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王春林
作家須一瓜長期供職于媒體,對于媒體人的生活狀況可以說有著相當深入的了解,但在她的小說寫作歷程中,對于媒體人的生活卻甚少涉及。但這一次,在長篇小說《別人》(載《人民文學》2015年第7期)中,一向小心翼翼的須一瓜,卻掄開了膀子,直擊媒體與媒體人的生活狀況了:“是的,《別人》用的就是‘窩邊草。它描摹了一塊世事善惡的集散地,一個人心情志樞紐中心。它用媒體框架,寫了媒體人的夢想與夢魘,欲望與掙扎,寫了世相人心中的妖與妄。是的,我到底犯忌了:本是‘太熟了,不好下手的平素回避地,我終于走了過來,嗅著窩邊草。”①為什么要突破自我約束大寫特寫媒體生活呢?一個關鍵的問題,恐怕就在于媒體本身就有著一種突出的鏡像功能。所謂媒體,指傳播信息的媒介,在當下時代一種約定俗成的意義上說,存在著電視、廣播、報紙、周刊(雜志)這四大傳統媒體。具體到須一瓜的《別人》,她所集中描寫展示的,乃是一群供職于報紙的媒體人的工作、生活與精神狀貌。須一瓜這一次之所以要以正面強攻的姿態直擊表現媒體人的生活狀況,與她為自己確定的深度介入表現當下時代嚴重社會問題的創作主旨密切相關。某種程度上,能夠極其有效地把媒體人的生活與嚴重社會問題拼貼連接在一起的,正是新聞事件。一方面,只有那些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事件方才有可能進入媒體人的報道視野之中,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具有負面效應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也只有在從事于新聞報道的活動過程之中,媒體人自身的生活狀況與精神世界才能夠得到充分的展示。在這個意義上,須一瓜筆下的媒體,實際上也就具有了雙重的鏡像功能。一方面映照表現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反觀表現媒體人自身的形象。
問題在于,一部旨在透視表現媒體人生活狀況的長篇小說,為什么要被命名為“別人”呢?這里的“別人”,最起碼包含著以下三個方面的意味。其一,從職業的角度來說,相對于龐貝而言,她的那些傳媒同事們可以被看作別人。其二,相對于包括龐貝在內的報紙傳媒從業者而言,其他林林總總的社會公眾可以被看作別人。其三,從個體的角度來說,相對于龐貝而言,大夫馬佛送可以被看作是別人。歸根到底,正是通過對由眾多他者所構成的別人世界的藝術展示,須一瓜一方面把批判矛頭尖銳地指向了社會問題成堆的當下時代,另一方面也對以媒體人為主體構成的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進行了足稱犀利的透辟解剖。我們注意到,同樣還是在小說的后記中,須一瓜有一段從馬丁·布伯《我與你》中生發出來的智慧說法:“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在《我與你》中,反對主體間的關系墮落為主客體間的關系(這就是中國現階段人之間的嚴酷現實),而是建立自由、平等、尊重的真正的人性化的關系。我們面臨的生存困境與文化危機,就是個體間的失落與主體間的疏離。他認為,人真正的存在,實現于沒有任何目的、期待、手段、的‘我與你的關系中。‘我與它的關系極度膨脹,使人難以返回‘我與你的關系中時,人的存在就是不健康的。《別人》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②必須承認,作家的現身說法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我們更好地進入《別人》的藝術世界。然而,倘若允許我們再想得多一點,那么,須一瓜的“別人”也完全可以被看作是薩特意義上的“他人”。薩特在一種存在主義的層面上強調“他人就是地獄”,強調他人乃是一種自我主體之外的異質性構成。馬佛送因為距離遙遠而成為龐貝極不了解的一位“別人”自在情理之中,令人驚異處在于,江利夫雖然是龐貝彼此投契的同道與知己,經常活動在龐貝的身邊,但后來的東窗事發卻還是讓龐貝大跌眼鏡。在這個意義上,江利夫完全稱得上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須一瓜“別人”更深一層的形而上意涵,恐怕正在于此。究其根本,一部《別人》,意欲深度探究表現的正是一個由很多個“別人”構成的現實社會,正是這些個“別人”那簡直就是深不可測的內在精神世界。
首先進入須一瓜關注視野的,是當下時代日益嚴重的食品安全問題。《日子報》記者龐貝因為酒后大鬧派出所醉打警察的問題差點被停職下崗,非常器重她的報社老總花利民特意安排她擔任新成立的“食品報道組”的負責人。報道組由三人組成:“龐貝,括弧里寫金牌記者;段愷心,括弧里是省雙十佳記者;羅加加,括弧里寫食品專業記者。”正所謂“民以食為天”,因為食品安全事實上已經成為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所以,“食品報道組”的成立,馬上就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報道活動一開始,專設的熱線電話就被反映問題的老百姓給打爆了。事實上,也正是借助于龐貝這個“食品報道組”的采訪報道活動,當下時代日益嚴重威脅著國人身體健康的食品安全問題方才在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比如,毒鴨血問題、有毒的化學火鍋湯,連調味品區也簡直淪為“化學品專柜”。為了證實這些化學品的“奇效”,龐貝他們果然動用“一滴香”烹調出了一桌香噴噴的盛宴,其美味直讓自己不知內情的媒體同事們贊不絕口。但“一滴香”令人瞠目結舌的真實情況卻是:“‘一滴香是通過化工合成方法做出來的,而對人體危害很大,長期食用更會損傷肝臟,還能致癌。”假鴨血、“一滴香”之外,其他諸如毒魚、毒豆芽、假葡萄酒、毒狗肉等食品安全問題,也都在須一瓜的筆下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關注表現。總之,由于巨大市場利益強力驅動的緣故,食品造假已經成為當下時代一個非常普遍的社會問題。這一問題的存在,嚴重地影響著國人的身體健康。對這一點的尖銳揭示,所凸顯出的正是須一瓜一種難能可貴的社會批判立場。
然而,與食品安全問題的嚴峻狀況相比較,更加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社會監督管理部門的不作為。這一點,集中表現在毒鴨血事件被曝光后由食品藥品監督局與市委宣傳部門聯合牽頭主辦的一次碰頭會上。一進會議室,龐貝就聽到報社同事江利夫與官員們之間的會前辯論:“那個官員認為,報社不應該這樣制造輿論恐怖,這是破壞社會和諧。另一位官員在大聲附和:這是社會轉型期的階段性問題,全國都在放毒,我們酉州算好了,你報紙這樣不負責地報道,外地人上網一看,還以為我們酉州是全國最黑。”就這樣,本來是自身沒有能夠很好地履行監管責任,但在問題被報道出來之后,這些監管部門卻不管不顧地遷怒于報社。原本以為自己報道有功的龐貝他們,根本沒想到,碰頭會到頭來卻變了味,變成了一個變相的“批斗會”。在這個碰頭會上,來自各個政府職能部門的相關領導拼命地推卸責任,并且在暗中有意無意地把指斥的矛頭對準了龐貝他們。從區農業局到區工商局,一直到市質量監督部門,所有的與會者都站在各自部門的本位立場上,為自身的不作為強作辯護。依照與會者的邏輯,真正應該受到指責的既不是制假造假者,也不是這些監管部門,反倒是惹是生非的龐貝他們。假若媒體不去關注報道事實上日益嚴重的食品安全問題,不去捅這個敏感的馬蜂窩,那么自然也就會天下太平。很顯然,正是通過這樣一個實際上已經變了味的碰頭會的描寫,須一瓜對于食品安全問題之所以會越來越嚴重的社會政治原因進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究與追問。一方面,假冒偽劣食品的日益增多,固然與所謂市場經濟強烈刺激下國人欲望的普遍膨脹密切相關。伴隨著物欲的喧囂,國人的道德水準嚴重下降。失去了道德有效制衡后的國人,競相狂奔在達至欲望高峰的路途上。但在另一方面,食品安全問題的愈演愈烈,卻又與政府相關職能部門的監管不力脫不了干系。關鍵的問題在于,這些監管部門不僅自身沒有發揮應有的監管作用,而且還反過來倒打一耙,把積極介入假冒偽劣食品問題報道的新聞媒體視若寇讎。這樣一來,須一瓜自然也就把自己的批判矛頭更其犀利地對準了潛隱于食品安全問題背后的不合理社會體制問題。endprint
食品安全問題之外,須一瓜在《別人》中聚焦的另一個嚴重社會問題,就是醫院里的經營創收與醫患關系問題。這一點,集中表現在馬佛送曾經供職過的酉州人民醫院以及尚仁與麗健這兩家私立醫院。首先是酉州人民醫院的經營創收:“新上任的院領導大抓經營創收,連續出臺改革方案。比如開單提成規定:門診、住院病人發生的藥品收入,計入開單醫生所在科室,作為該科室的藥品收入。醫生們為了提高收入與獎金,能用國產藥的,用進口藥;能用普通藥的,用新特藥;能用一兩種藥的,用三四種藥;光子刀、支架植入、核磁共振、住院證,統統都明文規定轉為計件收入。”這樣一來,醫護人員的待遇固然提高了,但沉重的醫療費用卻被轉嫁到了無辜的患者身上。所謂的亂收費云云,指的也就是這種情況了。然后是私立醫院的對于無辜民眾的惡意騙診。何為惡意騙診?就是說這些私立醫院常常會打出免費大義診的旗號來招徠患者,只要有人貪圖一時的小便宜上門求診,私立醫院發橫財的機會也就到了。比如,一位賣菜的老農,本來只是普通的咽炎,卻因為貪圖小便宜去做免費的彩超。沒想到,不彩超不要緊,這一彩超,可就彩超出了大問題。結果,他被莫須有地懷疑有三個腫瘤。如此一個診斷結果,不僅給他無端平添了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且也增加了經濟負擔。最后的獲利者,當然只能是惡意騙診的私立醫院本身。如此這般不擇手段地忽悠欺騙患者,所帶來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醫患關系的高度對立與緊張。這一方面,最典型不過一個例證,就是那位因為被診斷為性病而最終被迫自殺的男人。誠所謂人命關天,以惡意騙診的方式聚斂錢財已屬不義之舉,到最后居然還鬧出了人命,那就真正稱得上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了。究其根本,無論是酉州人民醫院巧立名目無原則的經營創收,抑或還是私立醫院不擇手段地大肆聚斂錢財,都是導致當下時代醫患關系日趨對立緊張的主要原因所在。正如同前邊已經討論過的食品安全問題一樣,導致醫療問題日趨嚴重的關鍵原因,也不外兩個方面。一個是國人道德水準的普遍下降,唯利是圖,見錢眼開。另一個則是政府監督管理部門嚴重缺位失職后的毫無作為。
需要注意的是,不管是食品安全問題,還是醫療創收與糾紛問題,在須一瓜的《別人》中,都是通過一群媒體人也即《日子報》的一群記者的新聞報道而被揭示出來的。在這些媒體人揭露反映這兩類社會問題的過程中,他們自身的形象也處在被須一瓜解剖呈現的狀態之中。而這,也正是作家所重點關注表現的媒體一種非常重要的鏡像功能。因為這些媒體人在社會身份的歸屬上都可以被劃入到知識分子的類別之中,所以,須一瓜對于這些媒體人精神世界所做的藝術剖析,也可以被理解為是對當下時代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度透視。對于這些媒體人來說,首要的本職任務就是恪守新聞倫理,做好新聞報道。所謂新聞倫理,其第一要義顯然就是盡可能如實地反映新聞事件的真相。具體到須一瓜《別人》中的《日子報》同仁,歌功頌德的正面新聞當然不是問題,難就難在怎樣才能夠盡可能如實地把諸如食品安全與醫療創收糾紛這樣嚴重的社會問題真相在新聞報道中反映出來。這一方面的一個典型案例,就是龐貝他們這個“食品報道組”剛剛成立不久時對于毒鴨血事件的及時報道。說實在話,對于龐貝他們來說,能夠不打折扣地把自己在新聞采訪過程中所了解到的全部事件真相如實反映出來,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即如毒鴨血事件,雖然龐貝他們如愿以償地反映了事件的真相,但在事后卻因此而感受到了極大的精神壓力。碰頭會上政府各職能部門在自我辯解開脫的同時對于記者“亂捅爐子”行為那種潛在的強烈不滿,是顯而易見溢于言表的。這種情況就充分說明,在現行社會體制下,如同龐貝這樣的媒體人要想恪守新聞倫理,忠實履行記者職責,首先就會面臨來自體制的政治意識形態的干擾與鉗制。這一點,同樣也體現在小說開篇處龐貝對于小劍橋幼兒園克扣幼兒與員工伙食事件的報道上。龐貝的報道明明有充分的事實依據,但因為此前龐貝曾經醉打警察,因為那個幼兒園的園長已經“惡人先告狀”,已經把舉報信散發到了市教育局、區教育局、市委、市府辦,甚至還有小劍橋所在的村委書記辦公室,可以說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所以報業集團黨委的最終意見還是要讓事實上恪盡職守的龐貝停職反省。這一事實的形成,顯然就可以被看作是權力意識形態橫蠻作祟的一種直接結果。若非如此,僅憑那個小小的幼兒園園長的能量,根本就不可能掀起這么大的風浪來。小說文本中,圍繞“食品報道組”的工作,曾經出現過這樣一段敘述話語:“侯翔看出段愷心心結,拍了拍他的肩頭,說,兄弟,今天我掏心掏肺多說幾句,是的,你們食品報道組給《日子報》掙足了面子。走出去,到處聽到人家夸你們。但是,我昨天卻開會,上面已經口頭提醒《日子報》,事關民生的報道,記者可以有激情,但報社必須有節制。”什么叫“記者可以有激情,但報社必須有節制”?所謂的“有節制”云云,顯然意味著對于民生報道一種來自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力控制。
政治意識形態之外,另一種直接鉗制影響媒體人恪守新聞倫理的重要力量,來自進入所謂市場經濟時代以來逐漸蔚為大觀的消費意識形態。對于報社來說,所謂消費意識形態的影響,直接體現在廣告收入上。具體到《別人》中的《日子報》,作為酉州報業集團的一員,其廣告經營原來一直歸屬于集團,《日子報》自己無須在這一方面多費腦筋。然而,隨著報業集團改革的整體步伐,《日子報》廣告經營的最終獨立,乃是一種不可逆轉的根本趨勢。雖然這種改革措施曾經遭到《日子報》老總花蟑螂的竭力抵制,但終究還是無法抵擋:“從新生到如今五歲半,從來不操心的《日子報》,必須面對自家的日子了。發行多少錢,紙張多少錢,廣告進項多少,人員工資,辦公成本,都得算本賬了。”正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歸根到底一句話,廣告獨立經營后《日子報》的生存發展,均需依賴于自家的廣告收入了。為此,“集團廣告中心特意調配了一個懂經營的蔣小平副總過來,協助毫無經營意識的花總。花總一看蔣副就別扭,當面譏諷他見錢眼開。蔣副反唇相譏,說,我要不見錢眼開,那就瀆職了。”花總之所以會對蔣副不感冒不買賬,與他那樣一種堅守新聞倫理的理想主義情懷密切相關。現行體制下,龐貝他們這個“食品報道組”,能夠在《日子報》連續刊發多篇事關食品安全的批評性報道并引起社會的廣泛注意,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花總的鼎力支持。如此一位新聞理想主義者,置身于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因為新聞理念受到強烈沖擊的緣故,自然會與主管廣告經營的蔣副發生沖突。endprint
這里的關鍵問題并不是說蔣副就不愿意恪守新聞倫理,而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要想維持報社的正常運作,保障員工的基本權益尤其是經濟權益,就必須首先保障必要的廣告進項。這樣一來,一種市場經濟時代的新聞報道奇觀也就應運而生了:“從此,各編輯電腦前的隔板上,不僅夾了市領導五大班子的排名座次順序表,還多了一張字體更黑的重點企業名單。”倘若說前者代表著政治意識形態,那么后者就顯然意味著消費意識形態。“重點么,簡單說,就是油水多,容易出油或已經榨出油或日后還要大出油的廣告大戶。也就是說,如果記者來稿,尤其是批評稿子,出現以上名單中的企業,必須事先和廣告部門溝通。什么叫溝通?基本就是不發稿。這種死稿,讓一線記者火冒三丈,最后領導們把為經營犧牲的稿子按‘烈士計分,多少安撫一點白辛苦的記者情緒,但花總常常氣得扼腕。也有暫時不死的,那通常是拉廣告的談判籌碼。”正所謂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軟,如此一種等價交換的結果,就是以揭出問題為根本追求的批評性新聞報道胎死腹中。這樣,企業通過廣告費就徹底收買了新聞記者的批評報道權。更嚴重的問題在于,為了完成廣告任務,《日子報》居然被迫把廣告任務分解落實到了每一位編輯記者的頭上。以上所有這些,都充分證明著市場消費意識形態將會在怎樣一種嚴重的程度上危及以還原事實真相為根本旨歸的新聞倫理。其中,同樣被嚴重侵犯戕害的,更是媒體人或者說知識分子的一種人格與精神尊嚴。
帶有強制性色彩的政治意識形態的存在,固然會鉗制影響媒體人對新聞倫理的恪守,但相比較而言,在一個資本已然成為社會生活核心的經濟時代,更容易對媒體人的精神世界構成直接控制的,反倒是具有軟性色彩的簡直就是無孔不入的消費意識形態。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江利夫這樣一類的媒體人身上。江利夫曾經如同花總一樣恪守新聞倫理,忠實于自己的新聞理想。但面對著來自包裹著甜蜜糖衣的消費意識形態日復一日的打磨銷蝕,江利夫終于還是徹底敗下陣來。令人欣慰處在于,并不是所有的媒體人都會如同江利夫一樣倒在糖衣炮彈的進攻面前。令人尊敬的花總花蟑螂之外,以自己樸素低調的行為方式堅守新聞倫理的一個媒體人或者說知識分子形象,就是小說主人公之一的龐貝。雖然從來不做什么高調宣示,但在自己的履職過程中,龐貝一直都是堅持原則,恪守新聞倫理的。且不說尋常意義上的所謂糖衣炮彈,即使在其中摻雜上個人的私情,龐貝也一樣地六親不認。
龐貝等一眾媒體人的形象之外,《別人》藝術上的另一個引人注目處,乃在于對于馬佛送與趙楓蕾這一對大夫夫妻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與塑造。但在具體分析這兩位人物形象之前,首先要明確的一點是,從階層歸類的角度來說,正如同媒體人一樣,大夫也可以被歸入現代知識分子的行列之中。因此,我們對馬佛送與趙楓蕾夫妻的深度解剖,也可以被看作是對現代知識分子精神構成的一種理解與分析。如果從小說結構藝術的層面來衡量,那么,由馬佛送牽連而出的一系列醫療創收與糾紛問題,顯然可以被看作是《別人》中非常重要的一條結構線索。很大程度上,這一條線索,與食品安全問題那一條線索一起,構成了相互交叉延伸發展的雙線結構。實際上,也正是依循這一條線索,須一瓜在漸次揭開醫療創收與糾紛問題真相的同時,也深度刻畫出了馬佛送與趙楓蕾這兩位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知識分子形象。首先是富有強烈正義感的趙楓蕾。面對著酉州人民醫院各種不合理的創收舉措,生性一根筋的大夫趙楓蕾持激烈的對抗姿態,她不僅自己自覺抵制醫院的不合理舉措,而且還屢屢向上級部門舉報。趙楓蕾的反抗,招致的自然是打擊報復。最終,不堪羞辱的趙楓蕾以自殺的方式做出了自己最后的抗爭。
雖然諸如龐貝、趙楓蕾這樣的人物形象都可圈可點,但相比較而言,其內在精神世界構成最為復雜的一位知識分子形象,無疑還應該是馬佛送。雖然意志未必如同趙楓蕾那樣堅定,但在與酉州人民醫院對抗的過程中,夫妻關系一向不怎么和諧的馬趙兩位,居然成了一條戰壕里的盟友。然而,妻子趙楓蕾的跳樓身亡,尤其是她棄世后才被發現的電話與短信,對他的精神世界構成了致命一擊。遭受如此一種情感打擊后,心灰意冷的馬佛送主動離職,辭去了酉州人民醫院的工作。但工作可以離職,生活卻不能不繼續,尤其是馬佛送并不僅僅只是自己一個人,他還有年邁的父母以及一位抱養來的姐姐需要照護。迫于生計的緣故,離職后的馬佛送被迫依附于一家名叫麗健的私立醫院的女老板綦連蓮。面對著實實在在的金錢收入,“馬佛送的心,不自然地跳。他感到自己的慌張,因為他知道自己心動了。他沒有回復。他在尋思,自己是不是就這樣一步步要和他最不屑的暴發戶們為虎作倀了。”實際上,就在馬佛送不斷地捫心自問的時候,他的精神世界正處于墮落下降的過程之中。
最能見出漸次蛻變后馬佛送精神世界復雜性的,是他的父母和姐姐因為吃狗肉中毒事件發生后他所作出的一系列反映。雖然說吃狗肉中毒本身就屬于食品安全問題,但須一瓜對狗肉中毒事件的描寫主旨卻很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借此來凸顯醫療糾紛,并深度刻畫馬佛送這一人物形象。中毒事件發生后,中毒者很快就被熱心的鄰居送到尚仁醫院急救,怎奈私立醫院的救護能力極弱,病人雖然被送到了醫院,但醫院卻耽誤了救治的最佳時刻,結果,馬佛送姐姐的生命,就這么給活生生地給耽誤了。尤其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是,事發之后,馬佛送方才發現自己的署名權竟然被盜用了:“這一次,他看到了他的簽名,第一眼他覺得古怪,瞪大眼睛仔細看,他簡直難以置信,他小心放大細看,沒錯,他沒有看錯,那上面的簽名就是馬佛送。他,馬佛送,今晚就是尚仁的值班醫生!馬佛送仰頭重重后靠。”搞了半天,從理論上說,可憐的姐姐竟然慘死在自己的弟弟手里。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馬佛送無奈接受了消費意識形態影響的緣故。沒承想,馬佛送也因此而受到醫院的要挾,最終只能放棄抗爭。到這個時候,那位曾經面無懼色地和趙楓蕾醫生一起并肩為社會正義而戰的斗士馬佛送,也就徹底扭曲墮落成為金錢與名聲的奴隸了。為了自己的所謂“聲譽和前途”,馬佛送最終無情地葬送了自己的親情和良知。
總之,正是依托于諸如龐貝、趙楓蕾、花總、江利夫等一眾人物形象,尤其是馬佛送這一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知識分子形象的刻畫塑造,須一瓜得以藝術性地對當下時代諸如食品安全、醫療創收與糾紛等嚴重社會問題進行了堪稱透辟犀利的揭示與批判。而《別人》,也因此而成為一部當下時代并不多見的優秀批判現實主義長篇小說。
2015年9月29日夜23時50分許完稿于北京蘭溪賓館。
時,窗外大雨瓢潑。是日,第九屆茅獎在文學館頒獎
【注釋】
①②均見須一瓜《我終于走來,嗅著窩邊草——關于長篇小說〈別人〉》,載《文匯報·筆會》2015年11月13日。
(白云、王春林,山西大學中文系。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ZD12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