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言情梗”寫“兄弟情”

電視劇《瑯琊榜》自熱播以來，不僅僅被贊為高“顏值”的“良心劇”，更是激發了不少觀眾的“腐女心”。雖然《瑯琊榜》的主創團隊始終堅稱他們想要傳達的是梅長蘇與靖王之間的“一種兄弟情感”①，但這卻并不妨礙眾多“腐向”粉絲為蘇靖CP②的“基情”激動不已。以“蘇靖”“靖蘇”兩個關鍵詞進行檢索，截止到2015年11月26日，LOFTER③上這兩個標簽的總參與人數一萬有余，新浪微博上同名話題的總討論人數十萬有余，Bilibili彈幕網站上則有近千個同標簽原創同人視頻，其中最熱門的視頻如《【瑯琊榜】【梅長蘇×蕭景琰】【蘇靖】靠近一點點》④、《【瑯琊榜】金玉良緣之緣來是你》⑤等均有二三十萬次播放量……《瑯琊榜》的“腐女”觀眾們在各式網絡社區中參與蘇靖CP相關話題的討論，并創作了同人圖、同人文、同人視頻、同人歌曲等形式各樣的豐富同人作品。

在《瑯琊榜》主創們竭力自辯“清白”的同時，“腐向”觀眾們則鍥而不舍地挖掘著證明蘇靖相愛的蛛絲馬跡。有研究者考證，《瑯琊榜》原著小說最初是作為耽美小說在晉江文學城的“小粉紅”論壇連載的，連載十四章后才轉入晉江文學城主站及起點女頻⑥，改為非耽美向作品。這一發現成了證明蘇靖CP存在的最有力的外圍證據，引起了“腐向”觀眾的關注。一時間，《瑯琊榜》的“耽美十四章”也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熱詞，通過百度知道等各種渠道尋找“耽美十四章”原文、考證“耽美十四章”創作情況的行動在《瑯琊榜》“腐向”觀眾群中屢見不鮮。是兄弟情還是基情？——《瑯琊榜》官方與“腐向”觀眾之間關于蘇靖的這一場“相愛相殺”糾纏不清。

作為一個耽美愛好者，我同樣認為電視劇《瑯琊榜》是一部“腐向”作品，這不僅僅是因為其原著小說曾在晉江“小粉紅”發表的“前史”，更是因為電視劇《瑯琊榜》對于蘇靖關系的敘述模式完全借鑒了言情故事的慣用套路，那些原本應該應用于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表現忠貞愛情的言情橋段被大量使用在蘇靖之間，使得二人之間的所謂“兄弟情”呈現為一對一的專屬感情，這種排他性的情感已然超出了桃園結義式兄弟情深的界限。

《瑯琊榜》在敘述模式上的“偷梁換柱”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女主”設置上：靖王VS霓凰，

誰是真女主？

按照傳統的觀劇習慣，與男主人公最為親密，且戲份較重的穆霓凰理當是《瑯琊榜》中女主人公，然而縱觀全劇，“霓凰太沒有存在感，靖王才是女主”卻成為很多觀眾的共識。事實上，本該成為女主的霓凰，也確實沒有完成任何女主應有的功能。對于正統言情劇而言，女主人公或者在男主角的陪伴之下實現自己的夢想，或者幫助男主角克服困難走向成功，這一劇情展開過程同時也應該是女主人公自我成長、自我滿足和自我實現的過程。同時，女主人公還應與男主人公有頻繁的情感互動，造成男主人公或正面或負面的各種情緒轉變。反觀霓凰，且不說中途“下線”十多集的嚴重“失職”，僅就其出場的戲份而言，霓凰既沒有對推動劇情發展起到任何實質性作用，也沒有對男主梅長蘇的思想、抉擇和情感造成任何影響。她從一開始就是成熟和自足的，沒有欲望，也不曾成長。

那么，是誰在男主梅長蘇的陪伴之下實現了欲望，獲得了成長？得到梅長蘇的高度關注，深深影響著梅長蘇的情感和行事的“真女主”是誰呢？毫無疑問，是靖王。沉冤昭雪、登基為帝、保國安民，靖王的三大愿望成為梅長蘇地獄歸來又舍生赴死的根本動因，也是全劇劇情走向的核心線索。

二、情感表現形式上：

以“兄弟”之名行言情之實

在《瑯琊榜》中，蘇靖之間所謂“兄弟情”，是用大量“言情梗”來構建和展現的。在言情故事中用于展現愛戀關系的，或虐心，或溫馨的熟悉橋段不斷在蘇靖關系中復現，自然而然地會給“腐女”們帶來關于“基情”的想象，在她們心中進一步坐實靖王的“女主”地位。

豆瓣上的提問“哪個片段讓你覺得瑯琊榜有點腐”⑦引起眾多網友回應，指出了許多在《瑯琊榜》中令他們覺得腐的細節，而這些細節無一不是在言情故事中每每能夠激起觀眾“少女心”的耳熟能詳的橋段：靖王一劍砍斷密室鈴繩，“感覺比花千骨的宮鈴已毀還要虐”⑧；靖王雖也偶爾憶及祁王兄，但唯有提及“我想小殊了”的時候才會潸然淚下；靖王珍藏多年終于送給梅長蘇的南海珍珠放在言情劇中就是定情信物、求婚暗示；靖王一臉不情愿地說“你有幾個我不認識的朋友也很正常”時，活脫脫是一個言情劇中的吃醋男/女主；劇中有一句臺詞是“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會在這句話后面接上“才會愛上你”一類臺詞的言情劇不知凡幾，而靖王卻在這后面接上了“才會把他當成小殊”，很難不讓人將兩者聯系起來……

對于靖王而言，梅長蘇和母妃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譽王突襲獵宮時，他首先想到便是“母妃和蘇先生”的安危；對于梅長蘇而言，靖王和父帥是他在夢中都念念不忘的人，重病之中囈語，他第一句喊的是“父帥”，第二句就是“景琰，別怕”。就這一句“景琰，別怕”，不知讓多少觀眾熱淚盈眶，從此站定了蘇靖CP。劍指輿圖言軍策，出征送別索明珠，《瑯琊榜》中的幾乎所有“回憶殺”⑨都奉獻給了蘇靖，這就意味著梅長蘇與靖王之間的兄弟情已經超越了靖王與新舊兩任王妃之間的夫妻之情，超越了梅長蘇與霓凰之間似有似無的所謂愛情，超越了靖王與祁王兄的手足之情，超越了梅長蘇與衛崢、聶鋒等人的同袍之情。天造地設，非你莫屬，這種一對一的無可取代的情感已經跨出了一般而言的友情的界限，對于“腐女”們而言，它理所當然應該被定義為基情。

縱觀全劇，梅長蘇與靖王之間的相處模式是這樣的：梅長蘇為靖王默默付出而不讓靖王知道，靖王誤解梅長蘇，用語言刺傷梅長蘇。在其他人的幫助下靖王解開誤會，重新信任梅長蘇。然而梅長蘇依舊不讓靖王知道自己的身份并默默付出，靖王再次誤解，之后再次重歸于好……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最后終于真相大白，誤會盡釋，靖王完成當年的許諾贈給梅長蘇南海明珠，兩人和好如初。在甜寵文尚未流行的時候，這種制造沖突和虐點的模式幾乎是所有言情故事（從臺灣言情到“霸道總裁文”，從小說到電視劇）的必備套路，如今卻被如此明顯地運用在了梅長蘇和靖王之間，這絕不是表現兄弟友情的慣常方式，而是充滿“腐向”暗示的新的男性間情感關系的表達模式。endprint

三、人物關系設置上：一切為了“蘇靖”

除梅長蘇和靖王以外，劇中的其他人物也都以蘇靖情感關系為核心、按照言情劇的角色功能定位被井然有序地組織起來。這些人物功能設置可以與《還珠格格》（以下簡稱《還珠》）這樣的典型言情劇一一對應：

若論默默愛慕男主的女配，《還珠》中有喜歡永琪的知畫，喜歡爾康的慕沙，《瑯琊榜》中則有默默關懷梅長蘇的宮羽和藺晨；若論副CP，《還珠》中有含香和蒙丹，在幫助二人終成眷屬的過程中，永琪與小燕子、爾康與紫薇共克難關，更加理解和依賴彼此；《瑯琊榜》中則有景睿和豫津相知相交，促使梅長蘇重新思考與靖王之間的關系；若論長輩，《還珠》中有太后是惡家長，乾隆、令妃是好家長，《瑯琊榜》中則有大梁皇帝是惡家長，靜妃是好家長；若論反派，《還珠》中有皇后與容嬤嬤狼狽為奸，《瑯琊榜》中則有譽王、夏江、太子各懷心思；若論“助攻”，《還珠》中有聰慧的晴兒多次助男女主人公脫困，而《瑯琊榜》中則有以蒙大統領為首的龐大“助攻團”，每每在靖王誤會梅長蘇時挺身回護，將蘇靖之間的猜疑矛盾維持在了可控范圍內，在這個被粉絲們稱為“護蘇寶”（“蘇”指梅長蘇）的“蘇靖CP后援會”組織中，江左盟眾、霓凰、飛流等均是忠實團員……概言之，《瑯琊榜》中所有人物一方面扭結于以黨爭、赤焰舊案為核心的事件線上，一方面扭結于以蘇靖CP為核心的情感線上，而梅長蘇和靖王則同時是事件線和情感線中的關鍵人物，這樣的人物關系結構自然而然會引導有言情、耽美文本接受經驗的觀眾從“腐向”的角度理解蘇靖二人之間的關系。

如蒙大統領這樣在梅長蘇和霓凰關系中毫無作為的角色，卻在蘇靖關系中有亮眼的表現：相比于穆小王爺曾為梅長蘇和霓凰送出的實為“錯點鴛鴦譜”的“偽助攻”，蒙大統領為蘇靖送的各種“助攻”就顯得有效得多，總會導致蘇靖二人之間矛盾緩和或誤會加深——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情感“羈絆”的提升。其中最有效的一次，就是為蘇宅選址在靖王府隔壁了。

蒙大統領對梅長蘇說：“等你搬進去后，就在你的后院與靖王的后院之間挖一條密道，這樣就算你們平素沒有公開交往，他也可以夜里偷偷從密道過去跟你私會……”

梅長蘇道：“雖然是好主意，但你能不能不要學飛流那樣用詞？什么叫私會？”

蒙大統領回答說：“差不多的意思……”

這段對話無疑是全劇最為直白的一次“賣腐”了，可以說蒙大統領直接代廣大“腐女”道出了心聲，而此后，數次“密道私會”也確實成了加深蘇靖二人感情的重要渠道。

蘇靖二人之間，既有一干反派提供重重試煉，又有“護蘇寶”們熱情支持、保駕護航，再加上兩人頻頻上演甜虐交加的各種言情梗，可以說滿足了觀眾們對于一個愛情故事的全部想象和期待。因而，即使全劇中蘇靖之間都沒有任何過度親密的言行，這一份深摯的“基情”依舊成功地傳達到了如我這樣的“腐向”觀眾心中，對我們而言，蘇靖毫無疑問是相愛的，《瑯琊榜》毫無疑問是耽美的。

當然，正如導演所說，《瑯琊榜》中的所有情感表達都是非常“克制”⑩的，這一方面讓“腐向”觀眾對禁欲外表之下的深切情感產生強烈的認同，另一方面也保證了“非腐向”的觀眾仍可以好好欣賞梅長蘇與靖王之間的友情。前文列舉的諸種證明蘇靖CP關系的理由，只是“腐女”粉絲的一家之言，“非腐向”觀眾將蘇靖關系理解為“兄弟情”，也自有一番可以成立的說法。這其中本沒有誰對誰錯、是非黑白，重要的是年輕一代的“腐女”們終于可以與她們的長輩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同一部電視劇，為同一份情義而感動、向往。

【注釋】

①《導演孔笙解密《瑯琊榜》虐心的“蘇兄”如何養成》，載《南方都市報》2015年10月9日。

②CP是英文單詞coupling的縮寫，指具有戀愛關系的角色配對，更多用于耽美向作品之中。CP最常見的命名方法是以配對雙方名字（或習用的稱號、外號等）中各取一字放在一起來表示（如蘇靖），其中，名字的前后順序有時會代表攻受，如“蘇靖”意味著，梅長蘇是攻方（主動方），靖王是受方（被動方），“靖蘇”則相反。

③LOFTER：網易公司2011年8月下旬推出的一款輕博客產品，2014年以來隨著“二次元”愛好者大量涌入，目前成為國內最活躍的綜合性同人創作發布平臺。

④《【瑯琊榜】【梅長蘇×蕭景琰】【蘇靖】靠近一點點》，younghee阿靖，2015年10月14日上傳，Bilibili彈幕網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3001948/，截止到2015年11月28日，共播放31萬次。

⑤《【瑯琊榜】金玉良緣之緣來是你》，清曉曉曉曉，2015年10月18日上傳，Bilibili彈幕網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3080695/，截止到2015年11月28日，共播放20萬次。

⑥本文有關《瑯琊榜》連載信息根據肖映萱考證結果，詳見本期《“男版白蓮花”與“女裝花木蘭”》一文相關注釋。

⑦《哪個片段讓你覺得瑯琊榜有點腐》，豆瓣小組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0379513/？start=100，2015-10-12。

⑧Jenny對《哪個片段讓你覺得瑯琊榜有點腐》的回應，豆瓣小組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0379513/？start=100，2015-10-12。宮鈴是電視劇《花千骨》中男女主人公之間最重要的情感信物。

⑨回憶殺：最初是動漫術語，現一般用以指代故事中的人物對于珍貴過往的飽含深情的回憶，在影視作品中，回憶殺往往用閃回的方式呈現，可以起到渲染氣氛、烘托情感的重要作用，特別是在言情劇中，是展現男女主人公之間深刻愛戀的重要手段。

⑩《你們說蘇靖CP〈瑯琊榜〉說我們已經自覺克制了》，載《新京報》2015年10月14日第C06版。

（王玉玊，北京大學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