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桂西北作家群的創作前路,這應該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畢竟作家群中每個作家的創作角度、創作尺度都各有所取、各有所長,要想在這各種不同的創作風格中探索出一條出路來,談何容易。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對一個作家群體的創作前景進行分析就是盲人摸象,讓人一頭霧水找不著北,透過桂西北作家群近期的長篇小說創作,我們可以對其創作前路進行一個整體上的把握。畢竟長篇小說是最能體現一個作家的創作思想及藝術風格的文體,而長篇小說創作也是桂西北作家群文學創作中最強有力的一脈,是桂西北作家群創作水平的最高標志。
目光拉回到十來年前,隨著東西的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鬼子的中篇小說《被雨淋濕的河》接連獲得第一屆及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當時的廣西文壇開始將關注的目光從中短篇小說創作轉向長篇小說創作。2004年年初,黃祖松以“竹松”為筆名在《廣西日報》上刊發了《決戰“長篇”》一文,指出“令文學桂軍心中隱隱作痛的是,至今為止,在長篇小說創作方面沒有重大的突破,不僅數量少,獲獎分量也不足”,并提出了“決戰‘長篇”的口號,因為“‘長篇更能衡量一個作家的全面素質和水平,更能衡量一個創作隊伍的整體實力!在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的最高戰略目標在‘長篇,文學的決戰在‘長篇”①。這是廣西文壇發出的向長篇小說進軍的號角,人們希望文學桂軍除了在中短篇小說創作領域做出成績外,更應該在長篇小說創作領域有所作為,只有沉實厚重的長篇小說才是一個創作群體堅挺的脊梁骨,才能支撐起其龐大的軀干。黃祖松“決戰‘長篇”口號提出不久,2004年5月,在廣西文藝界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座談會上,時任中共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副書記潘琦提出,廣西文學創作,要實現四個轉移:中短篇小說向長篇小說轉移,長篇小說向影視劇轉移,城市題材向農村題材轉移,一般題材向重大題材轉移。以此次會議為標志,文學桂軍拉開了決戰長篇的序幕②。此外,黃偉林在《南方文壇》2004年第2期上發表了《艱難的突圍——論廣西長篇小說的現狀、存在的問題和發展途徑》一文,對當時廣西長篇小說創作的現狀、問題進行了分析,并提出了應對策略。一直到2007年,李建平等人的《文學桂軍論》一書“結語”部分還是以《決戰“長篇”及其他》為題,再次對文學桂軍的長篇小說創作展開論述,期待文學桂軍能拿出史詩性的長篇小說。那么,十年過去了,文學桂軍特別是桂西北作家群的長篇小說創作實績如何呢?
在“決戰‘長篇”口號提出后的兩年時間里,東西、鬼子、凡一平等桂西北作家群代表性作家紛紛推出了自己的長篇小說。此前,他們已經有過多年的小說創作鍛煉,并且擁有了豐富的生活經驗及知識積累,因此,在內力和外力的共同作用下,在那個時間段里,他們紛紛拿出了進入21世紀之后的首部長篇小說新作。2005年,東西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后悔錄》,該書曾獲《新京報》“2005年文學類好書獎”,東西也因該小說獲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2005年度小說家”稱號。2007年,鬼子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根水做的繩子》,這部小說曾被《中國圖書商報》評為“2007十大好書”,并獲得“《小說月報》2007—2008優秀長篇小說獎”。凡一平也在2005年推出了長篇小說《順口溜》。2005年至2007年這個時間段,可以說是21世紀桂西北作家群長篇小說創作的第一個高潮。
東西、鬼子、凡一平的這幾部長篇小說在創作題材和創作風格上都呈現出了多元化的趨勢,桂西北作家們已經不再過渡依賴于自身的成長經驗,為了突顯自己的創作與“現代”接軌,他們試圖隱蔽桂西北地域身份,試圖跳出桂西北地域界限,努力站上更高平臺以更廣闊的視野去對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命運進行關懷。東西的《后悔錄》屬于城市題材,而凡一平的《順口溜》則是官場題材,鬼子的《一根水做的繩子》雖然是農村愛情題材,但是故事的發生背景并未帶有明顯的桂西北地域特色。可見,桂西北鄉土文化底色在這一時期桂西北作家群的長篇小說創作中已經開始淡化隱失,“去地域性”成為這一時間段他們長篇小說創作的趨勢。用東西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的寫作是掙脫‘地方性的,是在尋找人類的共性”,他自己也認為《后悔錄》是一部掙脫了“地方性”的作品③。桂西北作家們為了獲得主流文學的認同,在長篇小說創作中努力掙脫“地域性”而去追求“現代性”及“人類的共性”的做法是很正常的,畢竟沒有哪一位現代作家愿意圈定自己的身份,只局限于寫某個地域或某個民族,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為全世界全人類寫作的。更何況這一時期洶涌而來的全球化、城市化、網絡化浪潮在很大程度上也打破了地域、民族的壁壘,這些外部沖擊也讓“地域性”寫作似乎難以為繼,因此桂西北作家群長篇小說創作的“去地域性”也就理所當然。
當我們都以為桂西北作家群的長篇小說創作將完全突破桂西北地域限制,繼續呈現更為多元化的發展態勢的時候,卻在十年之后驚奇地發現,在新一輪的長篇小說創作高潮中,桂西北作家們并沒有在“去地域性”的創作道路上越走越遠,他們在當初有意地“疏離桂西北”之后,這一次又悄悄地“回歸桂西北”。2013年至2015年可以算是21世紀桂西北作家群的第二個長篇小說創作高潮,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里,涌現出了東西的《篡改的命》(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出版)、凡一平的《上嶺村的謀殺》(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出版)、李約熱的《我是惡人》(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出版)、紅日的《述職報告》(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出版)等長篇小說。這幾部長篇小說無一例外都是從桂西北豐厚的文化積淀中汲取養料創作而成,在這些小說中可以很容易地發現或隱或顯的桂西北文化因子,這樣的集體式“回歸桂西北”讓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出這一階段桂西北作家群的長篇小說創作動向及趨勢。
“回歸桂西北”并不是說東西、凡一平等桂西北作家回到鄉土文學創作的路子上來,這幾部長篇小說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純粹鄉土文學,作家們只是借用了桂西北鄉土文化底色來書寫一種本土情感、生命體驗和時代精神。從內容上看,《篡改的命》《上嶺村的謀殺》是鄉土題材與城市生活同時呈現,它們是東西、凡一平們進城之后對桂西北故土回頭凝望的結果。這一個回頭的姿勢正如黃偉林在《艱難的突圍——論廣西長篇小說的現狀、存在的問題和發展途徑》一文中所說的那樣:“在一定程度上,我意識到廣西小說家的作品豐富的是知識經驗,少的是心靈對知識經驗的咀嚼、反思,換言之,少了哲學。如果這些作者只是一個生活的享樂者,我會覺得他一往無前無可厚非,因為他有太多的快樂需要享受,有太多的經驗需要傳達,有太多的風景需要走馬觀花,甚至不妨像方方寫的‘奔跑的火光。然而,如果他想做一個小說家,特別是想做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我想提醒他,他應該時時回回頭。回頭,一個回頭的姿勢會給予他的作品更開闊的心靈的空間。”④endprint
也許十年前作家們并沒意識到回頭凝望的重要性,那時的他們埋著頭勇往直前,恨不得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去搶占文壇的前沿陣地,甚至引領當代文學創作的潮流。但是,十年之后,在城市中生活的東西、凡一平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體驗著現代社會的劇烈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心浮躁,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鄉村倫理與城市經驗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沖突,因此,在這個時間點上,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凝望“桂西北”,去寫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里桂西北農民在返鄉與進城之間的酸甜苦辣、艱難險阻也就不足為奇了。東西的《篡改的命》中,主人公汪槐、汪長尺父子一輩子的念想就是希望能洗掉腳上的黃泥巴,走出鄉村去到城市做一個城里人。但是在急速前進的時代面前,他們永遠跟不上趟,只能做城市的匆匆過客,最終被城市所踐踏、拋棄、犧牲,汪長尺最后只能通過投胎成為仇人的兒子來實現成為城里人的愿念。凡一平的《上嶺村的謀殺》中,已經在城市立穩腳跟的韋波、韋濤兄弟其實并未能安心,鄉村的倫理綱常仍不時糾纏他們,導致他們和男女主人公黃康賢、唐艷等共同謀殺了村里的大惡人韋三得,最后結局是韋波入獄、黃康賢自戕。這兩部小說的女主人公賀小文、唐艷盡管最后都圓了進城夢,但是曾經為了能在城市中生存下來而不得不出賣身體的屈辱經歷,肯定也會讓她們常常不堪回首、難以釋懷,她們盡管人在城里,心卻永遠在城外。
李約熱的《我是惡人》和紅日的《述職報告》都是將故事發生的時空置于桂西北小城鎮中。《我是惡人》看似混亂繁雜的故事背后揭露的是因“文革”所造成的鄉村社會的無序及鄉村倫理的扭曲。“文革”中的野馬鎮“每個圩日,都要斗人”,“過節的時候,都要公審幾個壞人來慶祝”,而且某年打死人之后還發生了“吃人肝”的事情。筆者和李約熱是同縣臨鎮人,這部小說中的某些場景某些故事早就聽老輩人說過,可是在小說中讀到這些地方的時候還是感到心頭一緊,許多為當地人所諱言的事情居然都被作者寫到小說中去了,看來作者連野馬鎮的遮羞布都扯掉了。正是“文革”所造成的混亂扭曲,使得即使已進入1982年的野馬鎮仍處于社會倫理秩序的失控狀態之中,一些在正常理性的社會倫理秩序中原本可以控制的惡,因而不斷滋長。小說中主人公馬萬良是自己要變成惡人的,他仇恨野馬鎮上那些虛偽的人們,尤其是那個在“文革”中打了他父親后來又用槍柄砸他腦袋的公安黃少烈。當整個野馬鎮幾乎每一戶人家都為馬萬良天天在家磨刀而驚恐萬分的時候,馬萬良其實瘋了,并且因瘋跳進白露巖死了。死后的馬萬良一直沒有離開,他在野馬鎮的高處看著鎮上的蕓蕓眾生,直到兩年之后看到“文革”中建的語錄塔垮了,他才終于發現野馬鎮上老婆孩子包括仇人黃少烈“都很好”。那垮掉的語錄塔何嘗不是那扭曲的社會倫理秩序的坍塌,何嘗不意味著新的社會倫理秩序的重建。《述職報告》從內容上看屬于官場小說,主人公玖和平是一個正直善良敢擔當的基層公務人員,他身上體現出了桂西北鄉土社會中傳統的倫理道德和是非標準。在充滿漩渦的官場中,他不計名利不計得失,一切憑良心辦事,但卻一次次與升遷失之交臂,最終還因為擅自用毒品幫助身患重病的母親解脫病痛而遭受牢獄之災。如果說《我是惡人》刻畫的是社會倫理之惡,那么《述職報告》則體現出了鄉土倫理之善,都是桂西北鄉土社會最真實最質樸的塑造。
從創作手法上看,這幾位作家都追求現代敘事,都講究語言實驗,從東西、凡一平等的小說屢屢被改編成影視劇本就可以知道他們是結構故事的高手。東西的《篡改的命》和李約熱的《我是惡人》都是把故事的結局提到開頭,以倒敘的方式展開敘事,兩部小說在寫實的基礎上又都帶有一定的荒誕敘事色彩。《篡改的命》開頭部分是汪長尺站在西江大橋上準備往下跳,他這一跳猶如當年他父親在縣教育局三樓往下跳一樣,都是為了兒子。當年他高考超錄取線二十分卻沒有被錄取,父親為了討公道縱身一躍,結果是白白摔斷腿卻什么也改變不了;而這一次他從西江大橋上往下跳,卻是為了保住兒子大志在養父母家里已有的一切榮華富貴;父親和他都沒辦法實現進城夢,靠他自己的本事也沒辦法讓兒子大志實現進城夢,汪長尺最后想到的辦法是把大志送到富豪人家去做養子,而這一決定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跳江死后的汪長尺,在已經成為麼公的汪槐的法術指引下,終于投胎到了城里,就這樣,他成了自己的仇人、大志的養父林家柏與第二任老婆吳欣的孩子,實現了進城夢和富貴夢。這么看來,當年那個頂替汪長尺去上大學的牙大山這么多年來以汪長尺的名義讀書、畢業、工作并當上了某單位副局長其實算不上什么荒誕,真正讓人感到驚奇的是汪槐和汪長尺,他們最終居然都盡了自己作為父親的責任,都讓自己的兒子實現了進城夢。盡管進城之路艱辛,但是不管這一路來汪家人的命運如何被他人篡改抑或自我篡改,他們還是達到了最終目的,這一略帶反諷荒誕的黑色幽默結果讓讀者悲中帶憤、怒中含淚之余,在最終掩卷的時候似乎心里又有了絲絲暖意。《我是惡人》的開頭部分是死去的馬萬良在野馬鎮高處,默默地看著野馬鎮蕓蕓眾生瘋狂盜搶倒掉的語錄塔塔磚的場景,而小說的最后部分也同樣是這一場景,這樣的首尾呼應,為小說營造出了荒誕的意境與奇幻的氛圍。小說中20世紀80年代初的野馬鎮一切都亂糟糟的,馬萬良誓為惡人,要與全野馬鎮的人為敵;黃少烈因為穿著公安制服也有意保持威嚴神秘,與鄰里不相往來;而黃少烈的兒子黃顯達則更是讓人捉摸不透,寧可跑去父親的仇人馬萬良家住也不愿與父親同住一屋檐下,到連馬萬良家都沒辦法住下去的時候,他寧可跑到山上的防空洞住也不愿回家;更令人叫絕的是小學校長韋尚義,他為了消除黃少烈、黃顯達父子之間的隔閡,居然將黃少烈包裝成英雄,讓全校的小學生來學習他崇拜他,可惜黃顯達卻并不領情。扭曲的社會倫理秩序是導致野馬鎮這些光怪陸離的反常事情產生的根本原因,它同時也對野馬鎮上不管是“惡人”還是“善人”的身心與靈魂造成了嚴重的影響與戕害,由此,開頭和結尾部分馬萬良在高處看著“文革”語錄塔的倒掉就更加顯得意味深長了。
凡一平的《上嶺村的謀殺》則是以懸疑的方式展開敘事,小說開頭就是韋三得吊死在村口的榕樹上。當全村人都為這一村中惡霸“自絕于人民”感到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卻有人報案說韋三得是被謀殺而死。為了偵破這一案件,警察像剝竹筍一樣一層一層揭開謎底,沒想到卻引發了上嶺村的連環式謀殺案。黃康賢、唐艷、韋波、韋濤等人為了除掉上嶺村的惡霸韋三得而共同設計謀殺了他,并且偽造成他上吊自殺身亡的假象,被公安機關追查后韋波一個人站出來攬下所有罪狀,最終被判了無期徒刑。黃康賢參與謀殺韋三得的把柄卻被農婦蘇春葵所掌握,并以此要挾黃寶央、黃康賢父子,黃寶央為了保護剛剛畢業回鄉當警察的兒子不受牽連,又設計將蘇春葵謀殺。當最后懷疑的焦點轉移到黃寶央、黃康賢父子倆的身上時,為了不連累父親,黃康賢在派出所宿舍里飲彈身亡。至此,整部小說完成了對三個謀殺事件的構建,只是不知道最后黃康賢的死,是該歸咎于自己對自己的謀殺呢,還是該歸咎于現實社會對他的謀殺?凡一平在小說中采用了“中國盒子式”的框架結構,一層套著一層,最終構成了一個完整封閉的敘事圈套。紅日的《述職報告》則直接以第一人稱敘事來切入,開篇就是主人公玖和平的自我述職。整部小說的敘事還是一如既往地帶有紅日式的幽默風格與調侃味道,在看似平靜的娓娓道來中卻展現出十足的張力與層次感,將人性的善良與陰暗一層層地顯現出來,這也使得這部官場題材小說與那些模式化的官場小說有了不一樣的特質與意蘊。endprint
從小說文本的語言運用來看,《篡改的命》的語言用余華的話來說就是“生機勃勃的語言”⑤,東西也自己說在寫作的時候“每當兩行的標點符號一對上,我就得調整句子的長短,這種調整往往能讓我找到更恰當的字詞”⑥。就是這種對語言的“神經過敏”,讓《篡改的命》的語言干凈洗練,機智風趣,從頭到尾幾乎都是短句子,這樣的句子相對于那些冗長煩瑣的句子,讀來自然是“一派生機勃勃”的了。凡一平的《上嶺村的謀殺》、紅日的《述職報告》的語言都帶有一種詼諧、調侃的韻味,并且小說中常常會融入一些風趣辛辣的小段子,讀來讓人忍俊不禁。李約熱的《我是惡人》則是帶有一種自然野性的韻味,他只追求語言的自由隨意奔放,不追求故事情節的連貫,所以整部小說初讀會讓人感到困惑,弄不清楚頭尾,而這種混亂扭曲也恰好是作者所要追求的效果。這四部小說最重要的共同性是對桂西北民間語言的運用,小說中許多風味獨特而又恰到好處的方言俚語讓人讀來妙趣橫生,比如《篡改的命》中汪長尺說的“拉不出屎別怪地硬”,《我是惡人》中的“喝昂酒”(空腹喝酒),《述職報告》中的“尖柳”(小偷)等,盡管這些民間話語常常略顯粗鄙,甚至是帶臭氣、帶黃色的,但是其與生俱來的民間性卻常常能夠給小說帶來意想不到的敘事效果。比如《上嶺村的謀殺》中寫田野上公牛母牛之間激情四射的交配,引發村里留守婦女的羨慕嫉妒,她們想活生生拆散畜生們,但是彼此卻因對方多砸了自家牛幾下而互相爭吵扭打起來。正是這一扭打導致路過勸架的新警察黃康賢被蘇春葵說成是拉偏架,并且威脅要把他告發,從而引發了上嶺村第二起謀殺案,并最終導致黃康賢自殺。這一部分是整部小說向更深層次推進的過渡部分,這是精英化敘事很難合理有效推進的情節,但是通過粗鄙的民間化敘事處理,很快就順理成章地引出后面的謀殺案,最后蘇春葵的被謀殺及黃康賢的自殺都可以認為是由于幾頭牛的交配而引發的蝴蝶效應。由此可見,小說中民間話語除了有娛樂價值外,還有著無與倫比的實用價值,這些民間話語敘事資源在小說中的運用,“程度不同地起到了開拓空間的作用,并在文化肌理的交融中展示了敘事的審美效果”⑦。
之所以說這幾部小說是桂西北作家們集體式“回歸桂西北”之作,不僅僅是因為桂西北方言俚語在小說中的運用,桂西北文化場中更多的文化因子,比如歌謠文化、稻作文化、銅鼓文化、紅水河文化、民間宗教信仰文化等,都在小說中得以呈現出來。只要是涉及桂西北鄉土文化的小說,基本上都繞不開紅水河,紅水河作為桂西北大地的母親河,它是桂西北作家們的現實家園所在及精神家園所系。《篡改的命》里汪槐、汪長尺的家鄉谷里村,《上嶺村的謀殺》中的上嶺村,《我是惡人》中的野馬鎮加廣嶺,《述職報告》中的河邊縣,小說中這幾個地方都是在紅水河邊上。“谷里”“上嶺”“加廣”這些地名更是曾反反復復在東西、凡一平、李約熱的小說中出現過,而這幾個地名在現實中確確實實也是他們家鄉的名字,作家們不斷地把自己的家鄉嵌入到小說之中,那種赤子之心、感恩之情、摯愛之意可想而知。
桂西北民間宗教道公教在桂西北大地上廣為流傳,鄉民家中但凡有些什么重大的解決不了的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助于道公,讓道公施法禳災除禍,以求平安。這幾部小說都寫了桂西北這一本土民間宗教信仰文化。《篡改的命》中汪槐跳樓身殘回家沒辦法干農活,唯一的活路就是“拜光勝為師,正式成為麼公”。小說中他總共為兒子汪長尺做了兩次“法”,第一次“做法”看到兒子汪長尺最后一次離家去城里將會面臨血光之災,他想化解卻毫無辦法;第二次“作法”是兒子汪長尺跳江死之后,他終于助兒子成功投胎到城里富貴人家。《上嶺村的謀殺》中寫了一場由道公們主持的安墳儀式。《我是惡人》中的青果和父親茂林都是道公,擅長“問魂”和“開道場”,父親茂林“文革”中被當過自己幾天徒弟的白松打,氣不過跳野馬河,連尸首都找不到。“文革”后馬萬良再找青果“問魂”時,青果的“法力”已經廢了,從此只能改行做閹雞佬。有意思的是,在小說中李約熱還大段大段采用了道公們的經書,而紅日的《述職報告》也一樣引用了大段的經書。《述職報告》中玖和平為了讓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特意請了道公劉叔來為母親做“補糧”儀式,“補糧”就是補充糧食,按桂西北民間說法,生病的老人靠“補糧”可以補到八九十歲。這些民間宗教信仰文化因子在小說中的化用,既突出了小說的民族特色與地域色彩,又增添了一層詭譎的神秘主義韻味,使小說呈現出感性、奇譎的審美風格。
由此可見,桂西北文化場對桂西北作家們的行為習慣、語言表達、思維模式、人格心理乃至宗教信仰等的形成起支配性作用,在作家們的身上深深地烙上了“桂西北”的印記,不管他們愿不愿意,“桂西北”這三個字永遠都是他們生命中最為深厚的文化背景、最為清晰的文化身份,將會持久地滲入到他們的創作之中。不過,“回歸桂西北”面臨著一個大問題,那就是作家們都從桂西北鄉土汲取寫作養料,會否造成長篇小說敘事資源的單調雷同呢?這就需要作家們根據自身認識和內在體驗,再通過創新手法與現代敘事,在創作過程中把共性的資源內化為個性的經驗,來完成既獨具匠心又充滿情懷的呈現出鮮明個人化面貌的創作。好在,我們從桂西北作家群近期長篇小說創作中看到了這種植根鄉土與求新求變的融合共存。桂西北作家們似乎也發現,追求文學的“世界性”與堅持文學的“地域性”并不矛盾,相反,兩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相互統一的,因為只有堅持文學的“地域性”,致力于本土經驗的深刻表達,才能更好地體現出世界文學的多元性和豐富性。對桂西北作家們來說,寫地域寫民族并不妨礙他們對當下時代的關注、對廣闊世界的凝視、對復雜人性的刻畫以及對人類命運的關懷。
文學創作沒有現成的、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模式可以套用,它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在不斷地變化之中——時代背景在變化,讀者口味在變化,文學創作技巧也在不斷變化,作家們的創作也自然得求新求變。我們深知當下的桂西北作家們面臨著文化書寫上的兩難:是“回頭望”選擇深厚豐富的鄉土題材,還是“向前看”選擇日新月異的現代主題?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們不能一概而論,也許這個時間段偏向于“回頭望”,下一個時間段就傾向于“向前看”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說創作不僅講究“歷久”,而且追求“彌新”,“歷久”就要有傳統、有根基,需要從深厚的文化傳統中去汲取養料;“彌新”就要求新求變,要講究創作觀念、創作技巧的創新與變化;至于如何才能做到兩者互相平衡協調,從而將“地域性”與“時代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則是需要每一位作家沉下心來不斷思考、不斷實踐的,畢竟一部具有深刻內涵的作品,是需要作家們長時間的醞釀和打磨的。我們相信,在紅土地的哺育下,在紅水河的滋養下,在不斷地求新求變中,桂西北作家們未來的長篇小說創作肯定能在敘事力度、精神高度、思想深度、文化厚度、內容廣度達到更高的層次,從而為文壇奉獻出更厚重更優秀的長篇小說精品。
【注釋】
①竹松:《決戰“長篇”》,載《廣西日報》2004年1月6日。
②李建平、黃偉林等:《文學桂軍論》,316-317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③秦紅增、東西:《文學地理與文化深描》,載《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
④黃偉林:《艱難的突圍——論廣西長篇小說的現狀、存在的問題和發展途徑》,載《南方文壇》2004年第2期。
⑤余華:《生機勃勃的語言》,載《中國出版傳媒商報》2015年9月15日。
⑥東西:《〈篡改的命〉后記》,見東西著《篡改的命》,310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⑦張燕玲:《山里山外——〈都安作家群作品選〉雜感》,載《廣西日報》2005年12月19日。
(黎學銳,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研究中心,廣西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endprint