藝，《被藝術與繆斯珍愛的圣林》《藝術與自然之間》用一種清淡雅致的筆調展現了長卷般的美麗畫面。時人用美妙、高雅來形容夏凡納筆下的仙女，但沒有哪個溢美之詞能精確地傳達這些美輪美奐的巨幅之作的意境。對夏凡納的最高贊譽，也許是他創作的壁畫開始被越來越多的當地人看作是自己城市的標志。最后，夏凡納的作品甚至成為了整個法國藝術的“象征”。

在上述那些委托訂件中，夏凡納畫過很多社會題材的壁畫，但是因為他的畫風唯美而充滿隱喻，所以很少有人將之與枯燥無味的社會現實內容直接聯系起來。夏凡納很好地將教諭、訓誡或者宗教類情節轉換成抒情曼妙的優雅畫面，令人感到心神寧靜、清新幽淡。在夏凡納的筆下，我們會看到宗教，看到人神共鳴，看到荒蠻中尚存的文明，看到冷冽下的溫情。那看似宗教般的情愫，莫如說是畫家對大自然的虔敬。也因此，他的畫作才顯得如此美麗脫俗，是天堂，也是人間仙境。在象征的外衣下，包裹著畫家對美的終極理解。法國人曾這樣評價他：“為夏凡納贏得不朽榮名的那種和諧的美，要歸功于他在技巧與直覺兩者之間的平衡，歸功于這一青春活脫和一絲不茍的完美的結合。”他為世人留下了絕美的作品，令法國為藝術而藝術和臻于完美的民族氣質得到了完全的體現。正因如此，夏凡納的名字得以與莫羅和雷東等人并列，成為法國象征主義的一代宗師。

法國藝術理論家梅勒里奧將夏凡納的繪畫特征概括為三點：直覺、簡化了的形式，以及裝飾性。這種直覺合并了寫實與想象之間的距離，讓現實的場景得到了語義的轉換。形式的純化則進一步加強了空間的非現實感，凸顯出畫面的唯美性。而在裝飾性方面，雖然夏凡納的壁畫借鑒了很多裝飾藝術手法，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卻拉開了他的作品與尋常裝飾之間的距離，因為前者更唯美、更象征、更具有超越世俗的宗教性。夏凡納的象征主義證實了19世紀美術與工藝之間存在著的巨大鴻溝。

回看整個象征主義運動，無論是文學、音樂還是繪畫，它們最大的共同點都是主觀性的表現。而沉睡與死亡的意象、迷狂與放蕩、縱欲與享樂等，永遠是象征主義者所鐘愛的主題。但在共同的特征之外，每位藝術家筆下的象征主義又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說莫羅醉心于迷幻的宗教世界，雷東沉迷在鮮花、少女與怪物之間，那么夏凡納則總是以清新明快的色調向人們展示未來的美好。他的風格更多帶有文藝復興早期風格，色彩恬淡，形式簡潔。在夏凡納這里，也有死亡，也有荒涼，但死亡不是永久的黑暗，而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荒涼也不是完全的沒落，而是包含無盡的希望。因此夏凡納的畫中少見象征主義那種徒然的頹廢，而是在隱隱的哀傷中蘊藏著美好與期望。

將夏凡納僅僅看作一位象征主義畫家，其實是并不全面和準確的。在整個19世紀的藝術中，我們似乎很難將一位藝術家完全限定于某種風格，不論是唯美、象征，抑或形而上學、浪漫主義。在由時代劃出的清晰界分之下，我們不得不將這些卓越的人劃歸于某個風格之中，以證其為那面大旗下的渠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劃分既是對大師們的曲解，也是對他們作品的一種誤讀。夏凡納的力量來自于自然天成的美，用中性的冷色調渲染出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微妙平衡。就像畫家本人用信念與堅韌贏得了世人的尊敬，在真正美麗的藝術面前，連永恒的繆斯也會為之一見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